司礼的眼眸僵硬了许久, 才维持出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
“无事。”
话几乎是从嘴里面挤出来的,谁都知道他不悦。向来清风明月的青年,眸色多了分阴郁。
但从始至终, 姜婳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声音如往常一般轻柔:“无事便好。不是要去寻住持, 是我耽搁时间了,这便走吧。”
她眼神未在碎玉上停留一分,也没看向远处的谢欲晚。只是任由司洛水挽着她的手,轻声说着。
一旁的晨莲垂下头, 遮掩住眸中的笑意。
眼见气氛僵硬,司洛水忙打圆场:“也就一方玉, 府中这样的玉有许多。哥哥, 阿婳也是没接住,只是一方玉罢了。我们这便走吧, 耽搁了住持的时间, 日后便是捐再多的银子,也求不上姻缘签了。”
这倒不是胡话, 虽然是求姻缘的寺庙, 但远山寺向来受到皇家庇护。
说着,司洛水扯了扯司礼的衣袖。
司礼眼神从地上的碎玉移开,望向了妹妹身旁那个身姿柔弱的女子,她平淡着一双眸, 看着平静而柔弱。
明明该同那人毫不相似,可有那么一瞬间, 他竟然从这个女子身上看见了谢欲晚的影子。
他持着扇子的手一紧, 脚步的碎玉提醒他适才发生了什么。
但已然失态过,又被司洛水两次三番地提醒, 他摇了摇扇子,到底恢复了情绪。他又如平常一般挂起一抹笑:“洛水和阿婳说的是。”
姜婳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谓。
她迈过脚下那方碎玉,想到了什么,对着一旁的司洛水轻声道:“我看见夫子了,作为学生,需得上去打个招呼。”
司洛水眸犹豫了一瞬,却也没什么阻止的理由。
时下的礼数便是如此。
她只是突然有些看不清阿婳和谢大人的关系,若要说熟稔,她疏离地唤他‘夫子’,字字句句都是礼数。若要说陌生,今日阿婳摔了这玉,应当是因为那日哥哥摔了谢大人送她的玉。
她其实也不知,那日哥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那日在对面,她和哥哥都看见了那个锦盒是一旁的谢大人给阿婳的。
哥哥应该不会故意摔碎阿婳的玉吧......
司洛水心中在打鼓,犹豫之间,望向远处的姜婳和谢欲晚。
午后的光透过梧桐树映下来,他们站在拐角处,少女一身素衣,望着身前矜贵的青年。司洛水怔了一瞬,她不是没有打听过姜家的事情。
按理说两人的身份,此生都不该有什么交集。
可她总觉得,在所有疏离的表面之下,阿婳同谢大人熟稔万分。
想到这,不知为何,司洛水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失落。她垂着头转身,恰好看见哥哥眼中幽暗的神情。
不远处。
姜婳轻声道了一句:“见过夫子。”
阳光洒在少女洁白的脸上,她望向他时,眸中映出他的倒影。她依旧如平常一般淡漠疏离,好似适才摔玉的事情并不是她做的一般。
谢欲晚衣袖中的手轻动了一瞬,最后却还是放下。
他应下了少女的问候:“嗯。”
两人之间隔了数步,地面上映着梧桐树斑驳的影。姜婳没有再提起碎玉的事情,就像她好好地用衣袖掩住了指尖的伤口一样。
她只是望了望远处来往的人,轻声问道:“远山寺在长安很有名,夫子也来求姻缘吗?”
她用的‘也’。
......
谢欲晚望着她,其实也知晓这是故意的。
他手心中捏着那颗糖,望向面前的少女,他摇了摇头:“只是从前有人在远山寺后面那一片竹林埋了酒,他托付我这段时间要来将酒取走。”
合情合理。
姜婳也就信了,她向身后看了一眼,司洛水正在眼巴巴地望着她。她转身看向谢欲晚,轻声道:“洛水还在等我一同去向住持求姻缘签,夫子若无事,学生就先走了。”
只等一句‘无事’,姜婳便准备行礼告别。
谢欲晚认真地看着她,淡声道:“有事便不走了吗?”
姜婳一怔,就听见向来矜贵清冷的青年平静道:“竹林很大,那人埋的酒我寻了半日都未寻到。若是你无事,来帮我一起寻酒吧。”
适才那一句‘无事’,本就是客套话。
姜婳以为,他不可能连这种话都听不出来的。她如何都未想到,他会顺着这句话说。竹林寻酒......
倒不是她嫌麻烦,只是,她望着身后的司洛水。
她眉心微蹙,准备用已经同人相约拒绝,就看见青年望着她平静说道:“求得住持姻缘签不易,我陪你一同去吧。待到求完了,我们再去寻酒。”
他说的理所当然,眉宇间的情绪平淡万分。
姜婳一怔,许久都未能应下。
她其实不太能明白谢欲晚的心思了。去江南的那艘船上,前些日那艘画舫上,她同他已经坦诚万分。
她是他教导出的学生,他不可能看不懂她刻意的冷淡疏离。
有些时候,她的后退都越过了礼数。
他一言不发,却又一步步向她走近。沉默之间,姜婳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轻声摇了摇头:“我已经同洛水约好了,今日去求了姻缘签,还要一同去后山的姻缘树,可能没有什么时间同夫子去寻酒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谢欲晚向前走了一小步,还未说话,就听见她继续说道:“不若让学生的丫鬟同公子一起去寻吧。”
她说的随意,但其实也有些忐忑。
只是寻酒,她不拒绝也没有什么。但她总觉得,从那日他同她达成交易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
他总是有无数个她不能拒绝的理由,他一点点迈着步子,随意地向她靠近。
手指尖细碎的伤口泛起疼意,似是提醒。
姜婳望着他,又想起上一世那一方冰冷的湖。夏日满是暖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可有那么一瞬,她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度。
因为重生的缘故,她刻意略去了很多东西,但偶尔那么一瞬,有些回忆也会浮光掠影般出现。她无数次对自己说,她不要再看见那方白绫了。
姨娘无虞之后,对她而言,他就是那方‘白绫’。
司礼无礼,故意摔了他作为夫子送给学生的见面礼。她会因为此同他道歉,也会在意识到司礼的刻意后对司礼同样刻意,她不会允许别人以她为借口伤害他。
但她永远不会将那方粘好的碎玉捧到他面前。
她会循着礼数,尽量让她待他同常人无异。
但她绝不容许自己再重蹈覆辙。
这是在很久以前,姜婳就对自己说的东西,即便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她对于他的想法却从未变过。
梧桐树的影子被风吹着,像是两人之间淡淡涌起的疏离,唯有在阳光热烈之处,方能显露得如此清晰。
谢欲晚眸中的淡然有些凝住,心陡然疼了一瞬,他静静地望着身前的少女。
她推出晨莲,其实已经是拒绝。
他眼眸在远处的碎玉上停留一瞬,随后捏紧了手中那一颗月牙糖。她眼光清澈地望着他,不含一丝情愫。
这原本也是他一开始就知晓的事情。
她最初只是因为姨娘的事情才推开了那扇门,后来也只是因为为人|妻的责任,在那十年之中才对他如此善待。
若是要谈爱。
他是不曾知晓,她却是不曾拥有。
如今他同她苦痛想要舍弃的一切缠在一起,他自少年时期读了无数的兵书,在这其实并不算惨烈的残局之中,却始终寻不到一个能破局的法子。
那日在画舫之上,他曾以为他只要同她一起抛去那些过往,他便能有幸出现在她的余生。可......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他如何应了一声‘好’。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有些分不清拥有和爱。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原来她不曾爱他。
所以在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她都远比他清醒。
清醒地远离同他有关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遵循着礼数,死守着规矩。不是因为还要给他一丝残留的机会,而是用那些规矩和礼数告诉他,即便能牵动情绪的‘厌恶’,她都不曾给予。
因为礼数和规矩背后,是她对他和旁人一视同仁的平等。
在少女拐角的那一刹那,向来矜贵淡漠的青年第一次红了眸。他不曾落泪,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被风吹动的影。
细长斑驳的影像是纤细的铁|链,他不知锁|链的尽头在他身体的何处,只有一种带着隐痛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