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欲晚静静看着面前的姜婳。

少女的衣衫微乱, 素白的衣袖溅上了几滴适才贼人的血,染出如梅一般的红。此时眼眸有些慌乱,望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 未同平时一般垂下头。

他没有再看向她, 眼眸淡淡转向倒在地上的吕盏。

是姜婳打破的沉默,她捏紧手,轻声唤道:“夫子晚好。”

谢欲晚这才缓缓抬眸,望向她。

“不太好。”

姜婳心一紧, 忍住心中的畏惧,轻声颤道:“夫子也瞧见了, 是, 是这侍卫的问题,他, 他欲行不轨, 我,我只是......”

“只是杀了他?”谢欲晚平静替她说完。

姜婳手指尖又一瞬间顿住了, 明明谢欲晚是这般平淡的语气, 她怎么......觉得,他好似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已经察觉了吗?

她眸颤了一瞬,一种恐慌涌上心头,那种被诸多情绪缠住的恐慌, 又开始裹挟她。

就在这时,谢欲晚递突然将手递了过来, 她还未看清是什么, 就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眸也一瞬间红了。

谢欲晚一怔, 递过去的灯笼,映亮少女泛红的眸。

他无由来地又想起了前一世,明明是她自己褪去了衣衫,她却眼眸红的,像是他欺负了她一般。现在......又是如此。

灯笼摇摇晃晃在两人之间,烛光映出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一阵风吹过,矜贵冷漠的青年,欺身上前,在少女惶恐的眼神中,他似拾起一片落叶一般,拾起少女的手,抬眸,静静看着她,随后,以不容拒绝之势,将手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塞入她的掌心。

一瞬间,少女衣袖的红梅,颤了又颤。慌着眸,看着那如青竹一般的身影,缓缓踏入手中灯笼不曾映亮的阴暗之中。

等到一切归于死寂,姜婳瘫坐在地上。

手中的灯笼,也随着她一起,跌在地上,火光闪了闪,又闪了闪,最后‘扑腾’一声灭了。一时间,万物都归于寂静。

只有姜婳,颤着身,青年手指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在她掌间。她顾不及其他,从地上爬起,却陡然被尸体绊倒,摔到了地上。

至此,她眸中那一颗泪,才惶然地落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她怕谢欲晚。

那个曾经被她亲密唤了十年夫君的人,如今,只是相见,她便能在心中生出无限的畏惧。她怕自己有一日,终有一日,会露出巨大的破绽。

彼时,她又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未曾责怪他分毫,也再无心去管顾当年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她只是怕了,怕了。她不要再嫁入丞相府,听那满城的风言风语,不要去商阳,在那黑暗的祠堂中跪上整整一日。

她不要再......爱他了。

太疼了,湖水太冷了。

她有自己的家了,姨娘要看江南的雪,她要自己带姨娘离开这牢窟一般的姜府,去乘船三日便可到的江南。

她怔怔想着,尸体温热的血留到了她手边,粘稠而滑腻。手被血缓缓染湿,混着泥土,姜婳从地上拾起已经熄灭的灯笼,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随后,缓缓地,直起弯下的身子,向远方的黑暗处走去。

天色黑吗?

很黑。

她怕吗?

她不怕,因为她知道她再走上数百步,就能看见一盏昏暗的灯。那灯挂在窄窄的房门上,随着风一晃一晃的,但是无论过了许久,都不会灭。

她从怀中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将手掌染上的血和泥擦干。

杀了那个侍卫的时候,她很怕。

但其实从祖母院子中出来,那侍卫恭敬迎上来,温和着声音同她说话时,她就知道不对了。这府中,怎会有这般对她的人呢。

而且,她望向那侍卫的眸,他装的,真的一点都不像。

如若是谢欲晚,当让她看不出丝毫不对。

但那侍卫的眼中,是肆意狂乱又脏污的欢喜。她不是没有看过这种眼光,只是前一世,不是这个时间,不是这个侍卫,但是也无异,想必,也只能是她那二姐姐的手笔。

如若是前世的她,定然是选择避开了。

前一世,在姜府时,她常年垂着头,一双眸很少同人相望。因为日日都在观察他人,所以极易辨清他人的情绪。

当意识到侍卫可能对她不利时,她定是千般万般地避开。

但是......她那般时,换来了什么呢?

姜玉莹手段的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重和恶毒的怨恨。

这些对着她,本来都没什么,但是......姜玉莹将手伸到了姨娘身上,她害死了姨娘。重来一世,姜婳知晓,要护住姨娘,她不能......再不能,如前世一般了。

很难,真的很难。

但她总要踏出第一步。

那侍卫猴急扒她衣衫时,她没想过自己会如何,只是想到了前一世她推开门,姨娘吊在房梁之上纤细苍白的身躯。

那本就被放在衣袖中,足够锋利的银簪,在下一刻,就猛地刺入了侍卫的脖颈。

她甚至,没有犹豫一分。

她的心,在那一刻,也恍然停止了。她其实不太知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望着那侍卫,看着他怀着惊讶和怨恨倒下。

她心突然喘了口气,那就......从这里开始不一样吧。可抬头,就看见了谢欲晚。正想着,她已经看见了那方门上的灯笼。

那一瞬间,什么谢欲晚,在她心中,陡然散去了。

她又将手用帕子擦了擦,还特意拂了一下两边的头发,随后迈着步子向里面走去。门上昏暗的灯笼被风吹得‘咯吱——”发响。

那烛火,昏暗得,像是下一阵风来,就要熄灭,可直到姜婳走过,一直摇摇晃晃的灯,都在为她亮着路。

姜婳推开门,望向屋檐下的素白身影:“姨娘。”

说完,她就向姨娘奔了过去,她直接伏进姨娘怀中,蹭了蹭。季窈淳不知女儿这几日,怎么又粘人了许多,但依旧如平日一般温柔地将人抱住,一只手抬起,像给猫顺毛一般,轻轻摸着她的头。

却不过一会,姨娘轻声‘咳嗽’起来。

姜婳眸中的笑意,顿时换做了心疼,她起身,拉着姨娘的手,走入了屋中,等到关上了门,将姨娘安置在木凳上,她才安心了一些。

看着姨娘苍白的面容,她蹲下身,轻轻将自己靠在姨娘腿边。

“姨娘,春日的夜,很寒,你身体受不住的,以后别去外面等小婳了,好不好?”她伸手,攥了攥姨娘的衣袖。

季窈淳眸色更为温柔,轻声道:“只是偶尔咳嗽,不是天寒的缘故,我这身子,小婳知道的。小婳每日都要去学堂,很辛苦,姨娘在屋中,除了绣绣帕子,也没有事。也只是这几日身子好一些,才能,咳——”

季窈淳又是咳嗽起来,姜婳忙倒了温热的茶水,一手端着,一手抚着姨娘的背。待到姨娘止住咳嗽,她忙将茶水递过去,看姨娘又是想说话,看着姨娘,摇了摇头。

姨娘温柔地看着她,无奈笑了笑,随后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

姜婳从床底下寻了炭盆,又去隔壁拿了几块炭,拿了火折子,轻燃起来,气味有些刺鼻,她一时间有些呛住。

在丞相府十年,她已经许久未用过她和晓春自己烧的炭了。

其实姜府每个院子,平常的东西,衣裳,茶叶,炭火,都是有份例的。她们曾经也有,不过那是她很小的时候了。等她长大些,姨娘卧病在床,姜玉莹开始百般针对,管家的柳伯娘见风使舵,不知吩咐了什么,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等到过任何东西了。

她身上这件衣衫,还是姨娘从前的衣裳。那时外祖父母一家被山匪屠杀,姨娘孤女被旁族欺负赶出家门,不得不前来投靠外祖母从前的闺中密友,也就是彼时姜家的主母,如今的姜老夫人,她的祖母。

那时姨娘刚丧亲,衣裳都是些素白透净的,给她的这件,也是素白的,浑身上下,只有裙底用丝线勾勒着一株玉兰。

本来有些大,晓春改了改,她便能穿了。

这衣裳她应该穿了有......三年了,最开始穿得时候,有些大,晓春为她改小了些,后来长大些了,今年晓春又将用针线叠起来的袖子放了下去。

她垂眸,望着衣袖上被血溅出的几朵梅花。

她嫁给谢欲晚之后,所拥有的每一件衣裳,都很贵重,但她总是觉得,那不是她的。若要谈论喜欢,在她心中,竟谁也抵不上身上素白被洗得发黄的这一件。

等到气味有些消了,她才将炭盆,放入姨娘房中。

待到将姨娘哄上了床,姜婳垂眸,望向了炭盆。细微的烟飘出了一缕又一缕,她静思片刻,出去净了下身,拿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

发着呆,她知道,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姨娘的病,总是在春日好些。但这一世,所有事情的轨迹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她不能赌,没有银钱,日后姨娘病情稍重些,她要如何。

......她被困在府中,一步出去不得,去哪里弄银钱?

而且,还有谢欲晚的事情,那酒宴,也只有半个月了。姜婳轻怔了一瞬,手突然被人从身后握住,她轻声转头:“姨娘怎么醒了,是我吵到姨娘了吗,那我现在出去。”

她转身欲走,却被姨娘拉住。

季窈淳的力气,当如羽毛一般,但是姜婳瞬间就止住脚步了。她蹲下来,望着**的姨娘,轻声问:“怎么啦?”

姨娘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姜婳一怔,随后安静褪去了衣裳,上了床。她怕挤到姨娘,故而身体紧紧靠着床沿,稍不注意些,就是要掉下去。

季窈淳自然也看见了,轻声道:“过来些,不会挤到我的。”

姜婳听话地过去了“些”。

看着只有头发丝动了动的姜婳,季窈淳眸中又多了几分温柔:“小婳。”姜婳眨了眨眼,同季窈淳对上眼,不过一瞬就认输,轻声道:“好嘛。”

她小心翼翼靠过去,被褥之下,姨娘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蜷曲在姨娘怀中。

是热的。

热的姨娘。

季窈淳没有问,她知道女儿这几日的异常,也看见了她衣袖间那丝丝血迹,但既然小婳没有告诉她,她便也不要问了。

她一生已是无用,只是可怜她的小婳,这世间百般苦。

姜婳没有觉得苦,她呆呆地眨着眼睛,心砰砰地跳。直到深夜,她也未睡着,睁大眼睛看着姨娘仍旧苍白的脸,手指尖,轻轻同姨娘的手触了触,又像是怕姜姨娘弄醒,她忙将手移开,像是儿时她不想去学堂同姨娘装病一般心慌。

温的,热的。她的姨娘。

即便已经过去几日,她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姨娘刚刚在床褥中将她抱在怀中那一刻。

好温暖呀。

她在心中像个小孩般重复道,她的姨娘,不再是那个冰冷苍白的尸体的。姨娘的温的,热的,会为她燃起一盏灯,会在屋檐下待她下学堂。

眸弯起后,姜婳睡了,这十年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以至于早晨,天还没亮,晓春来唤她起床,梳洗打扮去学堂时,她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中。做出如此孩子气的动作的时候,她一怔,随后就看见姨娘眸中含笑,温柔望着她。

她红了脸,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

出了小院的门,姜婳面上的所有神情,就都放下来了。

她似前世一般垂着头,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遇见人时,便避开。路上也遇见了三两个丫鬟,但今日比起为难她,她们明显有更有‘乐趣’的事情。

一人掩着唇:“我听说,那侍卫,是被山间的狼咬死的,听说可惨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谁说不是,小鸳今日偏要跑去看,去了,就看见满地还未来得及清洗的血。不过,有件事情,你应当不知道吧,那侍卫呀,昨日是送三小姐回去的。”

另一个丫鬟顿时嫌弃:“果然是丧门星,怪不得大人小姐都不喜欢她,日后我们也绕着些走吧,我可不想遇上那从山下跑下来的恶狼......”

垂着头的姜婳一怔。

恶狼?

随后一股森寒从心中涌起,这一世的姜玉莹,见侍卫死了,此时选择的,居然是用恶狼销毁侍卫尸体......

姜玉莹早她一个月生辰,两月前,姜禹才为她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如今姜玉莹不过及笄之年,自小又被姜禹兄长祖母宠爱着长大,如何会做到如此地步?

姜婳眸颤了一瞬,随后又紧紧捏紧手中的书,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曾以为,前一世,是她表现得太过软弱,给了姜玉莹一步一步逼紧的空间。但似乎......不是。

见她用银簪杀了欲行不轨的侍卫,姜玉莹反应,竟然是,同要如她比较一般,用恶狼毁了侍卫的尸体。

惶然间,她到了学堂。

依旧是坐在最后面,垂着头。抬眸,就看见姜玉莹正随意抽出她五妹妹姜袅袅头上的簪子。

顿时,姜袅袅头发全部散落。

她的五妹妹,姜袅袅,自小说话就结巴,此时慌乱地转身,伸手想将簪子拿回来,却被一旁的姜萋萋止住手。

姜萋萋望着妹妹,随意地从自己的头上取下玉簪,不过片刻,就为姜袅袅簪好头发。

姜玉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

姜婳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几乎是瞬间,姜玉莹抬起手,直接将银簪向她扔过来。

她连忙侧身,脖颈间,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银簪“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姜玉莹侧后方的姜萋萋,抬眸,望了一眼正垂着头的姜婳。

过了三秒,随着姜玉莹的一声笑,学堂内又喧闹起来。

姜婳平静地拾起地上的银簪,放在了桌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大抵是姜玉莹对她的警告?

真......没脑子呀。

窗外的光映入屋中,衬得姜袅袅那根银簪轻轻巧巧的。姜婳平静看着,虽是银的,但比她昨日那根,要精巧不少。

......应该能换些银钱?那姨娘下次的药钱就有着落了。

姜婳平静想着,又看了被簇拥的姜玉莹一眼,她眼眸停留了一瞬,脖颈间传来微微的刺痛,待到下了学堂,祖母和兄长的丫鬟,就又要来找她了,她就能给姨娘买些好点的炭了。

谢欲晚进来的时候,淡淡向后面看了一眼。

平常这般时候,他眼就应该平静地移开了,但今日,他看着少女细白脖颈间那道细微的血痕,手滞了滞。

只是那双凤眸,依旧平静地可怕。

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响起,姜婳怔了怔,轻抬了眸,望向了谢欲晚。

她得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十五岁的姜玉莹,比她想的还要疯狂。而十五岁的姜婳,什么都没有,即便计谋用尽,依旧可能护不下姨娘。

即便是重生一世的她,面对这一世姜玉莹的疯狂,仍然会害怕。

就如前一世。

一身紫纱的曼妙身影缓缓从光中退散,少女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姜萋萋说:“妹妹我呀,有软肋,得罪不起二姐姐呐。”

她如今......也重新有了软肋。

姜玉莹的确被宠爱地失去了脑子,有时候对她的伤害,反而造成她想要的后果。

但这是她。

脖子一道血痕,手腕一道伤,摔几次,都没什么。

但,如若有一天,姜玉莹发了疯,便是什么都不管顾,如今日公然对她动手一般,直接去伤害姨娘,她要如何,她能如何?

一个连府邸出不了的在府中连奴仆都可以欺压的庶女,能如何?

姜婳心一怔,一种隐隐的痛蔓延开。那种巨大的恐慌,几乎在她意识到的一瞬,就袭向了她。她眸轻颤了一瞬,只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谢欲晚平静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必须要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

只要......她告诉谢欲晚,她也重生了。

此时困着十五岁姜婳的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可......

姜婳平静地垂下了头,想起那湖冰冷的水。比起姨娘,其实那些,她都不太在意。如若以她余生,换姨娘的平安,对她而言,这是一笔太值当的买卖。

她知晓这对不住谢欲晚,但是,她必须得承认,即便是在她对他爱意最浓的时候,在她心中,他不曾越过姨娘一分。

可,即便如何,她也不要了。

她不能这么做。

如若第一世是因为姨娘之死,她彻底乱了心神,才设计了一个曾经对她和姨娘有恩的人,那这一世呢?

她并未走到山穷水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惶恐和害怕,就再犯下如前世一般的错。姨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不会同意的。

一定,一定还有什么,是她可以试一试的......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望着下方,眼眸在某处停留了一瞬,随后又移开。

待到散学,姜婳如前一世每一次一般,垂着头,不去多看别人一眼。直到一道身影停在了她身前,少女的声音很娇甜:“三姐姐,别人都已经走了。”

姜婳抬眸,轻声道:“四妹妹。”

说着,她身子向后退了退,试图离远些,她的四妹妹姜萋萋,是府中同姜玉莹关系最好的人,从前姜玉莹欺负她时,通常姜萋萋就在一旁笑看着。

姜萋萋也不太在意,只是笑着说:“三姐姐,那根银簪,是我妹妹的心爱之物,如若真没了,袅袅怕是要哭鼻子。”说着,她将一袋银子轻放到桌上:“那根银簪伤了三姐姐,是那银簪的错,妹妹特地来赔罪了,看姐姐能不能把那根银簪给我。”

姜婳眸抬了一瞬,随后小声道:“不用,本就是五妹妹的东西。”

姜萋萋却只是一笑,轻柔道:“多谢三姐姐,我这便走了。”说完,没有管顾桌上那袋她放下的,满满当当的银子,拿了银簪,转身就走了。

姜婳的神情也恢复了寻常,平静地看着桌上的银子。

特意为她送来银子?那前世姜玉莹伤害姜袅袅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姜婳望着这一袋银子,许久之后,眼眸坚韧了些。

*

晚间。

姜婳在姜玉郎的院子前,对着侍卫轻声道:“可以同哥哥说一声,我想见他吗?”

两个侍卫没有多言,进去通报了,半刻钟后,侍卫让开身:“三小姐,请进。”

姜婳垂头,轻声道:“谢谢。”

侍卫这才看见,她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有点深,但是因为擦去了血迹,不太明显,适才她垂头时,溢出些血,侍卫这才看清。

姜婳慢着步子,脸色苍白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正准备好虚弱的眼神,准备演给姜玉郎看的时候,抬眸,就发现为她开门的人是谢欲晚。

她一声带着些许哭腔的‘哥哥’已经说了一半,见到是谢欲晚,顿时怔在了原地。谢欲晚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望向她脖颈间那道深深溢血的伤口。

“姜婳。”他唤了她全名,眸中依旧平静。

姜婳眼眸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唤了句‘夫子’,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就绕过他,走了进去。

谢欲晚手一顿,望向她的背影。

恰巧这时,姜玉郎处理完了手中事物,抬头温润道:“小婳,来了,是......脖颈间如何弄的,怎么没有包扎?”

姜玉郎忙拿了帕子,走过去,将姜婳脖颈间溢出的血迹擦干净。白帕子瞬间就被染红了,姜玉郎蹙眉,仔细看着伤口,心疼道:“如何弄的。”

等到姜玉郎抬眸望向姜婳时,才发现,姜婳眸中盈满了泪。

姜玉郎一愣,他这妹妹,向来坚强,在他面前,还未如此哭过。他忙安慰道:“怎么了?小婳,告诉哥哥。”

姜婳哭着:“哥哥,是二姐姐做的。”

姜玉郎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玉莹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孩子气了些,小婳你不要同玉莹计较。”

姜婳怔住,似乎连失望都不会了,轻声道:“哥哥......”

姜玉郎看着她,想到玉莹,眉头发蹙:“小婳,对不起,我替玉莹道歉。小婳最近有想要的东西吗,上次玉莹那一件九彩琉璃裙,小婳是不是也喜欢,哥哥去......”

谢欲晚眉心跳了一下。

姜婳垂眸,默默落泪。

姜玉郎忙又道:“那哥哥去给小婳买珍珠簪好不好,就是现在长安城最流行的,玉莹前几日头上的那种。”

谢欲晚指尖动了一下。

姜婳轻声哭了出来:“哥哥,我不要这些,我这些日才知道为何二姐姐这般不喜欢我,是因为姨娘对吗,那我不要姨娘了,二姐姐能喜欢我吗,小婳好疼,好疼,好疼啊。”

姜玉郎青蹙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小婳,别说胡话,哪有你要不要的道理。”

姜婳上前,拉住了姜玉郎的手:“可是哥哥,真的,真的好疼。”她脖颈间又是溢出了血,看得姜玉郎眉心发蹙,陡然间,才发觉,谢欲晚还在门边。

“谢兄,不如你——”姜玉郎想说让谢欲晚先出去。

谢欲晚语气平淡,抬眸望向姜玉郎:“她的伤口,在流血。”

说了这一句,定眸看了姜婳一眼,转身走了。

姜婳一怔,却瞬间垂下了眸,她才不管,这人又在生气什么。

姜玉郎这才想起来,忙去唤丫鬟去找大夫,等到丫鬟都走了,姜玉郎才望向姜婳:“小婳,在外人面前,怎可胡说?”

姜婳一怔,似乎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有些错。

可已经走到这里,她只能垂着眸,默默落泪。姜玉郎一看她又哭了,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轻声哄道:“即便玉莹有万般不是,你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这般说玉莹。”

姜婳垂眸,一边哭,一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夫子在房中,我,我只是想同哥哥说,府中,府中我也寻不到其他人了,哥哥你帮帮我吧。”

姜玉郎眸中升起一丝疑惑:“你真想将姨娘送走?”

姜婳颤声:“是,姨娘,姨娘走了,二姐姐就开心了,二姐姐开心了,就不会再......这般对我了。哥哥,二姐姐下手再重些,你便见不到我了。”

她垂着眸,掩藏住眼底的冷漠。

她的好哥哥,这时候就该想,如若有一日,姜玉莹真失手杀了她,姜玉莹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就完了。

果然,姜玉郎迟疑了。

姜婳眼睛在哭,但是心却很平静。她一早便知道了,姜家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她从前以为祖母和哥哥是不同的,但是上次祖母口中那些话,让她明白了,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只是一些坏的毫不掩饰,一些会在面子上掩饰些罢了。

她每次受了姜玉莹欺负,就会有东西往她和姨娘的院子中送。姜玉莹欺负得重些,他们送的东西就值钱些。姜玉莹欺负得轻些,他们就不送或者送些小玩意。

这些年,她靠着变卖那些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养着姨娘的病。

唯一一只留下的小兔,还被姜玉莹拿去剥了皮。

她抬起眸,满是泪地望向姜玉郎。

许久之后,姜玉郎蹙眉应下:“那,便把季姨娘送出府吧,父亲那边我去说。”

其实哪里用说,大夫人死后,姜禹就再不管后宅之事了。但是听见姜玉郎应了,姜婳抬起眸,眼眸中流露一丝开心:“好,姨娘走了,二姐姐肯定就不会像以前那般讨厌我了。哥哥要将姨娘送去何处,乡下的庄子吗,可是姨娘身体不太好......”

她犹豫间,轻声说道:“要不,哥哥,把姨娘送到以前姨娘住过的那个尼姑庵去吧,姨娘也同我说,她想去那住住。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先回去同姨娘说说,明日再送吧。”

姜玉郎根本不在意姨娘去哪,听见姜婳这一句,便轻声应了。这时,大夫来了,在房中为姜婳包扎好了伤口。

告别姜玉郎,姜婳推开了门,眸中平静而冷漠。

*

消息很快传到了姜老夫人那里,姜婳也不出所料的,被侍卫来传话了,说让她现在去一趟。

姜婳转身,对着姨娘,轻声道:“姨娘,祖母唤我去,应该是为了婚约的事情。”说着,她脸上适时露出一抹娇羞。

姨娘温柔一笑:“去吧。”

“那姨娘不用等我,早些睡。”姜婳眨了眨眼。

出了门,姜婳望了望天,黑黑的,一丝光也没有。她提着一盏灯笼,同传话的侍卫一起,去了元宁居。

侍卫留在了门外,她也将自己提着的灯放下,向佛堂走过去。

门没有关,就那么开着。

见她来了,姜老夫人轻声叹了一声:“先同神佛上个香吧。”

姜婳点头,同上次一般,对神佛虔诚相谢。

等她插完香,祖母望着她,许久之后道:“真的想好了吗,送入了那个庵,你这些日,可就见不到窈淳了。你自小未同窈淳离开过,这般做,同窈淳商量过了吗?”

祖母不是姜玉郎,姜婳知晓,自己骗不过她。

于是她坦诚道:“想好了,今日回去,我会同姨娘说的。”说着,她望向这个前世最后住在陋巷的老人,行了个大礼。

“也请祖母,应了小婳。”

姜老夫人轻叹一声,恍惚间,摇了摇头:“你若是心意已决,明日......记得去送送窈淳,同你分别,她当是不舍。”

“多谢祖母。”

姜婳横在心间担忧的一抹气,这才缓缓放下。走出元宁居中,姜婳眼眸有些红,她终于......终于能彻底改变姨娘的命运了。

待到她嫁人,彼时再将姨娘带走,一切就都变了。

她依旧提着来时那盏灯,走在路上。

因为上次侍卫的事情,侍卫们看着天色,都没再敢说,天黑了,我们送小姐回院的话。

天色昏暗,漆黑一片,姜婳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抹修长身影,静静看着她。

待到一盏灯笼出现,姜婳眸弯了起来,轻声对着门内的人唤道:“姨娘,我回来啦。”

随后,门打开,门关上。

门外的人,淡淡看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