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直到深夜, 姜婳才去拆开角落里的礼物。

今日是一方沉木梳。

小巧的木梳安静躺在她的掌心,明明很轻,她却有些托不住。姜婳怔了一瞬, 脑海中只回**着小信中的那一句:“谢兄答应了。”

一种莫名的慌张在她的身体中蔓延,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对于于陈, 谢欲晚即便谈不上厌恶,也绝不会如于陈一般‘一见如故’。

谢欲晚去于府,定当有所求。

但是她实在想不出,于陈和谢欲晚之间, 除了她之外别的交集的地方。可那日她已经同谢欲晚说了那般的话,谢欲晚也已经应了她。

为何, 现在谢欲晚还要留在江南, 还要去于府小住。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七月谢欲晚已经回到朝廷任职了, 现在为何会在江南留到七月。

想不清的事情恍若一团毛线, 堵住了姜婳的喉和唇,带着这样的惶恐和不安, 姜婳一直失眠到深夜。

她这些日总觉得, 于陈太好了,她此生能拥有这样一个郎君,是幸运之事。

姨娘见了于陈,也当十分欢喜。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了, 但只是谢欲晚陡然的出现,便又让她处于一种惶恐之中。她其实真的没有怪过谢欲晚什么,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谢欲晚都没有什么错。

她只是怕了。

现在,连他稍稍出现在她安静的生活中, 她都会心生惶恐。

最后,姜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了,只是隔日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小丫鬟一边为她掀开被子一边轻声道:“昨日小姐是做了噩梦吗,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奴去为小姐准备沐浴的水吧。”

姜婳轻点头,指尖有些颤抖。

她其实不太记得她梦见什么了,只知道梦里萦绕她的那种绝望,竟然比她前一世还要深上不少。不过,如何想,也只是一个梦。

沐浴的时候,丫鬟在外面轻声道:“小姐,送东西的小侍来了。小姐在沐浴,我就为小姐先把东西收下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想起昨日小信的内容,她眸颤了颤。

沐浴完,穿好衣服,向着院子的方向走过去。今日她连礼物都没看一眼,直接拆开了小信。小信依旧如从前般只有寥寥数语。

“阿婳,我今日在池塘边写给你的小信,初初突然跃出水面了。于是我直接将之前的小信折叠好了,重新给阿婳写了一封,初初一定很喜欢阿婳。”

小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姜婳一怔,心中蔓延开的情绪很复杂,她无法直接同于陈说清她同谢欲晚的关系,但是让谢欲晚一直在于府,她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初丞相府修缮,谢欲晚去姜府小住,是因为姜玉郎以当初书院之恩情‘要挟’,谢欲晚向来不喜欠人口舌,于是明知姜玉郎目的不纯还是去了姜府。除了那一次之外,她鲜少见到谢欲晚会在别人府中借住。

就在她惶惶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小丫鬟突然敲响了房门。

她将眸中的情绪收了收,轻声道:“进来吧。”

小丫鬟拿着一封请帖,上面依旧是如上次一般的‘于’字。姜婳眼眸一凝,打开请帖,发现是于夫人写给她的。

“小婳,今日春光正好,府里后院的桃花都开了,明日来府中一起赏花可好?”

姜婳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请柬,随后眼眸深重了一瞬。于陈今日小信中没有提到谢欲晚,应当是谢欲晚应了还未去。

她便是明日去了于府,也应该同他碰不上。

若是碰上了......她也可以问清楚。

*

隔日。

姜婳起床时,才发现昨日的礼物忘记拆了。她眉心一蹙,心中陡然生了些烦躁。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同谁生气,但是知道来接她的马车来了,她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依旧是上次那个马夫,也依旧是上次那辆马车。

只是这一次,在她身旁骑马的少年,因为避讳着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见,没了身影。

想到少年的羞赧,姜婳的眸稍稍多了些笑意。

她很好奇,她们大婚之时,于陈的耳朵会不会从头红到尾。彼时那抹红,倒是可以同少年身上的红比较一番。

马车悠悠停下,姜婳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

她被人领着,一路向前走,不同于第一次来于府时小小的紧张,此时她也开始缓缓地打量四周。上一世她也算见了许多华贵的府邸,但即便如此,于府比起它们,也并没有被比下去。

一种淡淡的疑惑在心中升起,只是还未等她想清楚是什么,于夫人已经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

她一边有些害羞一边请安,面对长辈如此的亲昵,她还是会有些不太适应。

“小婳,都是于陈那小子的错,外面谁家小辈成婚前三月真的不相见呀,真的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小婳你别同他计较。”

姜婳忙摇头:“是因为礼数,我怎会计较。”

于夫人看着自己未来的儿媳,越看越满意,一边亲昵地挽住姜婳的手,一边轻声道:“于陈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可以说是把规矩礼仪吃到肚子里了。小时候我和他父亲都没怎么管束过他,但他自己对自己严格异常。”

说着,于夫人看着姜婳,笑了笑:“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小婳,那时陈儿跪在我前面,将一切事情都说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这般不符规矩的事情,竟然是陈儿做出来的。如若没有小婳,陈儿可能一生都不能体会到一些东西。”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眼眸也有些红。

于夫人点到即止,等到姜婳回神,她温柔指着前面一片摇曳的桃树:“小婳,看,等到你嫁过来的时候,府中的桃子就该熟了。到时候让陈儿给我们娘俩摘桃子吃,小婳喜欢软一些的桃子还是脆一些的桃子?”

姜婳轻笑了笑:“脆一些的,于陈还会上树摘桃子吗?”

于夫人摸了摸自己鼻子,凑近姜婳,轻声说:“从前怎么都是不肯的,但等小婳来了府中,小婳说想吃,不等我说他应该就会自己去摘了。”

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来,漫天的桃花纷纷扬扬,一小片花瓣甚至拂到了姜婳的指尖。

姜婳弯着眸,望着指尖上的花瓣,心中似乎有什么角落,一下子陷落了。

桃林很大,于夫人带着姜婳一点一点走着,偶尔会停下来同她说于陈从前的事情。待到走到了一处庭院时,姜婳才发现,原来这桃林深处,还有一处庭院。

庭院旁边是潺潺的小溪,四周是茂密的桃花林。

她有些惊讶,这庭院看着并不小,那这一片桃花林该有多大。在长安便是丞相府也未有如此大的桃花林。

于夫人拉着她在庭院中坐下,姜婳打量了一眼,亭子四周,也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坐下来后,于夫人冲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丫鬟恭敬地将手中的酒呈上来。于夫人熟练地打开了酒盖,动作流畅地倒了两杯酒,然后将其中一杯笑着向姜婳推过去。

“是桃花酒,就是用这院中的桃花和山泉水一同制的,因为我不太喝得酒,所以比起外面的酒味道会淡上一些,但是滋味还是不错的。小婳尝尝吧。”

姜婳轻轻抿了一口,一股独属于桃花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开。

她望向对面的于夫人,于夫人也抿了一口,此时正笑眼盈盈地望着她。不知不觉,她就将一杯酒都饮完了。

白日喝酒没有贪杯的道理,两人又各饮了一杯,丫鬟就将酒坛撤下去了。

于夫人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于陈和他父亲要求的,白日饮酒至多不过两杯。这般小的被子,两杯也不过尝个味,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姜婳静静地看着于夫人,便是她从未见过那位于大人,也知晓于大人同于夫人定是恩爱的一对。她轻声一笑,日后她同于陈,也当会如此。

正在她出神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交谈声。

首先是于陈温和的声音:“谢兄能应下小弟的邀约,来小弟府中小住,是小弟的荣幸。在府中谢兄有任何事情,只管寻小弟便是。”

随后是一声清淡的:“嗯。”

姜婳一怔,眸下意识向远处两人所在的地方望去。

于夫人也饶有兴致看着远处两人的方向,向着若是今日陈儿碰上了小婳,这三月不相见的礼数到底算是破了还是没破。

于陈丝毫不在意谢欲晚的冷淡,一口一个谢兄叫的亲热。

一旁的橘糖抬眸望天,无奈地看着前方的公子。

“前些日在船上,谢兄说要来江南寻人,不知是何人,谢兄寻到了吗?若是尚未寻到,小弟在江南有一些关系,可以帮谢兄一同寻寻人。”

隔着桃花重叠的影,姜婳陡然垂下了眸。

这般远,按理说谢欲晚应当看不见她,但适才那一刻的心慌,她总觉得同他对上了眸。

见到谢欲晚沉默着眸,于陈忙道:“是小弟冒昧了,三月之后是小弟同未婚妻大婚的日子,小弟想邀请谢兄来参加。”说完,少年耳垂红了些许。

姜婳浑身一怔,一旁于夫人已经忍不住,捂嘴在那里笑。

少许的沉默之后,姜婳听见了谢欲晚的回复。

他的声音淡又冷,此时眼眸像是越过重叠的桃花瓣,向深处的她望来。

“好。”

于陈和谢欲晚没有再往他们的方向来,而是错身同庭院错过了,姜婳眸怔了一瞬,她不明白为何谢欲晚会应下于陈。

......

“小婳。”于夫人轻声唤着,姜婳瞬间回神,望向于夫人。于夫人没有计较她的失神,只是温柔道:“是昨日未睡好吗,不若在府中歇息一会再回去吧。小桃,去寻一间客房。”

姜婳才想拒绝,于夫人却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

最后,她也难以拒绝这番好意,只能随着小桃一起去客房。小桃为她打开房间,她轻声道了谢,闻着室内缭绕的香,她一点一点熟睡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这香的味道有些熟悉。

晚膳的时候,于夫人带着小桃一起来到客房门外,轻敲了几声门,进到里面没有反应,于夫人轻轻推开了门。

见到姜婳睡得正熟,于夫人用手指比了一下唇,手指向外指了指。

是让她睡,别打扰的意思。

*

姜婳再醒来时,似乎已经是深夜了。

姜婳一怔,今日她似乎睡的有些熟了。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轻声道:“是因为昨日失眠了吗?”

按照于夫人的性子,晚膳的时候应该差人来看过她,怕是见到她睡的如此熟,便让她继续睡了。

一股淡淡的暖意萦绕在心间,可下一刻,想到那双淡然沉默的眼,姜婳眸中的笑意又缓缓褪去。

谢欲晚究竟留在于府作何?

她轻声一呼,只觉得有些胸闷,掀开被子下了床,推了门走到了外面的亭子中。撑着手望着天边的月,只觉得月淡淡的。

一瞬间,她觉得今日的月很像那个人那双常年寒凉的眼。

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谢欲晚,姜婳握紧了拳,一时间心中的情绪很是复杂。她想了想,还是未想清楚谢欲晚要做什么。

天色愈发发暗,她轻声叹了一声。便是谢欲晚住进了于府,她也不能去寻他,无论谢欲晚想做什么,只要同她无关,她就不要去在意。

她以为她今天又会睡不着,但是上了床不过一刻钟,她便沉溺在了一种淡淡的香中。

月色顺着窗映入,一抹修长身影站在床前,淡淡地看着被被褥勒出身形的少女。

她似乎又做了噩梦,额角又开始淌下汗珠。

青年俯下身,用帕子一点一点将汗珠擦拭干净,偶尔冰寒的指尖会触碰到少女的肌肤。

他垂着眸,浑身比月色还淡。

直到天明的时候,他才推开门,静静走出去。回到院子的时候,橘糖正起床,推开门就看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公子。

她轻呼一声,忙迎上去:“公子。”

谢欲晚应了一声,随后推开了书房的门。雾蒙蒙的光中,他修长如青竹一般的身影,透着淡淡的寂寥。

橘糖还想说什么,就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寒蝉一把拉住了。

橘糖:?

寒蝉依旧一张死人脸:“准备一番,最多一月,公子就回长安了。”

橘糖下意识:“可是公子不是应了于公子......”

说到一半,似乎连她都意识到了什么,颤抖地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公子这般的人能干的出来直接抢婚的事情呀?

寒蝉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隐身于黑暗之中。

*

隔日。

姜婳起身时,以为自己又会满身大汗,因为她昨日又做了那个梦了。

可摸摸脸,发现上面只有淡淡的一层汗珠。

她轻声呼了口气,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院子中已经有丫鬟在候着了,见她出门,忙从一旁拿出一直热着的小粥。

姜婳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收拾好自己就用了起来。她原以为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粥,但是用的第一口,就发现是用许多清淡海鲜熬制的。

清清淡淡,但是滋味并不差。

用完一碗后,丫鬟忙递上漱口的茶,她轻轻漱口,想着等会去同于夫人告别了,她就回去了。

去的路上,路过昨日那片桃花林时,她向着庭院那处望去,陡然看见了于陈陡然红透的脸。

几乎是第一瞬,少年便慌忙转过身,闭上眼,轻声念叨:“阿婳,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见......”

少年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少年的旁边,谢欲晚正淡淡地看着她。

她掐着自己的手,将目光从青年身上移开。于陈背对着她,瞧不见她同谢欲晚之间的暗流涌动。

于陈红了耳,小声说道:“阿婳......”

后面于陈说的什么,姜婳已经听不太清了,因为在于陈开口那一瞬,谢欲晚迈开腿,一点一点向她走来。

她眸怔了一瞬,几乎转身就想跑。

但于陈还在不远处,她掐着自己的手,让心中生的那些畏惧,一点一点被吞咽。

谢欲晚眸色平静地望着身前的少女,见到她颤抖的身子,唇停了一瞬。

许久之后,却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

那一次在桃林偶然撞见后,姜婳再也没有见过谢欲晚。

又是过去了一月,她原本是想寻人将姨娘接过来江南,但李大夫来信说,姨娘这几日正在忙碌其他的事情,过段日子再去江南可能会好一些。

同书信一同寄来的,是两盒小小的安神香。

旁边是姨娘娟秀的字迹:“小婳,是姨娘自己做的,看看可还喜欢?”

夜间,姜婳饶有兴趣地将香燃起,一会儿淡淡的香味便萦绕在鼻尖。

姜婳眸凝了一瞬,这香怎么给她一股熟悉的感觉......前世丞相府她的卧室中,燃的也是这种香。

有一些区别,但是大体很相似。

没等她想出个答案,她已经睡过去了。这一日,她未再梦见那些不知为何绝望的情愫,好好地睡了一觉。

隔日。

小侍来送小信时,她想了想,轻声道:“烦请小哥等一等。”

她回到屋中,拿了姨娘送过来的剩下的一盒香,出门递给小侍:“是安神香,可以帮我交给你家公子吗?”

小侍自然应下,还笑着看了姜婳一眼。

一时间,姜婳也有些脸红,送走了小哥后,她垂着眸,轻轻地笑了一声。

正准备拆礼物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她只以为是小侍有事情忘同她说了,手随意打开门——

就对上了一双如死水一般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