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怔了一瞬, 没有说话。

深夜中,在姜府偏僻的小院中,隔着一扇窗, 于陈的声音有些拘谨又格外地坚定。

“深夜来寻姜三小姐, 是在下冒昧。在下也知, 小姐并不会信得过,一个只见了数次面的陌生男子。但是,在下还是想试一试。”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隔着一扇窗, 姜婳几次没有张开口。

于陈并不介意她的沉默,长身玉立于窗前, 温声道:“那日听从父亲的命令, 我来了姜府,姜老夫人让我去学堂, 见一见小姐。我记错了时间, 去得有些早,故而一直在门外。姜老夫人之前给我看过小姐的小像, 故而我知晓了坐在角落的是小姐。”

“不知为何, 小姐看起来并不开心。出来见我时,却没了学堂中的模样,变得娴静,笑颜如花。有些孟浪, 但我那时便觉得从未见过小姐这般好看的人。”

“从父亲口中,我知晓, 小姐并不抗拒这门婚事。我很开心, 那日便写了信,飞鸽传书给了尚在江南的娘亲。我看着父亲同姜老夫人换了庚帖, 算了八字,定下了上门提亲的日子,我很喜悦。”

姜婳看着月光在窗纸上映出的少年的剪影,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口边。

于陈继续说着:“之所以喜悦,即是因为真心爱慕,也是因为......那日酒宴,我回去时,曾无意中听见姜府中的二小姐同身旁的奴仆说,要千方百计将小姐嫁给很不堪的人。”

“那时在下想,在下,如何也不能算很不堪的人,二小姐那般恶毒的心愿,要落空了。那日之后,在下又稍微打探了一下府中的事情,知晓小姐在府中......过的并不好。所以今日在下才打晕了奴仆,这般唐突地跑来了姜府,就是想——”

窗外,于陈认真地望着窗纸上的身影,耳垂全都红透了,但还是依旧坚定而温柔地道:“小生想邀请小姐,一同去赏江南的花。”

“砰——”

门从里面缓缓推开,姜婳静静看着月光下温柔又真挚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于陈见她开了窗,欢喜一瞬间盈满了眸,耳垂和指尖都红的恍若充血。但即便害羞至此,于陈还是温柔地望向只隔着一扇窗的姜婳。

姜婳声音很轻:“只是赏花吗?”

于陈一下子红了脸,声音依旧很温柔,只是小了些:“如若小姐愿意,自然......春日赏花,冬日赏雪,烹茶煮酒,随行随乐。在下此生无大志,但家中权势能护小姐,家中钱财能供挥霍,此生也当妇唱夫随。”

说了这般不合礼数的话,他眉骨都红透了,却还是害羞而坚定地将背后的东西递了过去。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浮现在姜婳眼前,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还是轻解开了少年打好的结。

里面的东西浮现在她眼前,三张纸,一个玉佩,一个令牌。

她的视线停留在那薄薄的三张纸上,耳边响起少年温柔而羞赧的声音:“三书是在下手写的,不是家中备的那一份,原是希望成婚后给小姐的,但......”

姜婳的视线看向那一方简单的玉佩,于陈轻声道:“玉佩是娘亲给我的信物,说我日后遇上了喜爱之人,待到求娶时,便将玉佩一同奉上。”

随后,他又从手中拿出了一方礼单,轻声道:“小姐手中的礼单,是家中为小姐备的。我手中这份,是我为小姐备的。只是,来寻小姐逃跑,带着几十个箱子,也太不像话了些,所以我将那些东西都换做了银钱,存在了银庄中,那枚令牌,是银庄的凭证。”

姜婳看他轻声地说着一切,眸颤了一分。

那一方薄薄的纸,被递到了她手中,纸明明很轻,风一吹就要掉下去,但她却好似拿不住一般。

隔着一扇窗,少年依旧温柔而坚定地望着她,轻声允诺。

“姜三小姐,无论去了江南,小姐是否愿意嫁与在下,在下都绝不后悔今夜的一切。如若小姐愿意,在下会为小姐寻个别的身份,明媒正娶,将小姐迎进门。如若小姐不愿意,那在下同江南于家也会护小姐一生。”

姜婳眸陡然红了,那一张的薄薄的纸,覆在她的心上。

上一世她贵为丞相夫人,纸张上少年为她准备的一切,她所见过的有过的用过的,都要百倍过之而不及。

她唯唯没见过这样一颗真挚热烈的心。

她颤着眸,却还是应不下。

在祖母面前,应下与他的婚约,只是她计划的一部分,若是她真按照计划嫁了过去,她的确也会同他相伴一生。但此前,她未知晓,是这般真挚热烈的爱意。

她真的承受得起吗?

她开口想要拒绝,对上少年害羞却藏不住欢喜又满含期待的眼,她惶然了一瞬。那片冰冷的湖,在这一瞬,离她是那么远。

许久之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于陈,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无法此时应下你。但......如若只是去看江南的花。”

她望向他的眸,漾出一抹笑意。

月色如雪,映出少女眸中浅浅的笑意,隔着一扇窗,她同窗外的少年相望,随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愿意。”

于陈几乎是一瞬间,欢喜就溢出了眼眸。

“那小姐快些收拾东西,我,我,我在这里为小姐守门,不对,窗,小姐可能得快些,我买通的人,可能只能再坚持两个时辰了,我,我在窗外等着小姐。”

他背过身去,脸全红了。

于陈其实也不知晓,眼前的小姐,是否就是自己此生最挚爱之人。但是听闻那些事情,他想带她离开姜府这个火坑。

小姐这般美好的人,便该如他们江南春日绽开的花一般,活得灿烂而明艳。

姜婳怔了一瞬,将手伸向了他:“先进来吧,若是被旁人看见了,想走便是都走不掉了。”

于陈看着那芊芊细手,眸眨了又眨,用衣袖覆了上去,再隔着衣袖同她的手相握,纵身一跃,从狭小的窗入了房中。

落到地上,于陈就松开了姜婳的手,转过了身。

姜婳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之后,轻声笑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她能收拾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只是提笔给晓春留下一封信,让她隔日便直接离府。

晓春的卖身契,她一早便给了李大夫,如今她这个主子出逃,也没有人会专门去为难一个卖身契已经不在府中的丫鬟。

随后,她拿了姨娘留给她的银镯,和那身绣着玉兰花的白色衣裳,环顾四周,发现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了。

“于陈,好了。”她轻声道。

真同她在一处,他反而变得更羞涩,就好像刚刚那些大胆的话,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他红着脸,上前,准备推开门,被姜婳唤住了:“我们走窗吧。”

于陈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姜婳那个小小的包裹背道身上,再打开了窗,自己翻身越过,用衣袖包住了手,羞涩地递给姜婳。

姜婳没有抗拒,隔着一层布料,她却似乎能感受到少年颤抖的心跳。

她一怔,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碎裂。

她爬的有些吃力,最后,少年轻声道了一声‘冒犯’,直接将她从窗台上抱了下来,她被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少年垂着头,小声解释:“因为时间,有些急......”

姜婳最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直到随着他,从小路走到墙边的时候,看见了已经被填了一半的狗洞。

......狗洞?

少年羞赧地低下了头:“在下未寻到好的法子,便重金请人挖了个狗洞。难为小姐了......”

姜婳不由得轻声一笑。

倒不是嫌弃,只是想不到,这般温柔谦和的君子,会想出这般的法子。这时,她才发现,少年的衣摆上,的确还沾着些挥不去的泥土。

她轻笑了笑,指着墙洞:“公子请吧。”

于陈瞬间脸红了,但还是按照她所言,直接演示了一番,随后还不等姜婳去爬,他又爬了回来,小声道:“小姐先出去。”

月光下,深夜里,一个小小的狗洞前,两个人对视着。

姜婳怔了一瞬,原来,真的有人的温柔,如此细致。她安静地蹲下身,也没太管顾形象,学着适才于陈的动作,从狗洞爬了出去。

她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而是坐在地上,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姜府后面那片山林,就是传说有恶狼的那一片,此时她却没有太在意。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出姜府。

她望向身后很快爬出狗洞的少年,突然眸有些红。

她不想让他看见,转身眨了眨眼。

于陈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自然看见了,但他没有去打断也没有去提及安慰,只是待她情绪平复后,轻声道:“小姐看,今日的月色真好。顺着月色照的地方,走上一刻钟,有一辆马车,马车行上一时辰,到了码头。在下包了一艘船,待到两日,便能到江南了。”

姜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林间,月色很淡,其实只有漆黑的一片。

但不等她回应,少年已经步入了黑暗之中,递过了一只衣袖:“冒犯了,但是天如此黑,小姐能否牵着在下的衣袖。”

某一瞬,少年的身影,同那个矜贵的青年的身影,缓缓重合。

但是,牵上少年衣袖的那一瞬,姜婳便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在漫天的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但他牵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出了这片昏暗的山林。

“噔——”

“噔————”

马蹄声在深夜的路面上响起,姜婳的心,也一同剧烈地跳动。

......她真的出来了。

祖母出尔反尔,窗台上有脚印,她便知晓,姜府已经不能呆了。今日若不是于陈来寻她,她也会想个法子,在深夜逃出去。

她已经开始摸不清谢欲晚了,她便是要做那些事情,也要重新开始谋划,不如先出姜府。

其中的变故,是这个在一旁为她斟茶的少年。

于陈见她望向他,害羞地将手中的茶递给她,温声道:“这是我家中的习俗,若是离开了某些灾|厄,便喝上一杯‘安神茶’。姜三小姐,你要尝尝吗?”

少年的试探,让人讨厌不起来。

姜婳接过了他手中的茶,轻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茉莉味在鼻尖散开,清香中带着淡淡的涩。

放下茶杯,她轻声道:“多谢。”

于陈红了脸,却还是望向她,轻声道:“是在下多谢小姐,未嫌弃今日之唐突。待到去了江南,在下带小姐去......赏花。”

姜婳没有推辞,轻轻应了。

马车依旧在疾驰着,码头独有的气息透过车帘传入两人的鼻腔,不知为何,姜婳的心,开始跳跃得很厉害。

只差一步了......

可她总觉得,那个人,并不会这般放她同他走。

于陈先掀开车帘,下了车,依旧是用衣袖覆了手,将手伸给姜婳。

江边只有两三艘船,在江水中晃晃悠悠,车帘被马车挂在车上,姜婳将手递给了于陈,借着他的力,弯身出了马车。

然后,抬眸那一瞬,陡然看见浩**的江水边,有一雪白的身影长身玉立。

他孤身一人,身姿如青竹,一身如雪般月华的长袍映出他眉眼的淡薄。

似乎也听见了马儿嘶鸣的声音,他缓缓转身,对上她的眼。

她眸一颤,下马车的脚不小心踏空了,于陈一直看着她,见到如此情况,忙上前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让她不至于摔倒。

姜婳扯着于陈的衣袖,不敢看他们身后那人的眼神。

于陈以为她是因为差点摔下马车吓着了,忙轻声道:“小姐是被马的嘶鸣吓到了嘛?别怕,马夫守着,冲撞不到人的。”

姜婳忙摇头,却又不敢抬头,望向于陈身后的谢欲晚。

隔着身前之人的胸膛,她都能感受到谢欲晚眸中外泄的冷意。

于陈见她有些吓着,轻声安慰了一会,姜婳颤着眸,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知道,谢欲晚此时在这湖边,是知晓了多少,又打算如何。

于陈指着前方一艘船,轻声道:“那便是我们去江南的船了,如若明日不下雨,应当只需要两日。小姐若是在长安还有什么事情,带到去了江南,告诉在下,在下派人为小姐将事情办好。”

姜婳在他一点一点的安慰中冷静下来,便是谢欲晚,又如何。

他便是丞相,此时深夜,此番此景,又如何管得到她?

她站在于陈身旁,同他一起向湖边走去,仿佛自己看不见那道淡薄的眸光。她的手一点一点收紧,路过谢欲晚时,直直望向前方。

余光中,她似乎看见谢欲晚脸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就在她不明所以之际,一个船夫突然上前同于陈小声说道:“公子,船不知为何,突然破了个大洞,今夜修补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边偏僻,平日也没有什么船来,若是公子真想从此处去江南,不若明日,等小的修好了船再来。”

于陈眸中浮现一抹纠结,同姜婳小声道了一句:“不要担心,在下会解决的。”

随后,他在姜婳诧异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了他们身后的谢欲晚,于陈谦逊有礼的声音传入姜婳耳中:“这位公子,在下同未婚妻今日原是要乘船去江南,但是不知为何船破了洞,怕是明日都修不好。”

姜婳身子僵硬,指尖都未曾动一下。

那人矜贵淡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笑意:“未婚妻?”

于陈红了脸,在谢欲晚淡漠的眸光中轻声应下:“是,在下此番同她回江南,也是想将心爱之人带给给娘亲看看,不知公子此番深夜在此,是要去何处?”

谢欲晚抬眸,望向前方那道纤细的人影,雪白的衣裳被寒冷的月色映得更加的苍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挂上浅浅一层笑,却没有达到眼底。

“同公子和公子的未婚妻一般,去江南。”

语气十分平静,但在说道‘未婚妻’时,顿了一下。

闻言,姜婳心在一瞬收紧,终于也回身望向了月色之下满身矜贵的青年,她深深地望着他,没有再遮掩分毫。

两人对望的那一瞬,谢欲晚轻挑眉,眉眼之间带了一丝笑。

似是指控,似是威胁。

姜婳却冷了脸,望向于陈,轻声道:“陈郎,既然船坏了,那我们明日再去江南便是了。如今夜色已深,我们不若先寻个客栈住下,我也困倦了。”

被她一声‘陈郎’唤红了脸的于陈,并没有看见身旁青年陡然黑下的脸。

他羞赧地,许久才同身旁的谢欲晚道:“公子既然也是去江南,不知可否捎在下同未婚妻一程,此番公子去江南的开销,在下愿意全部包揽。”

谢欲晚脸比墨沉,手中的玉扳指几乎要捏断,定眸望向对面那个平静望着他的少女。

她怎么敢。

一股肆|虐的他不能用常理解释的情绪,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言辞,即便在春日这般深寒的夜中,他也感受到了自己漫天的怒火。

一旁的于陈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丝毫听不进去。

他以为她只是为了气他。

但她真的在这深夜,同一个见面不过三次的陌生男人,在这无人的湖边要私奔。

他耐性已经被她磨完,他深沉了眸,就要唤出埋伏在暗处的人。

恰此时,于陈问他:“可以吗公子?”

他同她的眸对上,发现在这寂静的月色之中,她满眸的平静后面,是颤动的惶恐。他又想起前些日在她房中之时,她甚至颤抖地蹲在地上。

他的手僵了一瞬,如若此时,他强硬地将她带了回去,她会不会更怕他。

他不想她更怕他。

谢欲晚眸色深了一瞬,随后放下了手,转向一旁的于陈。

“......可以。”

于陈立刻道谢,躬身:“多谢公子,待到在下到了江南,一定同未婚妻一起在醉花楼中宴请公子,以感谢公子此日之恩。”

许久之后,谢欲晚‘嗯’了一声。

听见了回应,于陈即刻转了身,害羞地回到姜婳身旁,他伏在她耳边,温声道:“是在下冒犯了,在外这般身份会方便一些,还请小姐勿要介意。”

漆黑的夜色之中,远处码头一盏遥遥的灯,映亮下面站在的三人。

姜婳同谢欲晚对望着,这般夜色这般远,她只能看见他一双晦暗不明的眼。她知晓待到她同于陈踏上了那船,她所要承受的怒火才刚刚开始......

她掩起了眸中的惶然,轻声对于陈道:“没关系的。”

于陈耳垂又红了些,轻声应下。

谢欲晚在远处,眸中神色不明地看着一切,雪白的衣袍下,一抹血色从清瘦的掌间缓缓流出,像是晕染一般红了一片的衣衫。

*

很快,岸边驶来一辆船。

三人一同踏上去江南的路,于陈和姜婳被人领着走在前面,谢欲晚沉默地走在他们身后。

丫鬟很快为他们寻好了房间,是分开的两个,隔得还有些远。

于陈一路羞红的脸这才淡了些,轻声同一旁的姜婳道:“那位兄台有心了,为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否认,在下便是太冒犯小姐了。”

姜婳有些沉默,此时却尽力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是。”

于陈一怔,看见她发白的脸色,小声问道:“姜三小姐,你晕船吗?”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轻声道:“从前未坐过船,可能是有些,无事,睡一觉便好了。”她本意是不行让于陈多想,却不料于陈解开了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瓶地给她,羞赧道:“这是晕船药,一日服上一颗便好了。”

说完,他一直紧闭的手,也陡然摊开。

是三颗包的方方正正的饴糖。

姜婳怔了一瞬,捏着晕船药的手一紧,就听见面前的少年温声说道:“听说女孩子家都喜欢在吃药后用是一颗糖,在下也就准备了。”

*

在房中许久后,姜婳依旧看着桌上的三颗糖。

就是市井中最常见的那种饴糖,应当是少年今日去药房买晕船药时,在药房旁的小摊贩手中随意买的。

她刚剥开一颗糖,准备往口中送时,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了。她抬眸,正对上青年清冷淡漠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从她的脸上,慢慢转到了那颗被她捻起的糖上。

她一怔,直接将糖藏到了身后,眸色复杂地望着他:“夫子究竟还准备怎么折磨学生,深夜闯入未婚女子房间,一次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能放过学生。”

她语气情绪其实不算太重,她想试着同他讲讲道理。

谢欲晚眼睫未抬,淡声道:“在下之妻尚可夜半三更同人私奔,区区一个船上的客房,在下便是闯了又如何?”

他上前一步,眸中神色昏暗,从她身后将那只捏着糖的手,不顾她的挣扎,从后面带出来,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砰——”

糖块掉在地上,碎裂的糖块洒落一地。

他淡眸看着,随意吻上她的唇,姜婳怔了一瞬,拼命反抗,唇中不断溢出声音:“谢欲晚,你、在唔,在做什么......放开,放,唔,放开我......”

但谢欲晚只是不顾她的挣扎,眼眸清淡、慢条斯理地将她的两只挣扎的手剪起,在她惊惶的眸光中,轻薄的唇划过她的脖颈。

待到少女挣扎的力气逐渐消失,他淡漠地望向少女惊惶盛怒的眸,平静道:“此时唤我谢欲晚了?”

姜婳一怔,竟然怔开了他的手,直接一巴掌打了过去。

“砰——”

这一声响起,姜婳和谢欲晚两人都有些怔。

但许久之后,谢欲晚只是轻笑了一声,随后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望向她时,他眸中的笑一瞬间消失,眸中多了些别的情绪:“姜婳,你竟然为了那个同你相识不过半月的男人,打我?”

姜婳手颤抖着,慌乱地用自己的手擦着唇,怒意几乎要溢出来,手指着外门:“滚。”

谢欲晚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回嘴的时候,就看见姜婳眸中满是泪珠的和怒意,此时气得身子都在颤抖。

他还想说什么,姜婳已经拿脚来踹他。

谢欲晚下意识要帮她擦掉脸上的泪,却被姜婳厌恶地躲开,谢欲晚动了动落空的手指,眉间的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两世,他都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矜贵的青年罕见地弯下了腰,轻声说道:“小婳,是你先唤他‘陈郎’的。”从他口中吐出这两字,都让他蹙了眉。

抬眸,却看见姜婳毫不在意的眸光,他指尖收紧,心下意识一疼。

姜婳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厌恶,手指尖颤抖着,声音轻而颤:“谢欲晚,我唤谁,唤什么,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于陈的船,是你派人弄坏的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同夫子你有过何纠葛,让你连我私奔都不放过我。”

谢欲晚心一疼,想为她擦去眼中的泪,就听见她冷声说道。

“滚。”

谢欲晚一怔,眸中的神色变了又变,似乎不止为何他的妻变成了如此模样。他并不是草木没有脾气,此时一连被送了两个‘滚’,眸色也冷漠下来。

姜婳此时也稍稍冷静了下来,她不知自己心中翻滚的怒火究竟是什么,竟然能直接盖过来前世浓烈的愧疚,还有一股油然的委屈,在心中不住地蔓延。

她垂着眸,身子虚虚颤抖着,很快心中传来一阵后怕。

她......打了谢欲晚。

他徐徐而起的阴影,缓缓将她脸上的光全然遮去,她下意识捂住头——

谢欲晚眸中神色越发复杂,一种苦涩的疼在心间慢慢蔓延开,甚至逐渐覆住了他漫天的怒火。

这是第一次,他发现,他似乎真的不了解,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望着她颤抖的身躯,他蹲下身,轻声道了一句:“姜婳,你心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姜婳一怔,缓缓放下手,这句话,好熟悉。

她沉默地目送谢欲晚离开,随后身子一软,倒在了软榻上。她望着望着,突然......在这船舱的房间之中,又看见那方垂下的白绫。

她颤抖地向后爬,却后在下一刻,缓缓地定住身体,逼迫自己,望向那方本该在前世才出现的白绫。

在她颤抖的眸光逐渐坚定的过程中,那方白绫一点一点变淡,最后消失。

姜婳身子陡然没了力气,眼眸无神地趴在软榻之上。

*

隔日。

“砰——”

“砰————”

姜婳一怔,从惶恐的梦中醒来,望向门外。

待到响了三声后,一道害羞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姜三小姐,在下为你端来了早膳。船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是白粥,小姐先用些。待到到了下一个码头,在下去询问谢公子,能否让在下去采买些东西。”

姜婳掀开被子,梳好头发,穿戴好衣裳,才打开了房门。

见到她,少年便红了脸:“姜三小姐。”

姜婳一怔,轻声道:“都同旁人说的是未婚夫妻,这般生疏唤我,能掩饰什么,唤我阿婳吧。”

于陈耳垂一下子全红了,随后垂下头:“......阿婳说的是。”

她让他进了门,随后,看见什么一怔,却还是关上了房门。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旁的橘糖小声说道:“不给姜三小姐送去了吗?”谢欲晚眸垂着,许久之后,淡淡摇了摇头。

橘糖看着自家公子烫红的手,睁大眼,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也不是她一个丫鬟能决定的事情。

*

屋内。

姜婳小口小口地用起了粥,用了两口之后,眉心蹙起来。

于陈一直关注着她,见她如此模样,忙问:“怎么了,是粥太烫了嘛?”

姜婳沉默地吐出还未咽下去的一口,沉默许久后,望向于陈:“这白粥,是你熬的吗?”

于陈看着她勺中那半生不熟的粥,轻怔了一下:“在下问了厨房的小丫鬟,她说今日厨房就只有粥,我便讨要了一碗......”

说完,于陈脸红了起来,小声道:“虽君子远庖厨,但是,在下还是会煮白粥的。日后,日后姜三,阿婳不会再吃到这般的粥了。我,我去倒了吧。”

姜婳没有制止,心中摇头,什么人才能熬出这般的粥。

不如不熬。

于陈将粥倒了,回来时手中拿了两个干干瘪瘪的东西。姜婳好奇地看了一眼,就听见于陈道:“在下适才寻船夫要的,是他平日行船吃的馕,说是会有些干,最好配着茶水。”

说完,他给姜婳递过去一个。

姜婳好奇地接过来,咬了一口,有些硬,于陈已经递过来一杯茶,她一怔,道了声谢。

于陈在一旁也学着她咬了一口,随后嚼了许久,才咽下去。

一看,就发现,姜婳已经适应地吃了起来,且很快地吃完了一个。他看着正小口抿着茶水的女子,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温声一笑,引了姜婳注意。

寝不言,食不言,姜婳硬生生是用完了,擦拭了唇角,才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于陈忙害羞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在下只是觉得小姐用膳的模样......很可爱。”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同手中的半张馕作斗争。

姜婳怔了一瞬,也轻声笑了笑,但想起某个人,眸中的笑意又淡了淡。

昨日谢欲晚怎么敢——

于陈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轻声问道:“晕船药有用吗,在下见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有一日我们便到江南了。”

姜婳又想起那颗滚到地上碎掉的糖,轻声摇了摇头:“我只是晚上没有睡好。”

等到于陈走后,姜婳头疼地按了按脑袋,她不能在没有解决谢欲晚的事情之前,就去同于陈谈论什么。

她还是得同谢欲晚谈谈。

谢欲晚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相反,他比世间一切人都注重规矩与礼仪,否则当年也不会娶她了。

决定了,姜婳轻叹了一声。

昨日她很恼怒,但是前世便是更亲密的事情,她们也有过不知多少次。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她这一身皮囊,一时的怒火过去,她心中其实也就没剩下什么了。

哪怕是现在,她其实也不知,昨日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怒火。

她为何完全不怕惹怒谢欲晚。

明明她从指尖到头发丝,都写着对他的惧怕。

一阵海风从窗边吹过来,姜婳一怔,那些刚有些头绪的东西,便又被吹散了。她实在有些累,便到了窗边,眸一动不动地望向外面的海面。

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乘船呢,前一世,谢欲晚平日太忙碌了,哪怕是江南都是十年后才同她说秋狩后可去,可恰又遇上安王的事情......

姜婳眸一怔,脑中陡然闪过那双孤傲的眼。

安王,是天子第四子,同现在尚未因为母族之事废黜的太子一般,都是皇后嫡出的孩子。只是皇后诞下安王时,便难产去世了,天子和太子对安王一直都不太喜爱。

后来太子因为母族之事被废黜,同安王一起囚禁在府邸中。

三皇子和五皇子开始争夺太子之位,却未曾想到,天子属意的继位人选一直是被废黜的太子。

后来天子驾崩,太子在谢欲晚的扶持下继位,但因为太子软弱无能,宫中许多事物,其实暗中都交到了谢欲晚手中,故而谢欲晚一直都很忙碌。

太子是一个软弱又善妒的人,当上天子之后,他开始肆意对皇嗣进行迫害,谢欲晚暗中阻止了许多,直到安王之事。

太子直接为安王安插了一个谋逆的罪名,全朝哗然。

那段日子,偶尔她去书房看见谢欲晚的脸都是冷的,知晓他似乎同人在谋划着什么,但是朝廷之事,她从来不会过问,故而也从来没有问过谢欲晚一次。

如若她未记错......此时安王刚捅出了一个窟窿,被圣上囚禁在安王府。她如若未记错,似乎是半年前,安王将原本要赈灾的银子,自己擅自给用掉了。

她摇头,这般恶劣纨绔,甚至比不上软弱善妒的太子,她无需去蹚这趟浑水。一发呆,就到了傍晚,她推开了门,走到了船板上。

谢欲晚不在,于陈也不在,她轻闭着眼,海风拂起她的头发。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

她原该被吓到,但是不知为何,转过去的那一瞬,眸甚至有些红。她收敛了自己眼中的异样,望向身前一身绿色衣裳的小丫鬟。

小丫鬟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道:“小姐,要吃糖吗?”

姜婳望向面前明显稚嫩许多的橘糖,她原不该再同谢欲晚的人有所接触,但是这是橘糖......

她弯了眸,轻声道:“可以吗?”

橘糖顿时笑出来,从怀中拿出一大把糖,全都递给姜婳:“当然可以。”

然后,小丫鬟转了转眼珠:“嘿嘿,小姐知晓这叫什么糖吗?”

姜婳眸一瞬间红了,轻声道:“知道呀,叫橘糖......”

橘糖讶异地捂住嘴,小声道:“这可是我家乡那边的特产,小姐居然知道,嘿嘿小姐,我也叫橘糖,小姐用膳了嘛,橘糖去为小姐做晚膳。”

说着,她轻声一顿:“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也不知我做的菜符不符合小姐口味,船舱上面的东西不太多,可能做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是小姐先点点菜,我去看看什么可以做?”

远处,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

姜婳停顿了许久,轻声说道:“饺子可以吗?”

橘糖一拍脑袋,笑道:“对哦,有面粉有肉,可以做饺子来着。那小姐等橘糖一......一个半时辰,橘糖去给小姐做饺子。”

说完,橘糖又从怀里面拿了一把糖,塞给了姜婳。然后,笑着道:“那我先去厨房啦。”

姜婳垂着头,轻声应:“好。”

她许久没有抬头,很久之后,待到泪一滴一滴从指尖滑落,姜婳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已经许久,未如此哭过,惶然觉得这般哭,似乎还是上一世。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姨娘还活着,她同姨娘都离开了姜府那个泥潭,她也并没有做下此生都要愧疚之事。

她身旁也有了一个,温柔热烈的郎君。

她其实很满意现在的一切,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同那个前世的夫君,将一切都说清楚。

他只是浅薄的占有欲,只要她同他将一切都说清楚了,他应该也会同她彻底两别。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想,待到了江南,过上几月待到风声过去,她能将姨娘接过来。此后,她会喜欢同于陈一同看江南春日的花,看江南冬日的雪。

她也想知道,江南的雪,是否同长安真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