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两三日,苏逸都关在房中。蛊虫入体,有短暂的融合期,痛苦非比寻常,过程也十分艰险。苏逸生怕出纰漏,不让白婴在侧。白婴就日夜守在院子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没再睡过去。

向恒第一个觉察出不妥,到第三日夜里,他问白婴是不是把蛊王交给了苏逸。白婴那会儿坐在主屋前的石阶上,抱着膝盖,痴痴打量角落里那两株枇杷树。直到向恒追问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嗯,给他了。”

向恒神色复杂:“你……他疯,你也,陪着他,一起,疯吗?”

“没别的选择了。”白婴把视线定格在向恒的面上,故作轻松地耸肩,“你也知道,那天晚上,城里出了什么事吧?”

“我知道。他在,逼你。正是,知道,才不能,看着你,泥足,深陷。”

“泥足深陷……”白婴若有所思地回味着这四字。

须臾,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走下石梯,拍拍向恒的肩头:“那老鳖孙儿临死前说了,兴许只要一碗血,就能解我的药人之身,我琢磨着,先试试吧。”

向恒皱紧眉头,咬住下唇。他很清楚,那只蛊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思索良久,他下定决心道:“好。等解决,你得,跟我走。”

“走?走哪儿去?”

“归隐,山林。隐居,避世。你想,去哪儿,都行!”

“傻小子。”白婴忍俊不禁,长舒一口气,说,“我把自己,许给你姐夫了。我也没什么长辈,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就做了主。”

向恒一呆。

“如我这药人之躯真能解,合该把喜事办一办了。”白婴看一眼黑压压的天色,“这季节眼看着要入冬。我其实当真不喜欢西北的冬季,太冷,风太大。等你喝完了这杯喜酒,你就……离开吧。去江南走走,那边四季宜人,山清水秀,兴许更适合你。”

“白婴!你疯了是不是?!”向恒一急,再也顾不上断句。他本想去抓白婴的手,可瞅着那主屋内的光亮,想到在山上被打的十顿八顿,又戚戚然地把手收了回来,咬紧后槽牙道,“李琼那几个副将说,朝廷十一万大军已行到两百里外的广阳州,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城下。先前他纵容战俘砍杀百姓,死了两百余人,此举让他彻底失去了民心。外有朝廷大军,内有无数人盼着他败。白婴,你跟我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有赢的可能吗?”

白婴默然不语。

“好,即使他胜了,他已偏激至此,若再加那只蛊王,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成为第二个叶云深吗?你在此时选择与他成亲,无非是想把自己和他绑一块儿,名声、性命,你都不要了吗?”

白婴依旧不说话,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

向恒急急上前,面带薄怒道:“这些年,我看着你是怎么熬过来的。白婴,我曾经想过阻止,可最终都是顺着你的意。我很明白,你一心要还这边关太平,你无法坐视那许多和我们相同的无辜者,受战火之苦。你已经做到了,不管他人如何看你,走至今日,你问心无愧。可如今,他要行的是黄泉道,要重新让这西北生灵涂炭,你何必执意相陪?这一步踏出,是前功尽弃,身前死后,不知有多少人骂你憎你,史书上,你又会留怎样的污名?我想要你活着,我更想要你清清白白地活着!”

“清白……”白婴抬起头,看着瘦高瘦高的青年,过了好一会儿,她谓叹道,“回想你我初识,你还没我高呢,成日里只会缩在我身后,‘嘤嘤呜呜’地哭。”

“……白婴!”

“可经历这么多,你总归是成长了。以前你很少自己拿主意,现在很好,你有自己的想法,也能看得清局势,如此一来,我也用不着那么担心你了。”

“我不想听你夸我!”

“这会儿我还有得夸,你将就着听几句。”白婴顿了顿,眸光逐渐暗淡,“说起清白,奉安二十七年后,我哪有什么清白呢。你看,那些丧命的百姓,曾经没受过都护府的庇护吗?可战争结束,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罪人,来发泄怨尤。”

“那是因为……”

“我知道,你姐夫有错。赵述死了,他把这唯一还记着他过去的人,也抹杀了。此后,无人关心他有过怎样的经历,为何变成了这样。就如同我是十六国的女君,梁国朝廷,梁国百姓,他们不在意我做过什么,不在意我曾经救过别人,更不在意,我也是梁国人。”

“白婴……”向恒喉咙发堵,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后悔,自己的每一步。甚至不悔,在雪池边上,为了不让你姐夫疯下去,捅他那一刀。人性本就有善有恶,不能因为片面的黑暗,就去否决光明。”

她停滞良久,目光失去焦距,有转瞬的茫然。

“可你晓得,当你姐夫用乞求的语气跟我说,别留他一个人,我想救世人,怎么不肯救救他时,我这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吗?就像放在火上烤,烤烫了,生生泡进冰水里。我花了一生筑起的信念,在那一刻,全毁了。”

“白婴,不是这样的,你和他……不同。”

白婴不置可否,捂住眼涩然笑笑:“彼时,我就想,他以后的路,哪怕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我都得陪着他走下去,不能再放开他的手了。管他什么对与错呢,我的初心,是他啊。”

“不是……不是。”向恒终是抓住了她的手,像要把她拉出深渊,“你在骗自己,你根本做不到,目睹他平添杀孽,那只会让你痛苦。”

“无所谓了。”白婴破罐子破摔地闭了闭眼,坚定地把手从向恒温热的掌心抽回来。

他还有热血,可她自己的血,却已凉了。

“我护过世人,世人负了我。这一次,我选择好好护着他。他日后倘使心性有变,我也无惧血河铺道。且看这天下,谁人有那能耐,将我与他,一并杀了吧。”

“你……”

“傻小子,听我的话,喝完喜酒,离开西北。”

向恒注视着白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知自己再劝不了白婴回头。苏逸赠的剑尚在他的手里,可那指间无比沉重,竟觉要拿不稳这剑身。二人静默半刻,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小院。

白婴没去探究向恒的想法,毕竟在她看来,向恒已经选了自己的道路。在这过后,向恒莫名消失,白婴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他。

十月初十早。

天边泛开鱼肚白时,苏逸打开了房门。白婴坐在石阶上四肢发麻。从饲蛊的第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四日,其间李琼、王威、江安轮番来汇报过军情,都被白婴打发了回去。她听见房门“吱呀”作响,忙不迭回头去看。

只见苏逸站在第一缕阳光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眼眶一热,当即撑着膝盖起身,结果身子太虚,脚下一晃,恰恰跌进了苏逸的怀里。苏逸揽住她,二人便相视而笑。

“没睡觉?”

白婴摇头:“不敢睡。怕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到时候,你不得跟到地下扒我的皮?”

“哪舍得。”苏逸理着她的发,轻声说,“饿吗?我去煮碗面给你吃?”

白婴立刻点头。上次没有好好品尝她哥的手艺,这一遭,她甚是迫不及待。她搓着手在屋内等了一刻钟,苏逸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香菇鸡蛋肉末面回转。两个人这几天都备受煎熬,白婴自是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给她哥说了最近的军务,独独省去了向恒失踪这一茬。

苏逸照旧食不语,慢条斯理地吃完面,才点评了几句江南的兵都是杂鱼,没什么可忌惮的。白婴翻个大大的白眼出来,打着呵欠刚想上床歇一歇,不料她哥出门一趟,端了碗血进来。她一瞧那红艳艳的颜色,顷刻犯了难。

“唔,事情是这样的。”她暗暗打了个干呕,“说出来可能有点让你蒙羞,但我确实略为晕血。想当年,叶云深那鳖孙儿逼我喝血,我是喝了就吐,喝了就吐。向恒呢,为我想了很多办法,实在没辙,才把血掺进了酒里。”

苏逸一听,跟着犯了难:“都护府禁止饮酒。”

“我明白……”

“现下城里,也无人敢做生意。”

“我也明白。”

两个人说完,双双忧郁地沉默了一阵儿。就在白婴要捏住鼻子试图豪饮前,苏逸道:“除了酒,兴许,还有一个法子尚可试试。”

“什么?”白婴眼睛一亮。

苏逸端起碗,先饮一口,然后,就在白婴想跑却没跑得掉的情况下,他掌住她的后脑勺,双唇蛮横地压了上去。

诚然。

这一开始是个福至心灵的法子,也委实令白婴不得不喝完了那碗血。可不知怎的,苏逸喂着喂着,竟是喂出了情欲,脚下几个腾挪,就把白婴摁在了床榻上。等白婴回过神,衣裳已被解得凌乱不堪。她喘着粗气推苏逸,不可置信道:“你这也忒急色了些,依咱俩目前的状况,不该好好休息吗?你身子骨恢复了吗就如此造作!”

苏逸气息不匀,冰凉的吻细密地覆在白婴的脖颈上:“想忍的,忍不住了。那流萤草,不止让你的心尖儿血没了解毒作用,也几乎要了我的命……阿愿,我想……与你亲近。”

白婴抿了抿唇,打心眼儿里没法拒绝她哥,寻思着他也虚弱,估计就任性那么一回,干脆就从了他。

然而……

及至第二天日上三竿,她醒过来,见她哥坐在床边自责得不行,一句想勒令他以后禁欲的话,就这么活活卡在了喉咙里。

那时的白婴还没预料到,这将是她今后人生难以迈过的坎儿。

再之后,苏逸叫了三五个军医来给白婴复诊,确信白婴的药人之躯当真解了,他便拉着人大大方方地前往议事堂,宣布了要成亲的消息。

堂里堂外聚集着三名副将及军中重要的将领,冷不防听闻苏逸所说,大伙儿俱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白婴想着这会儿时局动**,大肆操办喜事于理不合,便想悄悄和苏逸商量,两个人拜一拜天地就行了。

她这厢话还没出口,王威道:“都护,此事,恐有难处。”

苏逸平静地觑着众人。

白婴生怕她哥被那蛊影响心性,来个当众手撕贴心下属,赶紧附和道:“要不,咱俩的事儿,咱们俩私下解决。朝廷兵马将至,别在这关头影响军心。”

她哥没吭声,倒是李琼率先跳出来道:“什么叫你们私下解决?”

李琼嗓门大,腔调也高:“都护的事,再小也是咱们楚家军的大事,更何况,是都护成亲,此乃大事中的大事!”

白婴蒙了一下,有点看不懂这事态的发展了。她瞥见她哥微不可察地偷笑,一时间觉得,这些战场上共同出生入死的爷们儿,他们之间的情谊,兴许非她能理解,男人的脑回路,也多半和她有所不同。于是,白婴不耻下问:“那李副将你们刚刚是在为难个什么劲儿?”

“我说了,都护成亲,是大事!”

“我听到了啊?”白婴摊手。

李琼仿佛站上了智慧高点,深深地鄙视白婴道:“既然是大事,怎可随便操办?”

白婴又蒙了。

李琼哼了一声,看向他家都护的目光甚至带了点规劝,仿佛在说这丫头配咱们都护,都护简直亏大了。被苏逸警示一眼后,他才继续说道:“现在局势不好……我也不是说即将开战什么的,有都护在,咱们打仗没怕过谁。府里上下也都晓得,先前一战,得归功于白婴。可外头的人……他们不晓得。”

“李琼。”苏逸凉凉道出一句。

李琼忙说:“世人眼瞎心盲,咱管不着。可问题在于,成亲得办筵席,得有酒水,不说繁复礼节,凤冠霞帔、新郎服饰、喜纱红字、喜烛摆设,总得有吧。咱们府上一水的光棍儿,压根儿找不到这些东西。城中又风声鹤唳,没有铺子开门营生,要说去抢,咱也干不出那等事来……”

“谁让你们去抢。”苏逸寒声道。

堂下登时热闹起来:“看吧,都护也不同意,那这亲事,怎么办得成嘛。”

白婴上前一步和稀泥:“不急不急,要不然等……”

苏逸把她拽回身边:“不等,这个月,必须成亲。”

一干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白婴掐了一把她哥的腰腹,说:“你这不是使性子吗?几岁了?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苏逸还没来得及捂她的嘴,一群受到了激烈伤害的光棍儿迅速跳出来,道:“有困难,咱们想办法!”

白婴话音一止。

苏逸扶了扶额头。

其中一名参将道:“先凑银子挨个布庄敲敲门,看有没有哪家愿意做嫁裳。着实没有,都护和女君委屈委屈,咱们兄弟拼一拼能用的红衣裳红布料,尽、尽力做一套像样的喜服吧。之前大伙儿以为快有小将军了,也学过点针线活的。至于多的……要不等不打仗了,咱们一起给女君和都护补上?”

白婴的鼻尖儿发酸。

众人已经就此议论开来:

“成,我娘年前给我做了套红衣裳,我还没来得及穿,我比都护矮那么一点,加些布料,改一改,就是新郎服!”

“我那儿也有一件红裤衩,就是……就是穿过的,女君莫要嫌弃……”

白婴摇摇头,诚恳地冲那人一笑。

“针线活儿还是得找一个人做,小沈心灵手巧,让他来缝。”

“那我负责剪喜字。”

“我率一队斥候,出城探军情的时候,顺带摘点果子,当喜果。”

大伙儿七嘴八舌,说得热火朝天,苏逸也跟着起身道:“盖头我来缝,不牢诸位动手。”

“都护肯定是不放心咱们的手上活儿!女君嫁给都护,可算是这天底下顶幸福的女子了!”

哄笑声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众人才安静下来,瞧着白婴道:“女君,先前三王受审,咱们都知道来龙去脉,一直没机会与女君说一句,这世道,辛苦你了。你和都护的婚事,倘使办得不好,也请女君多多见谅。咱们是大老粗,虽不大懂成亲的礼仪,但愿女君和都护长久的心,都是真的。”

白婴两手拉扯着自己的裙衫,泪眼朦胧地深鞠一躬,千言万语,尽化作两个字:“多谢。”

众人亦肃穆地回她一礼。敬她曾经弭平战乱,敬她往昔高义薄云,也敬她在这乱世,巾帼不让须眉。

二人的亲事有条不紊地筹备,都护府上下都是喜忧参半,一边替白婴、苏逸高兴,一边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十月十五。

朝廷大军兵临城下,大司马季明喊了一日一夜的劝降词。次日苏逸亲上城楼,挽开三百斤大弓,一箭射中中军帅旗,吓得季明转头就鸣号收兵。一干将领在城楼上瞅着城外的黄沙滚滚,大军撤得屁滚尿流,心态那是相当复杂。

梁国素来崇文弱武,若非出了苏逸一个将才,搞不好再多几年,十六国真能打到关内去。一想到这儿,众人就统一觉得梁国皇帝没前途。苏逸面不改色地把弓扔给李琼,差点砸得李琼跪在地上,继而,他扔下了他那句猖狂的名言——

“一堆杂鱼。”

将领们都沉默了。

此战……不,此箭过后,长达十来天,朝廷的兵马都没了动静。府上大伙儿都觉得大司马季明是被苏逸吓破了胆,一度军心亢奋时,白婴却总是隐隐不安,夜里她被她哥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会存点心思提醒苏逸,谨防朝廷使阴招。

说到底,梁帝忌惮他多年,不会丁点准备都不做。

果不其然,十月二十八,便出了桩大事。

两军阵前,季明押出了一百八十七名老弱妇孺,皆是从江南带来的楚家军的亲眷。他以这些人命勒令苏逸开城门归降,并称楚家军若不降,将会有源源不断的亲属被押解来遂城。这一日,军中无人开城门,这一百八十七人,血溅黄沙。

此举犯了兵家大忌,但也确实让楚家军陷入两难境地。

当天夜里,都护府校场上,议事堂内,站满了将领和士兵。白婴也坐在其中,焦虑地望着沉默不语的苏逸。

亲事的喜悦被彻底冲散,每个人的脸上,抑或愤怒不堪,抑或伤心欲绝。

自楚家军建立之初,大部分家眷都在关中,换言之,是在朝廷的掌握下。一旦战事演变成对弱者的屠戮,朝廷虽胜之不武,可楚家军的军心分崩离析,也是迟早之事。

正如白婴所言,战争是死亡。

到了下半夜,有人提议冲出城全歼朝廷大军,也有人让苏逸趁冬季绵江结冰,过河入主关中。苏逸仍是没说话。

临到快天亮时,他走出议事堂,高声对众人道:“朝廷多鼠辈,此一战,原无半分胜算,现如今皆作卑鄙手段,扼我众将士之咽喉。然,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罔顾人伦,摒弃至亲,非我楚家军当为之事。即日起,亲眷居于关中者,可弃械出城,归顺朝廷。他日若战场相见,不必手下留情。”

整个都护府,顷刻肃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逸又道:“欲离城者,在副将李琼处,交回楚家军军牌,日暮酉时,开启城门!”

三个副将慌张道:“都护,不可!”

苏逸扬手阻止,稍放低声音:“季明没那胆子攻城,不必紧张,去做便是。”

三人六目相对,不再反驳。

校场上也是窸窸窣窣嘈杂了片刻,有将领当先跪了下来。

“既入楚家军,末将誓死追随都护!上位者昏聩无能,多年来克扣边关军饷,若非都护一力支撑,凭他们干的那鸟事,三州早已失守!假设十六国打进关中,江南又何止一家受灾!朝廷百官,又岂能在京都安享太平!”

第二人跪下抱拳:“朝廷的鸟尽弓藏之心早已尽显,今使这下作手段,更能证明上位者非是明君!我等与都护数年出生入死,岂能置都护于危境!”说话者抹了把脸上的泪,“此桩血海深仇,来日必叫季明那狗贼,与那朝廷上献计的狗官,一一偿还!”

后面便是第三人、第四人,无数者跪于校场上。

“梁国国土,是楚家守下来的,都护待我等情同手足,临阵反水,这等不忠不义之事,我们做不出。此战了结,身下黄泉,再向父母请罪!”

“我们的命,是都护在四年前救回来的,没有都护,我们活不到今天,也没有现在的楚家军!还请都护率领我等,进军江南!”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一日是楚家军之人,终生不改此志!”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整齐的呐喊声,响彻了云霄。

苏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兵,有那么一刹,晨曦拓落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白婴好似穿越斑驳的光阴,看到了她旧年的兄长。

直到这日酉时,无一人去李琼处交还军牌,城门依旧不曾开启。

后来,朝廷大军莫名消停了数日。因这沉重之事,白婴和苏逸的婚事推迟。

刚入十一月,朝廷派来了使节。苏逸出乎意料地让那人进了城,而后单独谈了一上午,其中内容,便是白婴也没能知悉。

结果……

使节自然是没走得出城门。朝廷不干人事,苏逸也不会在乎底线,直接拧断了那人的脑袋,挽弓射出了城去。大伙儿以为又会换来一波家眷的死亡,可这一次,莫说是家眷,连朝廷大军的影子都没出现。

夜里,苏逸和三名副将在书房中关了一宿。白婴第二天早上给他们送餐点时,恰巧碰到三人从书房里出来,个个红着眼睛,仿佛被苏逸虐待了一顿。白婴深感奇怪,正欲细问,苏逸便说困,径直拉着她回房,抱着她睡了一整日,睡醒后又折腾了她好几回。

战事没个进展,在几个副将的主张下,大伙儿便又开始忙碌两个人的成亲事宜。到了月中,一套喜服送来了主院,白婴瞧着那颜色不一的布料,别扭的针脚,以及诡异的样式,一度哭笑不得。

但此物重在心意,她实则非常喜欢。

那会儿苏逸白日没事,也坐在水榭里绣盖头,白婴见此一幕,都觉分外好笑。别说话本子里都是姑娘家给情郎绣些小东小西,他堂堂一个西北都护,号令十万边军,动辄手撕活人,眼下却拿一根绣花针,眯着双目刺来刺去,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滑稽中透着惊悚。

白婴偶尔趴在他的肩头打趣,说道:“我是没见过哪个大将军下了战场还能贤淑到你这一步的,既能洗衣,又能缝补,而今还能下厨,啧啧,你这样衬托得我好废柴呀。”

苏逸只是笑:“不瞒你说,早年我便想好了,我宠着你、惯着你,这辈子,下辈子,无论何时,你遇到想将你拐走的男子,都只会认为他们没我好。如此一来,你想走也走不了。”

白婴道:“你认真的吗?”

“嗯。”

“天啊,原来你的心机一直这么重!怪我识人不清,着了你的道!”白婴龇牙咧嘴地在他脸上“吧唧”一口,“不过,我喜欢。”

苏逸好看的眉眼越发上扬。

“那下辈子,你要记得来找我。”

白婴听着这话怪怪的,却没作他想,掰过他的脸,在他的唇上浅浅一啄:“好啊。轮到我不放过你了。”

“求之不得。”

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二十二,苏逸说,这是个好日子,成双又成对。

他绣好盖头,已是十九。那火红的布料上,独有一只比翼鸟。白婴原本嘟哝着抗议,说一只鸟,寓意不好。可她哥声称恰好能和白婴当初绣的绢帕凑一对,她无法反驳,只好认了。这晚,苏逸又赠了白婴一个上锁的红木匣子,说是迟来的聘礼。白婴想打开观视里面装了什么,苏逸却怎么都不肯说钥匙在哪儿,非得等到成亲之后再给她。白婴没辙,索性将箱子放在了床底下。

那一两日,府上的氛围开始有些低落。白婴还以为出了新的战况,苏逸不想她操心,是以没告知她。白婴默契地没去追问,但凡有点空闲,她都在琢磨,向恒去了哪儿,会不会来喝她的喜酒。

可到了成亲的这一天,向恒依旧没有踪迹。

白婴一晚没睡好,早间被苏逸摁在怀里,休息了半日。到了下午,她才手忙脚乱地梳洗打扮。等吉时一至,她匆匆戴上盖头,推开了房门。

外间是星河浩瀚,银月满辉。

寂静的院子里,站着她挚爱之人。白婴细细聆听了一番周围的动静,除却夜鸟啼鸣,再无旁的声响。她经历过风浪,轻易辨得出这暗夜底下潜藏的肃杀。

这场面,委实不合理。

依着众人对苏逸的崇敬,依着前些日子那般的深情厚谊,他们断不可能不来参加二人的亲事。除非……

白婴深吸一口气,做了最坏的打算。

苏逸负手走上石阶,身姿挺拔,端的是绝代风华。他墨发束髻,剑眉星目,噙着笑意打量白婴片刻,伸手道:“前路磕绊,我牵娘子同行可好。”

白婴娇滴滴地说了句好,继而握住了他的手。

喜堂设在议事堂中,离主院尚有些脚程。府上不见巡逻的兵将,也没看到李琼三人。一路走来,无人道喜,无人庆贺。白婴倒是心下放松了些,因着盖头挡住视线,她半边身子都靠在苏逸的臂上,与他十指紧扣,更像是平素在散步。

走到半道,苏逸笑说:“别的新娘子一到成亲,都甚是紧张,你怎么反而快要蹦跶起来了?”

“哦?是吗?”白婴侧过头反问,“你还跟别的新娘子成过亲?”

苏逸:“你瞎说什么。”

白婴掐他腰:“那你怎知别的新娘子会紧张?”

“你逼我看的话本里,不都这样写吗?”

“啧,你表面上说不喜欢看,心里却是记得很清楚嘛。”

苏逸啼笑皆非:“那是因为我想着,若你哪日睡不着,我还得给你讲故事哄睡。”

白婴喃喃:“真把我当小孩子宠。”

“不好吗?”

“好呀。那你就得负责宠我一辈子,我没闭眼前,你都不许闭眼,知道吗?”

苏逸隔着盖头用食指戳她的脑门:“大喜之日,别说不祥话。”

“哦,那我祝你长命百岁吧。”白婴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出声。末了,她又好奇问道:“对了,你那聘礼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你猜猜。”

“三州地契?”

苏逸抚了抚额头:“你要真想要,也无不可。”

“啧,你都穷成这样了,怎么好说这种话?”

苏逸无奈地看着她。

白婴憋着笑假装叹息:“你们男人呀,成亲前成亲后,根本就是两副模样嘛。婚前老老实实,婚后口蜜腹剑!”

“阿愿……”

“不许恼羞成怒啊!大喜之日,不宜动手!”她把苏逸挽得更紧些,“我刚与你重逢时,你知我脑子里整日都出现一句什么话吗?”

“馋我身子?”

白婴捶了下苏逸的心口,说:“你那时总拿冷脸对我,我呢,就忍不住逗你,一逗你,你更生气。我就老想起那句话,我哥再打我一次。”

苏逸:“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鹿鸣苑,你割我手臂不算打呀?”

苏逸登时理亏,机智地保持了沉默。

二人说话间,缓缓走上了校场石梯。入喜堂前,白婴道:“你事事都让着我,那这一桩呢,也得让着我。我捅你那一刀,不算。你割我这一剑,必须补偿。哪日我若提出补偿的条件,你不准不答应。”

“……真不愧是智慧也随了我的西北第一美人儿。”

“那是。”

两个人定定互看一眼,然后双双笑出声。

喜堂的布置,相对简陋。一切都与平日的陈设差不多,唯独正前方的灰墙上,贴了个大大的“囍”字。底下摆着张长案,放有两盘还没成熟的青果子,以及高低不一的两根喜烛。酒具不知是从哪里顺来的,铜壶搭两只杯盏,算得上齐全。

两个人站定在案前,白婴感叹道:“幸好蜡烛不是白色的。”

苏逸没随她插科打诨。既无司仪,两个人只好自发拜天地。白婴一向大大咧咧,自个儿就喊了拜堂的话,三拜过后,她掀开盖头,端起酒壶闻了闻,果不其然是白水。

她冲着苏逸俏皮地眨眨眼,斟满两杯水后,递一杯到苏逸手中,小声道:“我虽然想过在这关头咱们成亲,必然是从简,可也没料想,简得这么厉害。我不管,我话先撂在这儿,等……”她斟酌须臾,照旧笑意盈盈,“等一切平息,你得补我个有酒有肉的喜宴。就我们两个人吃的那种,你下厨,我从旁指点,可好呀?”

苏逸走近半步,目光温柔缱绻。他轻抚白婴的脸颊,温声道:“我关在房里那几日,向恒与你说的话,我都有听到。阿愿,你当真……不后悔吗?”

白婴覆着他的手,脸蛋蹭他的掌心:“世不遇你,生无可喜。”

“世不遇你,生无可喜……”

苏逸矮声重复。他闭了闭眼,唇角勾出些微的弧度,衬着一声浅笑:“你在庵乐雪池,说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爱了我一辈子。这怎么……单是一个梦呢。”

白婴明媚的笑意蓦然凝结住,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像是跗骨之蛆,慢慢撕开她的血肉。

“我这一生,执念过两件事。一件,是要将你绑在我身边;另一件,你可知为何?”

“宝贝儿,你要做什么?今天是大喜之日,你方才说了,不可以讲不祥话。”

苏逸凝视着她,那格外温柔的目光仿佛像蜜糖能牵出丝来:“早年在京都,我最怕的,是你分不清我与他。我宠在手心里的姑娘,若最后爱上了那个人,我该如何是好?”

“你……”

“这个世上,不该存在影族的。影族从头至尾,都是个弥天大谎。”

“你别说了!”白婴探手捂住苏逸的嘴,又谨慎地瞟了瞟门外,看见没人,方松了一口气,“我们回房说,**说,你要怎么说,我都听着,好不好?”

苏逸拉下白婴的手,两个人气力差距太大,白婴根本无法与他抗衡。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他没顺着白婴。

“在我出生后,影族剩我一人保有纯正血统。自懂事之日起,身边每个人都与我说,影族终其一生,只能活在黑暗里,不可以见光,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存在。”

“宝贝儿!”白婴急得红了眼眶。她拼命挣扎,可无奈争不过苏逸半分。

“所有人这样说,我也就这样想。后来楚兴国动用全族人的性命威胁我,我之所以能和楚尧……”

“你不要说了!”白婴哭出声来。

“我和他们三人成为好友,皆是心知楚家三代精忠报国,只剩了一脉单传。楚兴国不愿独子折损在战场上,断绝楚家的后,我能理解。可我没想到,这辈子,会遇上你。”苏逸用力抱住她,话音仍在耳畔,“随着你长大,我一日比一日更加渴望,能用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而不是楚尧的替身。你和赵述从西山回来,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那就像一剂鸩毒,但我总忍不住想,饮鸩止渴。”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我们……还没喝合衾酒呢。”

苏逸手中的杯盏掉落在地,磕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议事堂外,校场之上,传来了有序的行军声。无数盔甲厚重地摩擦如冷锋出鞘,铺天盖地,刺得人耳膜生疼。白婴听见那带兵者声音洪亮,正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李琼。

“贼子苏逸,欺上瞒下,窃取楚家军队,杀害定远大将军,以邪术偷梁换柱,取而代之!诱我无数忠义之士,叛国害民,受天下口诛笔伐!今阴谋败露,楚将军得以申冤昭雪,我等奉皇命,诛杀贼人,以定疆土!”

“不可能……这不可能……”白婴费力地扭过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周身不可遏制地战栗。

李琼还在宣读苏逸的罪状,从鹿鸣苑,到前些日子纵容战俘当街砍杀,一桩桩一件件,巨细靡遗,都在昭告天下。白婴心神激**地抓扯着苏逸的喜服,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做的,是谁啊!”

忽有脚步声自外而来,久未现面的向恒站在了喜堂上。苏逸松开禁锢白婴的手,白婴则不可置信地看着数步之外的青年。她说过的,她等着有人能杀她和苏逸。白婴踉跄一步,嗓音不稳道:“是你……做的?”

向恒没有回答。他拿着苏逸赠他的剑,徐徐靠近。

事已至此,白婴知晓,这就是两个人的终点。她心想着,如此也好,至少,他们是拜过天地了,结了这一世的姻亲。她目睹苏逸举步往外走,自个儿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打算跟上去。未料苏逸与向恒错身之际,两个人似早有商议般,向恒将那剑扔回给苏逸。苏逸一手接下,最后一言,是交托向恒:“以后,好好照顾……你姐姐。”

向恒闷闷应了一声。

白婴的脑子里赫然炸开,“嗡嗡”鸣响。她加快步子要追上苏逸,向恒猛地拦住她,竟是点了她的穴道。她听见自己在撕心裂肺地吼,让苏逸回头,她也忽然之间串联起,许许多多的事。

赵述说,这么多年,他以为一切都变了,可又觉得,好似什么都没变。

如今白婴终于听懂他的话,苏逸还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啊。他说过的,他恩怨分明,谁害过他,无论多久,他会把欠的债收回来。可谁要是对他好半分,他会掏心掏肺,自己的命也不计较。

于他而言,在这世上,对他好的,便是白婴,便是这楚家军千千万万的将士。

他怎舍得,他们为他,踏尸山血海,一无所有。

白婴明白了朝廷大军为何一直不动,也明白了那日李琼三人自书房出来,为何会红着眼睛。更猜到了那个红木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她发了疯一样叫喊着向恒放开她,不知喊了多少声,直到,一声命令判定了生死——

“放箭!”

白婴的心口,在那短短的一瞬,枯败成灰。她看见向恒用长案挡在两个人身前,她听见耳边有破风的箭矢声响。她不再挣扎,仿佛她的生命也自此终结。

许久,久到依稀是已经过完了一生,白婴双目混浊,哑声道:“放开我。”

向恒解了她的穴道。她推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外。每行一步,她都想起苏逸说过的话。

年幼时,他说,没人爱她,我来爱她。没人娶她,我来娶她。

跟他回了将军府,他说,我将来约莫是要上战场的。万一我死了,你便以这块名牌立个衣冠冢,就算……还了这份恩。

第一次离别时,他说,一年之期,此后,生死不弃。

再重逢时,他说,他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了。

后来生死阻隔,他说,你为什么不肯……救救我。

她救了,他却放手了。

白婴站在议事堂外,满地都是箭矢,横七竖八地堆叠着。他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手中那柄长剑垂直指着地面,“叮”的一声,脱手掉落,一如那杯他没喝的合衾酒。

到了现在,他为何迟迟不肯饮酒,白婴都像是猜到了。

她走上前去,用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从前她也会隔三岔五做出这个动作,只是那会儿苏逸能转身抱住她,这次,却换她抱住倒下的苏逸。她受不住他的重量,随他一起摔倒在地,又忙不迭跪坐起来,将苏逸搂在怀里。他的前胸贯穿了数支长箭,喜红的衣衫更添艳色,他一咳嗽,嘴角便涌出了黏腻的血。

白婴慌乱地用手去擦他的脸,好似这样做,能帮他止住血似的。她的泪大滴大滴地落,砸在苏逸的脸上,睫毛上。

苏逸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喊她:“阿愿……现在,你终于可以……叫我的名字了。你……你唤我一声,好不好?”

“苏逸……苏逸……苏逸。”白婴一声一声地叫着他。

他眯着眼笑了笑:“这个执念……也算是,得以成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白婴泣不成声。

苏逸又咳了咳,好不容易咽下喉咙的腥味,慢声道:“那天,在城墙上,我看见那一百八十七人命丧黄泉……竟是……没有太多感触。那时,我便知,那蛊,会让我的理智慢慢失控……”

“你答应我的,会宠我一辈子。也是你说的,不到寿终正寝,都不算一辈子。你怎敢……怎敢如此骗我啊……你让我不负你,你又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以后上哪儿去找……第二个这么宠我的人啊……你个骗子,骗子!”

“你……你别哭。阿愿,我宠你这么多年,也次次让着你,这一回,当我自私,你让着我吧。”

“我不让……我不让!”

“听话,阿愿……”

他握住她的手,把藏在掌心里的钥匙交给了她。那钥匙沾着血,刺目的红。

“拿着那纸赦令,离开……遂城。以后……若有需要,再、再找李琼他们相帮……他们会照顾你。”

“我不要……我不要别人照顾,我只要你!”

“那一杯……合衾酒,我怕喝了,就再舍不得走了。阿愿……”

白婴的哭声越来越大,回**在寂无声息的校场上,催闻者断肠。苏逸靠在她的怀里,疲惫地敛低了眼皮,他的薄唇张张合合,声音却渐低。

“你的兄长……算不算,还给你了?阿愿,下辈子来找我,你要……记得。”

尾音散在寒凉的夜风里,如同曲终人散的折子戏。白婴的号啕变了调,尖锐地撕裂了这西北的初冬。

李琼、王威、江安站在列队的士兵前,热泪盈眶。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日在书房里的一场谈话。

“将我的身份在军中传播开来,以此定我罪名。待我死以后,楚家军不复存在,兵权自会重归朝廷。这月余我与季明有信件往来,皇帝已下赦令,允诺阿愿这一生安稳,也不再追究楚家军之责。这场仗,不打了,最后一场戏,有劳诸位配合。此后海晏河清,留守军中也好,解甲归田也罢,都由尔等选择。”

“都护!我等敬重的是都护,而非楚家虚名,只要都护愿意,我等愿为马前卒,换了这天下!”

“那军中的兄弟,有多少会担不孝之名。尔等既然敬重我,我怎忍心,拉你们进地狱。听我这一言……”时下的苏逸站在窗前,晦涩烛火如滚滚红尘,罩他一身,“诸位,带弟兄们,回家吧。”

…………

这一夜,十一月二十二,皇历写着,宜嫁娶,忌土葬。

季明率兵入城,欲斩下苏逸头颅。白婴与三名副将不肯,两方冲突险些一触即发。季明为大局计,查验苏逸尸身后,允白婴扶柩出城。

十一月二十三。

天晴。西北风刮得塞外黄沙萧萧,苍茫之色掩天蔽地。李琼三人亲自送白婴和向恒带着苏逸离开。问她去哪儿,她未作回答。那二人驱赶着马车走出很远很远,在山坡上回头驻足。城墙斑驳,处处皆留战争痕迹。古老的“遂城”二字爬满了青苔,一笔一画,俱是那落幕的生离和死别。

白婴摸了摸棺木边沿,轻声道:“苏逸,我带你,回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