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夜已经深得,全然让人看不清了。

屋前那一盏灯摇摇晃晃,看着马上也要灭了, 可就在一切要归于寂静的时候, 姜婳面前斑驳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她抬眸, 就看见了姨娘温柔的眼。

姜婳眼眶顿然一热,自她记事起,姨娘便是这般温柔。姜禹从不来姨娘的院子,但是姨娘每次只是抱着她, 说她是上天赐予她的珍宝,其他的, 都不太重要。

她那时太小了, 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听见那一句珍宝, 开心道:“姨娘是说小婳是二姐姐吗?”

姨娘怔了一瞬,将她搂在怀中, 轻轻贴着她的脸:“小婳为何这般说?你是你, 二姐姐是二姐姐,小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那时扬起头,眨了眨眼:“因为今天在学堂,夫子对我们说, 二姐姐的名字,名为玉莹, 玉莹玉莹, 就是珍宝的意思呀。姨娘说小婳也是珍宝,那小婳也是‘玉莹’吗。”

那时她记忆中, 姨娘第一次垂泪。

她慌了,忙用小小的手,拿起帕子去擦,一边擦一边摇头:“姨娘别哭,别哭,小婳,小婳不当二姐姐了,别哭,姨娘别哭了。”

但姨娘只是抱着她,不住地摇头。

她心疼地看着姨娘,在心底对自己说,她才不要做什么珍宝,她要做能够保护姨娘的......府中能够保护姨娘的,只有祖母和爹爹。

那,她要做祖母或者爹爹,给姨娘买许多许多好看的衣裳,夏日用最好的冰,冬日用最好的炭,生病了用最好的药。

她那时,把姜禹,还是唤爹爹的。

思绪回眸,姜婳上前,抱住了姨娘,就像是儿时,姨娘未缠绵病榻时,她每日从学堂回来时,都会扑进姨娘怀中一样,轻轻地将头埋在姨娘肩上。

季窈淳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地用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头发。

姜婳抱得更紧了些,因为常年生病,姨娘常年喝药,身上不可避免染了些药味,闻起来苦苦的,涩|涩的,但这种味道,比日后她嫁入丞相府之后,用过的所有名贵的香,都要让她安心。

许久之后,她轻声对姨娘道:“姨娘明日就要去道华庵了,许久小婳都要见不到姨娘了,小婳舍不得姨娘。没有小婳在身边,姨娘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认真喝药,好吗?”

季窈淳一怔,随后望向她。

她何时要去道华庵了?

姜婳抬眸,同姨娘的眼睛对上,轻声点了点头:“姨娘,应我。”

季窈淳温柔一笑,轻声应:“好,姨娘应你。”

姜婳陡然红了眸,又抱住了姨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是她无用,才要想出如此波折的法子。

季窈淳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儿。感觉到自己怀中的人在颤抖,她将自己身子轻轻靠了上去,随后,如儿时一般,轻声哼起了那首歌。

那时她从前儿时,娘亲哼给她听的。

她年少时啊,被小婳的外祖父母保护得太好,不知人间险恶,不知情深也会搁浅,也不知这世间利益驱使人心,后来,这些东西,在那一场山匪之后,她在之后漫长的数年中,体验了个遍。

原也没有什么,前半生她已经得到了世间最真挚的爱,后半生便是困苦些,潦草些,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有了小婳。

季窈淳轻垂上眸,掩上其中的情绪。

她本不欲再问小婳什么,小婳希望她先离开姜府,她便先离开。若是明日小婳反悔了,舍不得她,那她便留下来。

但突然听见怀中的人轻声道:“姨娘,不要怕......”

季窈淳手轻轻抚上去:“那小婳也不要怕,想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小婳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怕。”

她其实想说,想让小婳不要担忧她。但她又觉得,这话便是她说了,也无用,索性直接没说了。

她此生困顿软弱,误了小婳。

但她又不能先一步离小婳而去,若是没了她,她不知她的小婳,要如何绝望地在世间行走。

姜婳轻声应下:“小婳不怕的。”只要姨娘在,她什么都不怕。她望向季窈淳,后面那句话,没有说出来。

*

两日后。

姜婳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在她翻开书本的同一时间,一辆窄窄小小的马车从姜府的侧门驶离了姜府,路过喧闹的大街,向着处于山林间的道华庵去......

她在发神,轻声对自己道:“姜婳,不要怕。”

谢欲晚在台阶之上,依旧淡声道着书中的一切,今日,他的眼神,再未在最后座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眼。

只是,也无人在意。

下了学堂,姜婳依旧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院子中没有姨娘了,她也每日下学堂就立刻回去的热情。

她认真思虑着,下一步棋,她要如何走。

即便重生,拥有十年的先知,在这府中,她依旧举步维艰。但她一点都不怨,姨娘尚在,只要不是死局,对她而言,多难都没有关系。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用姜禹贪污的事情做文章,能够早一日扳倒姜府,她和姨娘,就能早一日彻底自由。即便是婚约定下了,也不会立刻就能成婚,她如何都要在府中再待上几月。

姜禹贪污的事情,如若她要做,就要一击致命。否则,面对她和姨娘的,定是她不能承受的结局。可现在的她,无权无势,无凭无据,空口无凭,如何都做不到。

她必须要寻一个人......

眼眸中浮现谢欲晚的身影,姜婳一怔,眼眸暗下。谢欲晚既然也重生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只会比她更知晓。既然谢欲晚现在还没出手,便是权衡之下,不愿出手。

她太了解他了,如若谢欲晚真的想做什么,姜府倾覆,不过就是朝夕之间。

姜婳脑子开始有些乱,前一世,姜府其实是慢慢颓败的,她不知其具体细节,只知道,贪污之事,是压垮姜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堂之上的事情,谢欲晚很少同她说,她还是在橘糖口中听了两句,那时橘糖一副‘解气’模样,像是过年了一般,为她盛装打扮。

她那时,开心吗?

或许吧,但是一整个姜府,也换不回她的姨娘,故而再开心,其实也就那样。

思绪回转,姜婳扣住了手中的书,不管如何,现在也还不是时机,她得想到一条能庇护她和姨娘余生的法子。等到姨娘的事情过去,她再去思索。

走出门,就发现门外有一修长身影正在待她。

不是谢欲晚。

见她出来,青色衣衫书生模样的公子温声道:“请问是姜三小姐吗?”他眸中含着笑,是那种,和姨娘一样的温柔的笑,姜婳看见时,眸怔了一瞬。

随后,她轻声道:“公子是?”

那青衣公子的脸陡然红了一些:“在下来自江南于家,家父前些日来长安上任,在下未来过长安,便随家父一同来了。今日受姜老夫人之约,来府中......”他陡然有些结巴,脖颈间涌上一层淡淡的红,很像姜婳儿时养的那只小兔。

姜婳手指尖轻颤了一下,一瞬间,便垂下了眸。

如此年纪,江南于家,这大抵就是祖母为她寻的婚事了。只是,姜婳眸一怔,现在长安城中,都流行未婚先见面了吗?

她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娴静地行了个礼:“于公子好,是祖母有何事寻我吗?”

她抬起眸,认真地注视着他。

然后,就看见,这位于公子,耳朵一点一点都红了。

姜婳眸一顿,她知晓自己这幅皮囊生得好,但是......也没好到这般地步吧?见他不回应,姜婳轻声开口:“于公子?”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温柔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局促:“在下名于陈,字扶吟,年方十九,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扶吟。”

知晓祖母的意思,今日能唤他来接她,必然是祖母已经定下的人选,来让她相看一番。他有一双温柔的眸,说话也温声细雨的,望着她的模样似乎也是满意的,府邸又在江南。她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不同于谢欲晚,于陈一身书卷气。

他们一同去了祖母的院子,其间,于陈时不时温声说一些话,有江南那边的闲谈,也有这几日长安的见闻。

姜婳便在他身侧,听他慢慢讲着,偶尔会回应一两声。

她望向他时,他若是瞧见了,就会故作正经地向她回望过来,彼时,耳朵就会红的像冬日艳丽的血梅,同他周身的温润书生气,倒是不太相符。

便是她不算热情,于陈依旧温声,断续说着一些事情,偶尔她被逗笑,他就会一顿,然后,再继续讲。

有那么一瞬,她望着他明明害羞却还是温柔地说着她不曾知晓的见闻,觉得,就这般一生,也是好的。

情爱什么的,都太虚无缥缈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祖母门前。于陈止了步,她也就停了下来。

他似乎真的有些害羞,但是还是遵循着礼数,望着她行礼:“姜三小姐,家母今日也来了长安,在下需得回去了。”

姜婳眸轻微一弯,回了礼:“公子走好。”

她没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亲近,从始至终,只是不近不远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婳才入了祖母的院子。

依旧是那间佛堂。

“小婳,给神佛上个香吧?”姜老夫人见她的第一句,依旧是这般。

姜婳轻声应下,虔诚跪拜之后,从老人的手中接过了香,安静地插到了香炉之中。做完一切后,她望向祖母。

“可还满意?”姜老夫人慈祥道。

姜婳知晓,是在说于陈,于是轻声点了点头:“于公子性格温润,待人有礼,若为夫君,是小婳之幸。”

随后,她就听见那个对她向来平淡的老人说道:“若是要带着姨娘过去,定是要寻一个好相与的人家。于父虽然官职不大,于公子志不在科举,但是于家富庶,于公子性情温和,为人君子,好相与。”

姜婳一怔,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但许久之后,还是轻声应了一声:“多谢祖母。”

姜老夫人眼眸一红,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一个侍卫闯了进来,大声道:“老夫人,不好了,送季姨娘出去的车夫说,在路上,路上遇见了劫匪,他一人难敌数人,只能看着季姨娘被抓走。然后,那些山匪,就当着她的面,杀了姨娘......”

侍卫复述完,发现佛堂的一切都变得寂静。

靠得近的三小姐,眼眸已经无声落下泪来,推开他,就是要向外走,嘴中呢喃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不过半日,怎么会......”

她说着就是要出去,姜老夫人看了侍卫一眼,侍卫连忙拦下。

姜婳听见姨娘被杀的消息,原本就情绪崩溃,此时被拦住,下意识挣扎。但侍卫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她茫然许久,最后瘫坐在地上痛哭。

姜老夫人蹙眉:“先让那车夫过来。”

车夫低着头,衣衫破烂,手臂上和脸上都有轻微的伤口,浑身都泥地进来。似乎是怕冲撞了贵人,他远远就跪下了:“老夫人,小姐,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车夫,他们三四个山匪,一个把我按在地上,另外几个去马车里面翻找财物,结果什么都没翻到,他们一生气,直接就一刀抹了季姨娘的脖子。”

马夫说话断断续续的,浑身都在颤抖。

“饶命啊,小姐老夫人,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杀了季姨娘,本还想杀了我,但因为旁边有人来了,他们拿带血的刀向我比划了一下,就走了。怕人发现,他们还直接把,把季姨娘的尸体推下了山崖......”

姜婳怔怔听着,听见尸体被推下了山崖时,手颤了起来。

爬起身,就要出去,被身后的姜老夫人一把拉住:“小婳!”姜婳满眸是泪地望向祖母:“祖母,是二姐姐,一定是二姐姐做的,我要去......我......”

她眼眸慌乱,精神恍惚,侍卫收到老夫人的命令,直接一手砍晕了姜婳。

姜婳彻底昏过去之前,眸中还盈着泪,被砍晕,身子顿时软了,眼眸垂下,那泪就那么在脸上滑落。

姜老夫人拄着拐杖,沉着脸,在佛堂中走来走去。望向了唯一知情的车夫,刚欲开口,却想到这是在佛堂中。

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对侍卫道:“连夜将他送去乡下的庄子中去。”说完,她望向马夫,威严说道:“去了乡下,便将长安的一切都望了。若是日后我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大夫人院中的那个丫鬟秋礼,是你的孩子吧。”

马车不停地磕着头:“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已经不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的。那姨娘的尸骨,可要我为侍卫指一下路......”

姜老夫人看着脸色苍白惶然晕在地上的姜婳,摇头:“不用了,盎芽,明日去散播消息,就说季姨娘病逝了,三小姐因为伤心过度,晕厥在元宁居。现在,直接去把人下葬吧。”

盎芽犹豫了一瞬:“老夫人,尸骨......”

姜老夫人闭上眸,颤抖之中说道:“寻两件衣服,混些兽骨,烧了,埋了便是。”

盎芽望了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少女一眼,心中轻叹口气,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转身下去办了。

是夜,月晃晃悠悠挂在水面之中。

姜婳被人抱到了客房之中,安置好,拄着拐杖的老人叹了口气:“小婳,也别怪祖母。玉莹才及笄,若是残害姨娘致死的事情,到时候被传了出去,以后便不好嫁人了。玉莹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姜婳是被人打晕的,自然听不见。

*

隔日。

姜婳再醒的时候,就已经是正午了。

她惶然了一瞬,从**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边,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她不停地拍门,哭喊着:“开门,你们开门啊,你们开门......”

从最开始的大喊大叫,到后面的哀求。

“求求你们了,让我去见见姨娘,我不相信,求求你们了,让我去看看姨娘吧。祖母,祖母,让我去见见姨娘吧。”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外面却只有寂静。

她不停地拍着门,许久之后,眼眸已经完全黯淡。等到晚上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动声,她一下子抬起了眸,在门打开的那一瞬,望向门外的人。

是盎芽。

她端着膳食,送入房中。

姜婳连忙要跑,就被侍卫一把抓住,然后推到房中。盎芽轻叹了一声,小声说道:“三小姐,先用膳吧。季姨娘......已经下葬了。”

姜婳一怔,眸中的泪直直垂下,她似乎已经失语了。

许久之后,她怔着,声音很轻到:“盎芽姐姐,是假的,对不对,姨娘怎么可能死呢?前两天,她还给我哼歌了。她,她还对我笑了,不可能的,姐姐,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盎芽心疼地看着她,用帕子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痕,温声道:“三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老夫人已经将季姨娘下葬了,等再过几日,小姐情绪平复些了,不再说些胡话了,便能出去了,到时候,小姐也能去祭拜一下姨娘。”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用了很久,才轻声道:“昨日,那马夫不是说......姨娘被人推下了山崖,都未去寻,如何今日就能下葬了,而且,不是......要几日后才能下葬吗?”

盎芽眸一颤,哄道:“老夫人心疼季姨娘,连夜派人出去寻了。只是那山崖有些高,虽然寻到了姨娘,但是姨娘的尸体......万般无奈,老夫人只能先将姨娘火化了,也是想早点让季姨娘入土为安。”

姜婳怔怔听着,许久之后,应了一声。

盎芽走到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蜷曲成一团,不断地在抽泣。她心中又是叹了口气,老夫人这事情,做的实在不地道。三小姐若是聪慧些,此时便该将马夫说的那些都忘了,等待几个月,嫁去江南,此生也就别回长安了。

二小姐这些年,被宠的......日后若是去了夫家,怕是要出事。命运多舛,但愿三小姐,能早些走出来了。这个府邸,对三小姐而言,太压抑了......

*

此时,城外的一间小屋中。

季窈淳怔了一瞬,望着手中的茶水。

昨日,那些山匪将她从马车上抓下来,马夫也被他们按在地上。她看着贼人们翻找财物,寻不到后,直接抽出了刀,向她走来。

她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挣扎着向后退。

大刀挥下来的那一刻,她心中不是惶恐和害怕,而是想着,要是她的小婳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刀光闪在她脸上,很快,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眼睛中。

她一怔,这血......好像不是她的。

马夫被人按着压进了泥中,她抬眸,望向蒙着面的‘山匪’,‘山匪’动了动自己的衣衫,示意她望向看。

眼眸中的血让她不适,她眨了眨眼,往下看,一瞬间,突然泪水混着血流了出来。那山匪的衣衫间,挂着小婳的银镯。

同别的银镯不同,那个银镯因为被摔了很多次,上门满是坑。一日她看小婳因为这个银镯被摔了不开心,就拿了笔,染了朱砂,在银镯上勒了画。

故而看见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马车的响声传来,山匪们表现出一副很惊慌的样子,将她蒙在了麻袋之中,再将一旁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尸体,直接拖到了山崖边,脚狠狠一踢,丢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她便看不见了,她被放置在麻袋之中,一直到她被马车运到了这个城外的小院中,才重见光明。

小院中等着她的人她很熟悉,是为她看诊过很多次的李大夫。李大夫是晓春的父亲,这些年,经常借着来看望晓春来为她看病。

季窈淳恍然间想起,这几日,晓春似乎的确同她告了假,说是爹爹要来看望她,告假半日。

李大夫同她行了个礼,便开始搭着她的手,为她把脉。

她没想太多,只是想着,这一切,都是小婳安排的吗?小婳这些日的异常,原来,是为了把她送出府吗......

那独自留在府中的小婳,日后该要如何。

就在这时,李大夫长舒了一口气:“夫人身体状况好了不少,最近可有用药?若是再调养个几年,日后当时不会再同前几年一般卧病在床了。”

季窈淳摇摇头,她不曾记得,她最近用过什么药。只是偶尔喝的茶水,有些苦涩,但那应该是她身体的原因。

李大夫笑了笑:“小姐若是知道,也该十分开心。”

季窈淳没有多问,小婳既然一开始没有告诉她,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再问的必要。终归,总有一日,小婳会回来寻她的。

她想了想,从包裹中翻出了一小包银钱,是昨日小婳塞到她包裹中的。一打开荷包,是几块碎银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旁边还有小婳的字:“姨娘,财不外露噢~”

她不由温柔一笑,倒是不知,谁是女儿了。

她望向前面的李大夫,轻声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

姜府中。

等到门外又变为寂静,姜婳眸轻颤了一下,眸中化为了平静。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失望呀。

其实,也没有太失望。

这本就是她的祖母,在不妨碍府中任何人利益的情况下,能够施舍给她和姨娘一些关心。但一旦她和姨娘触碰到了府中的利益,祖母就会叹着气,做下一件一件恶事。

姜婳轻声笑了笑,胸腔中蔓延开的情绪,像是上一世的余震。

却又在想到姨娘的那一瞬,同姨娘一般,温柔地笑了起来。

真好,这一世,姨娘比她,先出了这个泥潭。

那日,她收下了姜萋萋递过来的银子,回去之后,她发现,不知有银子,里面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大大小小的碎银,加起来,足足有几百两。

她不知这些银钱,姜萋萋攒了多久,但是姜萋萋既然给她了,她便收下了。无论姜萋萋是因为愧疚,还是想要拱火,她都不介意。

后面无论她如何谋划,都需要银钱,比起还要先去想如何能得到多些银钱,不如直接收下姜萋萋的。说到底,这府中,又有谁是不欠她的呢。

姜萋萋从来直接欺负过她,但是姜玉莹欺负她的法子,大多数都是姜萋萋轻飘飘在姜玉莹耳边说的。

姜玉莹听了有趣,便在她身上用。

便是这一世,如今姜萋萋身上的婚约,原本也是她的。只是因为姜萋萋想要,所以让姜玉莹去祖母面前闹了许多日,最后祖母实在受不得,搬出了不合的生辰八字。

姜玉莹倒也不是多想让姜萋萋如愿,只是这般可以让她姜婳不如愿,就有乐趣,就做了。姜萋萋从小到大,便是抓准了姜玉莹这种心理,由此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

这几百两银子,约莫大多数,都是这么来的。

那她又有何不可收下?

她本来还在想着,要如何安置好姨娘,就发生了侍卫的事情,她衣袖中的手,在前一瞬还在颤抖,但是想到姨娘,她知晓,若是这一世她不知变,便又只能落得同前世一般的结局。

她不,她绝对。

于是那根簪子,入了侍卫的脖颈,看着侍卫缓缓倒下。

这是......她第二次杀人了。

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完全不同。如若上一世,杀了姜玉莹,是她的绝望和痛苦,那这一世,杀了这个侍卫,便是她挣扎命运的开始。

这世间一定有神佛,否则,她不会重生。

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相信命运,姨娘那般温柔善良的人,凭何拥有那般苦痛的一生?

她不信,她偏要自己一步步,改了这颠簸的命运。

隔日,她听见了侍卫被恶狼杀了的消息,她很清楚,她拔出那根银簪的时候,侍卫便已经死了。能够做出用恶狼撕咬尸体的人,只会是姜玉莹。

这让她有了迟疑,原本的计划被搁浅,因为她发觉,十五岁的姜玉莹,狠毒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能够用恶狼去撕咬尸体,只为了向她示威的人,能够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如若恶狼的事情只是让她迟疑,那那根簪子擦过她脖颈的时候,她便彻底醒悟了。

她不能,不能让姨娘处在这样一个危险的环境中。

只要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姨娘便是危险的。现在的她,如若姜玉莹不管不顾直接发难,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得寻个法子,让姨娘消失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

她最初想,是不是将姨娘送出府,便行了......可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若是被姜玉莹知晓,她为了躲避她,将姨娘送出了府,那姜玉莹一定会直接出府对姨娘动手。

但是府中,亦不能呆。

思来想去,她望向了铜镜中自己脖颈上的伤痕,从桌上拿起了一根簪子,一点点,将伤痕加深,然后跑去姜玉郎的院子。

她要求姨娘出府的事情,不能直接去同祖母说,祖母一定会说她思虑一番,然后拒绝她。

那她只有一条路,来寻姜玉郎。

她知晓,姜玉莹便是她这位大哥的软肋,所以一开始,她便对他说,她知晓了这些年为何姜玉莹讨厌她。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只是碍于谢欲晚还在,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她顺着他的话,一点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无论如何,姨娘得出府。

但只有姜玉郎,姨娘是出不了府的,果然,不到半日,祖母院中的人就来寻她了。对待祖母不能同姜玉郎一般,她要承认自己的想法,再引起一些这位老人在神佛面前才罕有的愧疚。

又因为有姜玉郎的应允在先,这位偏颇的老人不会驳了嫡孙的面子,为了避免麻烦,也会同意。这般,姨娘就能出府了。

可这只是开始......

她寻了晓春,唤来了李大夫,有前世的事情,她知晓李大夫的郁结所在,从房中拿了晓春的卖身契,直接交给了李大夫。

李大夫接过那方卖身契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他眸一热,就看见面前的小姐突然对他跪下来,眼眸坚毅望着他,轻声说道:“求大夫帮我一个忙,晓春的卖身契,便是我付给您的定金。待到事成之后,您就是我一生的恩人。日后如若您和晓春有任何事情,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为会您做到。”

她话说的真挚诚恳,李大夫捏着卖身契的手颤了颤,又想起那一年村民来他家中闹事妻子被迫将晓春卖到姜府的事情,这些年,他知晓,这位小姐,即便自己活的辛苦,但从为苛责过晓春。

他于心不忍,忙从地上将人扶了起来:“小姐说便是了,我能帮的,一定帮。”

姜婳眸中一喜,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一大包碎银,还有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麻烦您送到城西那家当铺的当家手中,今日就要送到,一定要送到。这里有些银两,您收着,日后我......姨娘如若有什么事情,还请您多照顾照顾。”

李大夫一怔,将东西都收入怀中,他没有再多言,忙出了姜府,去办姜婳所吩咐的事情。

李大夫走后,姜婳身子陡然一松,瘫坐在地上。

她其实......也只有七成把握,但无论在府中,还是在府外,只要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姨娘都太危险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姨娘‘死’去。

那封信,是她唯一需要赌的成分。姜玉郎、祖母和李大夫的反应,她都能直接预料到,也知晓,她要如何做,他们便一定会应她。

可是那封信......她其实不能完全确定。她也是前些日才想起来,橘糖偶然间讲给她听的事情。

前一世,她嫁入丞相府的第三年,城中发生了一起屠满门的血案。可还不等官差调查,犯人就自己投案自首了。是长安城西一家当铺的当家,据说曾经是个武状元,可就在他任职后的一月,他府中奴仆在花灯节带他幼妹上街,最后走丢了。

幼妹丢了之后,他四处寻找,魂不守舍,很快,官职就被朝中打压之人趁机摘掉了。他也没有追究,只是一直寻找着幼妹,后来在城西开了一家当铺,明面上是当铺,暗中做着走镖的勾当。

后来,他终于寻到了他幼妹的......尸体,这些年他天南海北地找,但幼妹其实同他就隔了一条街。那户人家用锁链锁了他幼妹七年,他幼妹丢失那年不过六岁,如今十三,尸体却受尽虐待,身体更是如枯骨,看着似八岁孩童。

他怒极,拿了砍刀,直接将那一户人全都砍了。

后来,不等官差调查,就自己去自首了。

那时橘糖同她说,当年那户人家,其实就是看中那幼妹身上的金镯子,就直接把人掳走了。但是又不想杀人,于是就用锁链锁住了那个小姑娘,这一锁,就锁了七年。

人心会变,最开始只是贪欲,但看着那被锁链锁住的孩童,心理慢慢扭曲,后来就变成了施虐欲......

她其实犹豫过,在信中,是让那当家先为自己办了姨娘的事情,再告诉那当家女孩在的位置,还是直接告诉......

最后,她在信中,直接告诉了那当铺当家,女孩所在的地方。如今距离那女孩死去还有三年,应该还来得及......

被锁链锁住的人生,如若她能为解开锁链尽一份力,她想尽。

她也相信,为了幼妹能够放弃官位,放弃人生,十年如一日寻找的哥哥,不会......不应允她的请求。

夜晚,她蜷缩在姨娘怀中。

姨娘温柔笑笑,唱着童谣,哄着她入睡。

她没有拒绝,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可能都见不到姨娘了,所以,她要好好地珍惜,这最后的一夜。

事情一切如她所料,她在祖母佛堂中时,那马夫被人架着带了进来,她听着那马夫慌忙的,她安排的一言一语。

望着祖母,眸直接留下了泪。

她要很伤心,要很绝望,要让祖母和全部人相信,姨娘真的死了。

幸好,有上一世,这些事情她都很擅长。

被打昏的那一刻,她眸中只有佛堂漫天神佛的倒影,那时她轻声说着一声又一声‘多谢’,眼眸怔地留下最后一滴泪,她倒在地上。

其实从这一刻,她就知晓,自己成功了。

她太了解祖母了,这牵扯到姜府的名声,祖母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压下。甚至,祖母和姜玉郎谁都不会去质问姜玉莹,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

因为在他们心中,能对姨娘做出这般事情的人,只有姜玉莹。

他们只会销毁一切痕迹,无限地替姜玉莹遮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

‘姨娘’下葬,马夫处理,关到她沉默。

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姨娘在他们眼中,也就真的‘死’了。不知晓姨娘出府的姜玉莹只会开心,姨娘病了这些年,终于病死了。

而她的姨娘,也终于,再不会重复上一世的噩梦。

姜婳轻舒了很大一口气,却还是很小声地哭了起来。

同适才的大哭大闹不同,她哑着嗓子,一声一声抽泣着。那些夹杂着两世的苦楚,在她知晓,姨娘从今以后真正自由的那一瞬,袭向她。

哭完了,她终于,真心笑了出来。

*

被放出去,是三日后。

彼时姜婳已经变为了沉默的模样,祖母将她拉入佛堂之中,慈祥说道:“前些日的胡话便不要再说了,窈淳已经死了,在地下,应该也不想看见你如此折磨自己。听祖母的话,便都忘了吧。上次的于陈于公子,小婳还记得吗?”

姜老夫人看着眼眸全红的姜婳,难得哄道:“祖母已经为你和于算了八字,是天配之人,再过几日,于府的聘书便送过来了。这些日祖母同于夫人在商量婚期,要不,就定在三月后的十六,是个吉日,小婳看如何?”

姜婳红着眸,望了姜老夫人许久,最后轻声应了一声。

祖母拍着她的手,笑道:“孩子,好孩子,小婳出嫁的时候,祖母来为小婳准备嫁妆。到时候一定让小婳风光大嫁。”说着,姜老夫人看向姜婳身上的衣裳,蹙眉:“这穿的什么衣裳,到底是奉常府的小姐,盎芽,去我屋中,寻几套衣裳来。”

盎芽忙去寻衣裳了,姜婳走出门时,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时间流逝的,比她想象的快。她算是同见了一面的公子定下了亲,那公子温柔,日后如何也不至于走到她同谢欲晚那般地步。

其实想起上一世,她也很难说谢欲晚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她怕了,真的怕了。

这一世有姨娘,她再不需要虚无缥缈的爱了。更何况,谢欲晚对她,从来也不是爱。是她用‘爱’这一个词,将自己困住了。

是她自己的错,但她再不想嫁给他了,当也是寻常。

而酒宴,就在三日后。

‘姨娘’新丧,姜玉莹当是暂时不会来折磨她,她借着‘姨娘’之名,便能直接不去那个酒宴。她不想管谢欲晚到底要如何处理这杯酒,随便他。

她怔了一瞬,随后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嗯,随便他。

只要谢欲晚不要迎娶姜玉莹,什么都可以......倒不是醋意使然,只是,若是谢欲晚娶了姜玉莹,她后面的计划,便如何都实施不下去了。

姜婳依旧持着一盏灯,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门前时,那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终于是被风吹散了。

她看着,随后将那盏已经熄灭的灯笼取下,换上了自己手中的那盏还算亮的灯笼。

姨娘不在府中了,她还是可以自己为自己点灯。

待到她出嫁,暗中将姨娘送去江南。彼时,到了时机,她再将前世知晓的姜禹贪污的事情的相关情况,告知相关的人,待到姜家彻底倾颓,变成一滩废墟,她和姨娘,在这世间,也就彻底自由了。

闭上门,她紧紧靠在门上,许久之后,才低下头,轻声笑了一声。

*

隔日。

姜婳的院子中,来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紫纱,就如前世一般。

“三姐姐,节哀。”姜萋萋轻声道。

姜婳听着她同前世一般的话,她也同前世一般应着,直到姜萋萋暴露目的的最后一句:“三姐姐,我知晓,你恨二姐姐。我现在,知晓一个能够让姜玉莹绝对痛苦的法子。”

说着,姜萋萋声音放轻了些:“三日后的酒宴,二姐姐要在送给谢大人的酒中下药......三姐姐只要——”

她不曾说话,就被姜婳直接打断了。

姜婳垂着头,扮做一副悲伤模样,轻声说:“我不做。”

姜萋萋原本的话都准备好了,闻言,表情有点僵硬:“这么好的机会,三姐姐为何不做,若是担心其他的,我会将人都买通的,三姐姐,想想季姨娘,说不定,这一次就是二姐姐的手笔呢,你被二姐姐欺辱了这些年,如今是报复回去的机会。”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不,姨娘新丧,这几日我要为姨娘守灵。而且——”

姜婳望向姜萋萋,轻声道:“姨娘教过我,要知恩图报,要心怀良善。”说这话时,她格外地认真。

姜萋萋脸上笑意僵住,随后,转身道:“三姐姐这几日再多想想,如若错过了,可要抱憾终身,那可是丞相夫人的位置,二姐姐若是坐上了,三姐姐可怎么办啊。”

姜婳轻声在心中说了一句。

她坐不上。

谢欲晚不会——

思绪陡然有些凝滞,有什么东西,在姜婳脑中一散而过。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前世的谢欲晚,还是这一世重生的谢欲晚。

如若当初,是姜玉莹推开了那扇门。

谢欲晚会娶姜玉莹吗?

姜婳得承认,有那么一刻,她不是很敢,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幸好,这一世,她从不为难自己了。

不想去想,那便不去想了。

酒宴她不会去,酒她不会敬,门她不会推。

他,她再也不要了。

待到过几日,聘书到了府中,她同他,就再无瓜葛之可能。

一个克己复礼的公子,同她一个已有婚约的小姐,还能有什么可能。即便谢欲晚知晓了她重生了,拥有前世同他夫妻十年的记忆,又如何。他那般的人,如何做得出夺□□这般的事情。想到此,姜婳松了一大口气。

快了,今年,姨娘就能看见江南的雪了。

*

三日后。

姜婳还在**睡觉,就突然被砸开了门,她一怔,收紧了被子,向门口望去。

是姜玉莹。

一身水仙红,娇艳的妆容,轻笑着恶劣望着她。她的身后,是淡淡看着她的姜萋萋。姜婳一怔,轻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姜玉莹看了看四周,嫌恶地捂住鼻子,轻声道:“晚上有宴会,姐姐知晓妹妹最近不太开心,这不是,想着带妹妹去晚宴上见见世面。”

姜婳眸一凝,轻声说道:“我不,不去......”

看见她那副软弱模样,姜玉莹就开心,甚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妹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去不去。”

姜婳迟钝许久,不敢说话。

见此,姜萋萋也在身后补了一句:“三姐姐就去吧。”

姜婳被握住的手颤抖着,姜玉莹的指甲狠狠掐在她掌心中,很快便溢出了血,但她望着姜玉莹,还是轻声道:“二姐姐,我不去,没有姨娘死了,女儿还去宴会的道理。”

“一个姨娘罢了,你还要为她守丧?”姜玉莹放开她的手,不再装模作样,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待到擦干净,她直接将帕子扔在地上,柔着声音道:“不去?不行,三妹妹。不去也得去。”

说着,身后嬷嬷婢女已经一起上来,将她从**移了下来。

姜婳一怔,望向姜玉莹身后的姜萋萋。

是她忘记了。

她知晓自己了解姜玉莹,但是姜萋萋,同样也很了解姜玉莹。今日她若不是,敬酒的人还是不会是姜玉莹,而会变成姜萋萋或者姜袅袅。

姜萋萋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一定会在姜玉莹耳边,不断地吹风,让她被迫去晚宴。难怪......那日姜萋萋并未再多说什么。

是她将姜萋萋算漏了。

于是,姜婳垂下眸,如前世在姜玉莹面前的模样一般,随意让嬷嬷婢女摆弄着,等到衣衫时,她轻声道了一句:“要素白没有一丝花纹的衣衫,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同你们过去的。”

姜玉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直接允了。

姜萋萋眸中含笑地看着她们两人,心中想起自己的妹妹袅袅,袅袅自小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成了个说话不利索的小结巴,可那一日,姜玉莹竟然用袅袅是个小结巴这个事情,不断地嘲讽袅袅。

还......‘不小心’将袅袅的耳朵伤了,大夫说,袅袅那一只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了。后来姜玉莹对她说,这是她那门婚事的代价,她予了她那么婚事,那便拿她妹妹一只耳朵。

姜萋萋眸中的笑骤然变冷,既然这样,那也别怪她。

*

那杯酒又到了她手中。

只是这一次,因为‘姨娘’才亡,姜禹并没有开口说那些话,只是任由姜玉莹说着让她去向夫子敬酒。

其他兄弟姊妹,特别是姜萋萋,一直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望着她。

她垂着眸,接过了那杯酒。

环顾一圈,望向了角落中那个只能看见雪白衣衫的矜贵青年,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她心怔了一瞬,他身上的雪白衣裳,正是前一世那一件。

为何她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后来,在那房中......

她一怔,向着他在的地方走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同上一世一般,脸上挂起笑,她只是沉默地,平静地,恍若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

在她抬起眼眸时,矜贵的青年亦望向她。

他淡淡看着,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他在等待,一切回到正轨之上。这些日他已经予了她玩乐,她应该懂的。

从那日姜玉郎带着她来见他,他同她对上眸的第一眼,他便知晓,被那方冰冷的湖水带走的,他的妻子,也来了。

只是,她似乎并不想,他认出她。

看着她故作娴静陌生的模样,谢欲晚指尖一凝,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只当,她眸中的陌生,是因此而生。

待到她走后,他望向姜玉郎,这个前世同姜禹一起堕入泥潭的,他的友人,说了那一句:“在下欲求娶。”

他想,反正最后她也会嫁给他,他说多少次,应当都是无所谓的。可谁知姜玉郎惊讶呼道:“你想纳小婳为妾?”

彼时他沉默地看向友人,姜婳同姜玉莹同为奉常之女,即便有嫡庶之分,但实际上在婚嫁之事上,并不重要。姜玉郎为什么觉得,她只能为妾?

他淡淡望着姜玉郎:“谁同你说,是妾?”彼时,他不知自己心中升起的情绪为何。

他不想再理会姜玉郎,转身便走了。不知为何,眼眸中浮现了那日纷飞的大雪,他总是想,那时,她一定很冷。

这些日,他一直按照前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字不曾差。今日同她相见了,也不过增了无伤大雅的一句,又无伤大雅地少了之后同姜玉郎的多句。

他也忘记了,是谁同他说,若是遇见这般奇诡之事,一定要记住,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规律,不可改变,不可打破。

他向来过目不忘,甚至能记住前一世他同旁人说的每一句话,但这段话的记忆,他没有。

他想,可能是儿时,长老们对他说的吧。他们对他说的话,太多了些,即便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如他,亦是记不住。

再次见到她,原本该是在学堂。

......但不知为何,脚自己走到了姜婳和她姨娘住的小院的门前。打破轨迹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淡淡想,她看不见他,轨迹便不算改变,无伤大雅。

他在远处,看着她惶然看着面前的姨娘,不知为何,他眸也弯了一分。不过只是一瞬,在他还未意识到之际,他便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天地之间,小小的一只,看着是如此渺小。

就像是上一世,她死了之后,这世间的雪,还是照样的下,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七日,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哭一样。

嗯,是有个人哭了整整七日,他到这一世也未想清,橘糖为何能有这么多的泪。当年在书院被姜玉莹教唆的公子险些轻薄,也不过哭了半个时辰。原来,她离开的悲伤,是当初的那么多倍吗。

......悲伤是什么。

谢欲晚没有想清这个问题,他望着她同她的姨娘相拥,月色洒在她的脸上,他怔了一瞬。

看她笑,看她哭,他之间微动。

隔日,在学堂看见她时,他眸定了一瞬。她如前世一般坐在最后面,垂着眸,无时无刻不在发呆。

一个人,一天可以发这么多呆的吗?

他是夫子,上课的时候,学生不应该看他吗?

他得不到答案,便连问题,都一并在心中略过。直到今日的学堂结束了,他捏着书的指骨一顿,今日她不曾看他一眼。

前世也是如此吗?他怎么记得不是。就在这时候,她抬眸望向了他,他指尖一顿,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又伏下了头,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他眼眸深重了一瞬。然后他告诉自己,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应该等待那杯酒。此后,他将这句话告诉了自己许多次。

也给自己添了一句又一句‘无伤大雅’。

恶狼咬毁尸体,前一世没有这个侍卫,无伤大雅。

跟在她身后赏月色,她不曾发现,无伤大雅。

同她有关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将一切都概括为了‘无伤大雅’。那时他总是平静地想,她是他的妻,再过些日子,他们便会成婚。

即便其中她做了一些什么,他还做了一些什么。只要最后他们成婚,便都无事。

他旁观她的计划,默许她的刻意,却也生了气。明知有危险,为何要独自同侍卫出来,她又不知晓,她的身后......有他。

世间那么多法子,姜玉郎那么好摆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用银簪划开自己的脖颈,以同情为舟。

为何......不来寻他。

这些日,他总是‘恰巧’就碰见她了,他也不想,但是她就在他身前。算了,无伤大雅。

深夜,他总是如前世一般醒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空空****的一片,会怔许久,心中蔓延开模模糊糊的情绪。他只以为是那场雪太寒了,只以为那半年太短了。

可他有时又总觉得,他失去她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但幸好,谢欲晚第一次,放任自己眸中含了笑,看着她慢慢向他走来。

他已经将前世那方江南的小院又买下了,待到冬日,他便带着她还有姨娘,一同去赏江南的雪。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的心中,也蔓延开一种异样的情绪。他望着她,她的眸,恰好也此时扬起笑,是对他笑的。

*

姜婳怔了许久,端着那杯酒,缓慢地,如前世一般地,向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其实,就算她真的将酒递到了谢欲晚手中,就算谢欲晚真的喝了,也没什么。

且不说谢欲晚亦是重生之人,知晓酒之蹊跷。

她只要不去推开那扇门,前世的一切,便同她彻底结束了。她望向谢欲晚,可能是她看错了吧,她竟然在他常年平淡的眸中看见了一抹笑意,她垂下眸,恰好望见谢欲晚的旁边,是她几月要要成婚的未婚夫于陈,此时正红着耳朵看着她。

她收回眸,手指尖颤了一下。

这杯酒,她端给谢欲晚,实际上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一股生锐的刺痛在心中升起。她想起上一世和这一世惶然的命运,眸中突然含起了笑。

她端着那杯酒,向着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她便是设计了这么多,甚至用了‘姨娘’之死的名头,命运的轨迹,还是到了这里吗。想起后面正柔笑着看着她的姜玉莹和姜萋萋,握住酒杯的手握紧,她眸中的笑更盛了些。

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最热烈的花。

此时,谢欲晚将眸中的笑淡了淡,看姜婳慢慢向他走来,他曾以为,这只会是他们日后的寻常瞬间。

就在他准备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时。

却看见,那杯酒,被姜婳浅笑着,送给了隔桌的书生。

与此同时,姜婳眸抬起,笑意徐徐在眼中绽开,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却如一朵娇贵繁复的花。

想起这两世的种种,她在心中轻嗤。

命运?

她姜婳,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