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发生得太快,站在不远处的向恒从未料到,那一刀,会是白婴亲自捅下去的。

柳凡给她的匕首插在苏逸的胸口,人倒下之际,林中骤然风声鹤唳。四面八方涌出来数十楚家军,个个手持利刃,满身的肃杀气,恨不得把白婴生吞活剥。向恒跃至白婴跟前,手中招式亦是蓄势待发。

白婴恍若未察,蹲下来仔细查看着苏逸的伤。这些年她也不全是干啥啥不行,至少,在“杀人”这件事上,她颇有心得——

常常为了在叶云深手底下救人,她知道捅哪儿看起来最致命,却又不是真真的要命。

她颤着手探了探苏逸的鼻息,声音不稳地冲向恒道:“找药……去,找长命草……”

“现在……”

“去!快去啊!”白婴声嘶力竭地喊,惊飞了无数林中的倦鸟。

她站起身,环视着眼眶泛红的将士们,竭力镇定道:“此事与他无关,还请诸位放行。要杀要剐,皆由我白婴一人承担。”

“白婴!”向恒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为首的几个参将怒目相视,紧握在手里的刀剑寒光凛冽。他们恨她入骨,想生啖她血,生食她肉。就在向恒都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时,一名参将扔下了兵器。

“都护……”他红着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都护有令,无论何等境况,要我等先护安阳姑娘的周全。”

白婴的胸口一阵绞痛,耳闻断断续续的刀兵落地声。

“都护的话,我等不敢不从。白婴,你可还记得,你在议事堂里,对着我们诸位兄弟发过的毒誓!你说过,你所图仅是都护平安,如有违誓,当万箭穿心!”

“不敢忘。”白婴垂低眼皮,眸眶滚烫得厉害。

她先遣向恒即刻去找长命草,而后才对众人道:“我亦说过,他许边关清平,我必鼎力相助。到今日,我仍只图三愿。一愿‘楚尧’安康,二愿西北平定,三愿大战结束,诸位有命归家。眼下遂城失守,战事已至最后关头。”

白婴顿了一下,看一眼苏逸,咽下种种不舍与难过,再开口,语气已是铿锵有力:“若众人……肯再信我一次,诛灭十六国首恶当日,我必还尔等一个完好无损的西北都护。未知诸位,敢不敢给我此次机会?以参军时赤子热血,随我共同了断这三州乱局。”

…………

“这一别……算了,多的事我也不嘱托了。我这会儿才发现,我多半是长了一张乌鸦嘴。让老柳回他的药王谷去,他躺在了这西北,尸骨无存。我以为述哥能活得长长久久,替我看着他些,结果述哥挂在了城墙上……说起来,害死述哥,我也有份。”

“白婴,错不,在你。”

“不重要了。战争是死亡,亦是新生。现下我也想不出别的地方,十六国大军冒进,内部必然空虚。你且带着他去往我二人初识之地,先……将他锁着吧。他身上的伤,你有处理的经验,我倒是不担心。”白婴骑在马上,目无焦距地注视关外的苍茫黄沙,“只是,若他伤好,你须谨防他闯出。他这人,地狱都走过几趟,我也不晓得你能不能困住他。实在不行,每日你掐着分量,给他喂点迷药之类的吧……”

向恒埋着头不说话。

白婴停顿片刻,又道:“等……一切结束后,他冷静下来了,你再放他离开。剩下的那张人皮面具,你记得交给他。还有……我埋在地底的财物,地图我藏在以前王帐的床榻隔板里,你也一并给他。另外,我给你存了份娶媳妇儿的聘礼,放在日昌钱庄,银票也收在隔板中,够你将来风风光光地娶个心仪女子了。”

“你让我,守着他,是想,将我,二人,一起,困住。”

白婴假装没听见:“其他的,就没什么好交代的了。我没求过你什么,今日……把我宝贝儿交给你,望你替我好好照料他。”

“白婴……”向恒走近半步。

白婴茫然地收回视线,睇着向恒身后的马车:“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他兴许会开始恨我了吧。若是那样,也很好。”她学着勒住马转了个方向,“述哥说过,人死后,三年为期。如果第一个三年还不能忘记,那就,多等一个三年吧。总有一日,能释怀的。”

向恒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白婴夹紧马腹,策马离去。跟在她身后的,是埋伏在庵乐雪池外的五百精兵。

以前,尚有人护着她,她可以不会骑马。可以后,不会再有了。

向恒呆呆地在沙尘里站了许久,久到所有人影都消失在地平线上。最后的说辞,只在他自己耳畔回响。

“白婴,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奉安三十五年的九月末,梁国西北,战事突发。定远大将军“楚尧”,副将赵述,先后身亡。因决策失误,使仅有两万守军的遂城沦陷。十六国王君叶云深领兵入主遂城,以图三州计。

一时间,三州人心惶惶,遂城里,尸首遍地,无人收殓。楚家军失主心骨,由副将江安、王威率七万众,围住遂城东门,却久攻不下。梁国朝廷紧急派督军赶赴边关,绵江以南集结四万郡兵,欲驰援遂城。

白婴见到李琼时,已是二十七日的夜里。

彼时,她药人后遗症刚发作,在军帐里痛得犹如百蚁噬心。为了保持清醒,她不惜用匕首自伤。李琼怒发冲冠地掀开帘子冲进来时,白婴正用鲛纱裹缠着大腿的伤处。情势不同,他也顾不上礼数,径直走到案前,拔剑指准了白婴的喉咙。

他瞋目裂眦道:“妖女,我杀了你!”

王威和江安跟在后头,二人一人一边拉住李琼,急道:“老李,不可!”

“为何不可!我早跟都护说过,这妖女不安好心。现在倒好,都护是如何对她的,她又是如何回报都护的!白婴,今日你若不说出都护的下落,我便将你的头砍下来,拿去喂那塞外的野狗!”

“老李!”江安吼道,“你忘了都护交代过什么!”

“我没忘!正是因为没忘,才更要杀了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李琼手里的剑一个劲儿地颤抖,双眼圆睁,泪意盈然,“白婴,我最后给你个机会,都护在哪儿?”

白婴狠狠咬了咬下唇,试图遏止住骨头里的深切痛意。她静默良久,方徐徐站起身,第一句话便问道:“李副将此时能自遂城而出,想来,是有密道通行。‘楚尧’让你交出地下城的图纸,诱叶云深来攻。既然是局,以他缜密的心思,断然不会截了自己的棋路。遂城两门严防死守,难以攻克,要在短时间内拿住叶云深,光凭你在城中接应,尚且不够。”

她想了想,点明二字:“突袭……我记得,最早的地下城通口共有四十九个,而东城外的风山涧,有两处。在同一个地方,设置两个出入口,岂不显得画蛇添足?恰好王副将与江副将又屯兵东门,由此可见,献出的图纸上,机关是做过更改的。而这更改,能使整座地下城,看起来更合情合理,是吗?李副将。”

李琼愣了愣。

其余二人也俱是诧异地望着白婴。

早前白婴说过她会助“楚尧”平定西北,实则他们从未相信。毕竟白婴这些年声名狼藉,看起来也更像不学无术的废柴,他们压根儿没想过,自家都护带出来的姑娘,原也非池中物。

趁三人都没回过神,白婴绕过桌案,走到王威边上。她目光郑重地扫视一圈,弯腰鞠躬道:“我这条命,不劳三位动手。如今时机已到,还请尽快收网捕鱼。晚一个时辰,城中百姓便会多一分危险。叶云深非善类,好屠戮杀伐,为生民之命,白婴厚颜,想求三位相助。来日三州云开月朗,自有朝廷督军带三王人头归京。如此,也好令汝等都护不至于落人口实,不至于受朝廷责难。”

江安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女子:“你是……为都护考量?你知道,他不会再牺牲你。”

白婴没答话,仍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王威叹了口气,扶她起身:“女……安阳姑娘……”

“你们喊得不顺口,我听得也别扭。我这女君的身份,是摆脱不掉了,就勉强诸位,再多喊几日吧。”

王威苦涩地点点头:“以前老赵总念叨,世事弄人,我当他是文人的口水话看多了,时下方知,这四个字当真戳人心骨。女君深明大义,令我等钦佩。这一战,我三人愿听女君指挥。”

“多谢。”

白婴又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李琼。王、江两人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半晌,李琼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重重丢在了案上。

“明日酉时,叶云深设庆功宴,可攻。”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白婴提高声音道:“三位既愿意助我,那我多说一个要求。”

李琼又要举剑:“你还敢有要求?”

“是。”白婴闭了闭眼,“十六国降后,请诸位记得,莫要留我和另外两位王君的性命。”

九月二十八。

入秋的西北迎来了一场阵雨。还未入夜,穹顶上已是阴云密布。稀疏的雨点落在长街的青石板上,冲刷了一地惨烈的血迹。雨势渐大,那血便汇作细流,放眼整座遂城,处处猩红。

曾经热闹的市集此时万籁俱寂,偶有三两只乌鸦停留在路边的尸首上,肆无忌惮地蚕食腐肉。雨幕笼罩,方有些许百姓打伞冲进雨里,无声无息地翻过一具又一具被水浸泡的尸体,寻找着被战火冲散的至亲。

若是找不到,还剩一线的希望。

若是找到了,那压抑的哭声仿佛能将人心扎出一个绝望的洞来。

慢慢地,大街小巷,哭泣的人越来越多。酉时一至,从都护府里传出的欢庆乐声响彻内城,掩盖了长街上的悲戚与痛苦,好似一出格外鲜明的戏文,唱尽成王败寇,也唱尽了黎民如蚍蜉。

到得夜中,在那都护府内作乐的王君叶云深和王君姜宸,连带着上百位十六国重要将领,都醉得五迷三道。就在此时,城外响起了号角连绵。前一刻还在痛哭的百姓仓皇逃回家中,整齐的行军步伐在众人耳畔边响起。

十六国以重兵把守东门,原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都护府内地下城的出入口突然涌出大批楚家军,前后夹攻,终成瓮中捉鳖之势。次日卯时,叶云深与姜宸被擒,这一场历时十一个昼夜的战事,以十六国归降而告终。

九月二十九,雨停,万物新生。三州百姓喜极而泣,捷报接连送上了朝廷。白婴自请入狱,等候发落。

九月三十,督军常清率江南郡兵至,分别严审三王。为安民心,常清领受圣意,定三王死刑,于次日斩首示众。因白婴主动坦诚药人之身,则改为绞刑。

这充斥着血光之灾的月份过去,便入了庚子年,乙酉月。皇历上写着,这日不宜出行,忌刀兵。

刚过巳时,菜市口便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万人空巷,都赶来看十六国的首恶伏诛。百姓们面色肃穆,守在行刑台下目不转睛,有的手里拎着菜篮子,里面俱是烂掉的腐菜和鸡蛋。等到日头攀到穹顶正空,常清携同楚家军三名副将,率兵押解三王而来。

白婴的囚车在最末,她仍旧穿着最初被她哥抓回遂城时,那件浅紫色的裙衫。大抵在牢狱中没受什么折磨,她看起来干干净净、得体大方,只是那发髻没有好好梳整过,显得散乱了些。她一入刑场,当即有百姓认出了她。

自打“楚尧”出事,白婴为撇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曾叮嘱过赵述散布“楚尧”为她所害的谣言。那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说白婴起初是装弱女子博得了“楚尧”的同情,后来暴露真面目,对“楚尧”痛下杀手。人们不会去探究这谣言的真假,他们只知,“楚尧”死了,白婴是害得遂城失守的最大元凶。

所有人的愤怒在那一刻几乎都集中在白婴身上,三个人刚被押到行刑的位置,白婴就听到底下一人一句“祸国殃民”“婊子贱人”,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三王的距离隔得不远不近,那姜宸五花大绑地跪在台上,还抽空瞄了眼脖子被套上粗麻绳的白婴,恨恨骂道:“喂不熟的白眼狼。”

白婴晒着太阳,心情倒是轻松,也反唇相讥:“瞧你这话说的,你久居西北,见过塞外的狼被收服过吗?啧,你的见识,还比不上三岁小儿呢。早点投胎,争取投个聪明胎。”

“白婴,你尽管嘴利,马上你也得到地府去当长舌妇了。”

“不亏,有老师和你这蠢货陪着,不枉此生。”

叶云深不大适应地顶着太阳,阴森森地笑:“小白,那只蛊,在你身上吧?”

“老师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我只是想告诉你,那蛊,甚是凶残,比起我体内这只,更要凶残百倍。一旦找到宿主,或许,只需一次血,就能解了你的药人之症。只是,你猜猜,那宿主会不会变得比我更恶心?更丧失人性?”

白婴抿了抿唇。

叶云深颇有深意地注视她:“柳凡应该跟你说了,那蛊的物引,是你的心尖儿血,能作解药的心尖儿血。”适时的一顿,他转而望天,“他真的死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没到他该死的时候呢?小白,这一局,胜负没分啊。如果有机会,你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替我看着,你最想保下的那个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我这条路上的。”

“你闭嘴!”

白婴难得动了怒,后话还没说出,边上的姜宸看热闹不嫌事大,临终也要让白婴比他更难堪。

“凭什么让她活着?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早知今日,我说什么也要把她活埋了。你们!”姜宸提高声音,对围在刑台下的百姓道,“不是骂她婊子吗?敢骂不敢砸啊?你们也不想想,要不是她用美人计勾引你们的大将军,又将其反杀之,遂城哪有这么容易失守?路边尸骨未寒啊,我和叶云深杀的人,一半都得算到她的头上。”

百姓们面面相觑,后方高台上的王威和江安猛地站起来,握住了腰间佩剑。督军常清端着一盏茶碗,还在悠闲地撇茶沫。

王威见状,朝常清作一辑道:“督军,刑场之上,不该由得罪犯如此喧哗。”

常清慢条斯理道:“狗咬狗,一嘴的毛。还没到行刑时,王副将你急什么。”

“可是……”

常清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百姓们见朝廷命官不加阻止,一旁的姜宸还在煽动,很快就有人壮着胆子向白婴扔去了一把烂菜。白婴微微偏了偏头,却是避无可避,被正正砸中了面门。挡在百姓前面的俱是常清带来的江南郡兵,回首得到常清示意,甚至侧了侧身,给百姓让出打砸的位置。

失去亲人的仇恨铺天盖地,一时间全部招呼在白婴的身上。起初只是砸腐菜和鸡蛋,脏乱地挂在白婴的头发上、衣衫上。那些人脸红脖子粗地咒骂着,所有能想到的难听词汇,恶毒怨怼,通通用来形容白婴。在群情激愤里,夹杂着姜宸得逞而猖狂的笑,极尽讽刺和荒谬。

再后来,有人开始吐唾沫,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掷向她。白婴的额头被砸得红肿,蛋清黏黏糊糊地盖住了她的眼睛。她想,约莫这样也好。这样,她就不用看见,这令人心生绝望的一幕。

王威和江安数次请命常清主持大局,常清恍若未闻。到白婴一度痛到以为自己濒死时,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李琼做出了个惊人之举。

他起身拔剑出鞘,猛地插在了常清身侧的高台之上。沸腾的人群骤然鸦雀无声,郡兵纷纷掉转矛头,指向李琼。王威和江安也同时一怔,由江安上前握住李琼的肩膀道:“不要胡来!”

李琼一把搡开他。

常清则是冷眼审视着这位牛高马大的副将,悠悠道:“怎么,李副将这是想反?”

“士可杀,不可辱!”李琼高声道,“历来两国交战,败方国君未有受此奇耻大辱者,更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丢石头砸鸡蛋,以这种下作的方式发泄怨怒,不过是懦夫的行径!你们要是有那本事,当上战场厮杀,拿不起刀兵,就只能打骂一个无法还手的女人吗?”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不该出声反驳。

常清心下有了计较,“砰”的一声放下茶盏,站起来道:“那本官问你,她是不是十六国的女君?”

“是。”

“本官再问你,十六国贼寇犯我边境,辱我国威,杀我大梁百姓,该不该千刀万剐?”

李琼默了默。

“那千刀万剐比起砸几粒鸡蛋,丢几颗石头,孰重孰轻啊?李副将?”

李琼冷冷一笑:“常大人饱读诗书,我李琼只是个大老粗,听不懂,也不想听你玩这些文字游戏。大人有胆将白婴千刀万剐,我绝无异议。但你今日若再想折辱白婴,那就得问问,我李琼同不同意!”

“老李!”王威和江安异口同声。

常清登时喝道:“反了!楚家军这些年盘踞三州,如今是要仗着这一战之功,忤逆天威吗?!楚将军既已身死,尔等在此时更当谨言慎行。为了一个敌国女君,假如背上叛国通敌的名头,李副将想想,值不值当!”

在场的百姓兴许听不出常清的话意,白婴三人,以及江安、王威,却很明白,常清这是在借机打压楚家军。战事刚平,他就急着替朝廷收拢军心。如果不肯归心,那就用他口中的叛国通敌,来做几回杀鸡儆猴。

李琼握住剑柄,宁死不屈道:“我李琼参军,只服我该服之人,只做我当为之事。没有值不值当一说,只有想不想做!”

“好哇!来人!给百姓开道,我大梁无数冤魂枉死战火中,本官今日就要看看,这份怨怼发泄在十六国女君身上,究竟有何不妥!”

“你敢!”

一言出,两方人马即刻泾渭分明。外围的楚家军,刑场边上的郡兵,眨眼之间剑拔弩张。百姓们不敢动弹,王威和江安站到了李琼这边。姜宸还在一个劲儿地笑,若不是绑着他,他几乎想拍手叫绝。白婴亦是看得清局势,知晓这位督军是仗着“楚尧”不在,想趁军心不稳来立个威名,若任由这势头发展,恐怕他们三个还没死,楚家军就要血溅当场。

念及此,白婴出声道:“多谢李副将出言维护。今日承情,来生必报。只是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无需再争什么体面。”

李琼转头看了看满面污秽的白婴。不知怎的,他想起初见时没个正形的她,也想起蹲在厨房外一脸狡黠使诈诓人的她,还想起那一日,郑重鞠躬,说要这三州重归云开月朗的她。

不应该啊……

她分明也没做什么恶事,还为这些人争来太平,可他们怎就……一味地要磨灭她眼中的光呢?

李琼不忍再看,挪开视线,掌中的剑未放下,闷着声气道:“时辰已至,常大人抓紧时间行刑吧。耽误了圣上交托,怕常大人将来上奏本会连累了自己。”

常清看确然到了午时,也没心思再和李琼争下去。一令扔出,叶云深和姜宸当先殒命。白婴的绞刑慢了片刻,而就在这片刻之间,长街尽头,忽有马蹄急驰。白婴身后行刑的壮汉冷不丁轰然倒地。众人惊骇之际,齐齐朝后望去,待看清来者是谁,抽气声霎时此起彼伏。

“那……那是楚大将军?”百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琼、王威、江安三人先后惊呼:“都护!”

底下的楚家军们亢奋起来,有人喜出望外,有人泪洒当场:“是都护,真的是都护!都护回来了!都护没有死!”

刚才还肆无忌惮的常清双腿一软,半跪在地。白婴少了那根粗麻绳的支撑,也伏在刑台上。她埋着头,不敢去看苏逸。

素来敬仰“楚将军”的人们看见他重新出现,没有想象之中的欢欣雀跃。如今战争结束了,他们不需要英雄了。他们更想找到一个缺口,来宣泄失去亲人的悲痛。他没进入人们的视野前,白婴是这个缺口。而现在“楚尧”活着,却没有保护好满城百姓的这个念头,驱使他成了众人眼中的这个缺口。

至于他从前是如何护全西北三州的,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苏逸勒马停在刑台前方,除却他的兵,旁的人抑或畏惧,抑或怨愤。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他,只是神情寡淡地扫了一眼滚落的两颗头颅,继而,他下马走上刑台,屈膝蹲在白婴跟前。他将她扶起来靠在身上,看着她满身脏污,心疼到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避开白婴的伤处,撕下一段衣袂,轻手轻脚地替她捻去头发上的鸡蛋清,再擦拭着她的脸颊。

白婴喉咙堵得发紧,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问:“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向恒关着你吗?”

“他差了些。下一次,你得多派些人手。要选高手,人数还要多,记住了吗?”

白婴知他在逗自己,却死活笑不出来。她咬了咬下唇,敛眸道:“你就……不恨我吗?”

苏逸手上的动作未停,认真说道:“试过。恨不起来。若阿愿将我杀了,九泉之下,或许还会恨那么半刻,可你囚着我,你的心思,以为我看不穿吗?”

白婴再是说不出话来。

苏逸轻轻吹她额角被石头砸出来的口子,声音低沉了两分:“抱歉,是我来得晚了。”

白婴咬紧后槽牙捏他的袖口。

“别怕,这些人……再也伤不了你。”

她的双肩不受控制地战栗。

苏逸又问:“疼吗?”

这一句后,艰难筑起的屏障全数崩塌。她很怕,怕再也见不到他。她也很疼,疼得锥心蚀骨,疼得一腔赤忱尽显荒唐可笑。她脱力地窝进苏逸的怀里,拼了命地抱住他,沉闷的呜咽从齿缝里蹦出来,听得人胸腔揪作一团。苏逸拍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极富耐心地一下接一下。

有愤懑者见此场景,高声吼道:“楚尧,你身为遂城守将,战事发生时,你人在何处?眼下叶云深与姜宸已伏诛,你护着十六国女君,是要坐实被美色所惑的谣传吗?”

“楚大将军为证自清,诛杀十六国女君刻不容缓!”

“楚将军,你不要令我们失望啊!”

白婴想脱离苏逸的怀抱,苏逸轻轻搂住她,嘲讽道:“阿愿,你看,这就是人心。”

白婴哑口无言。

常清一溜小跑跪到二人丈余开外,哆哆嗦嗦地磕了一记响头,道:“将、将军还活着,下、下官喜不自胜。”抹了把汗,他继续道,“这十六国女君白婴,委实……委实声名狼藉,作恶多端,百姓对其深恶痛绝。今圣上有令,三王人头,缺一不可。还、还请将军即刻顺应天意、民意,将此女绞杀。”

“天意?民意?呵……”苏逸笑了笑,云淡风轻地睨着常清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常清呆了呆,接着抹汗:“定远大将军、西北都护楚尧。”

苏逸不置可否,又问:“那你可知,她是谁?”

常清蒙了,脑子飞快地转了片刻,谨慎回答:“十、十六国女君白婴?”

苏逸没吱声,给李琼递了记眼神,李琼便将佩剑扔给了他。跪着的常清汗如雨下,苏逸护着白婴站起来,先是叮嘱三名副将:“守住东西城门,无我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出。”

“是!”

末了,他再垂头睥睨常清:“答错了。她是吾妹,亦是……吾妻。”

此言落定,剑上寒芒闪过,地上的督军,顿时一命呜呼。尖叫声震耳欲聋,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开来。苏逸打横抱起白婴,在一片兵荒马乱里,他的说辞如同七月闷雷,炸开了梁国内战的序幕。

“天要你的命,那索性,就换了这天吧。”

这之后的事,已经全然脱离了白婴的掌控。她回到都护府后,药人后遗症当天就急剧恶化,一觉睡下去,几乎没能醒过来。遂城在这期间全面封锁,常清带来的四万郡兵,或降或杀,大部分归在了楚家军里。不满苏逸和白婴关系的百姓们,开始在城中各处闹事,要求诛杀白婴。苏逸没有表态,都护府上下便只能由着事件发酵。

军医们不停在主院里进进出出,想尽法子都没能唤醒白婴。众人更是断言,白婴的命数已不过十日左右。苏逸面上泰然处之,很快就把向恒召了回来,让他守着白婴。他自个儿偶尔会去厨房里,捣鼓白婴以前常做的香菇鸡蛋肉末面。

第一日,他还是把灶台给炸了一半,李琼、王威、江安齐齐站在外边,都不敢去劝他。等他端着一碗黑糊糊的玩意儿出来时,三人才对他说已处理好十六国的战俘,也搜寻了这段时日白婴待过的地方,都没找到他要的东西。苏逸恍若未闻,盯着手里的碗许久,然后递给了李琼,说:“你尝尝。”

李琼哽了哽,硬着脖子尝了一口,没忍住,呸出嘴,诚恳道:“好难吃……”

苏逸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公厨。剩下其余三人对着那碗煮煳的面条,一筹莫展。

第二日,苏逸继续煮面,把另一半灶台也炸了。

他孜孜不倦地在公厨里泡了六天,一碗面从糊得压根儿分不出是些什么,慢慢地,也有了点卖相。只是他煮好面从来不吃,就搁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睡着的白婴,等一碗面凉透,他就让向恒吃掉。向恒对此也是有苦不敢说。

到了第七天的傍晚,苏逸已经能熟练地生火,熟练地炒佐料拉面条。一间公厨里香味四溢,满满都是这人世的烟火气。此回李琼冲了进来,着急地对拿着锅铲的西北都护说,常清的死讯已传回朝廷,皇帝震怒,连下了二十九道令让“楚尧”回京,并带上三王人头。苏逸没搭理他。李琼又说城中群情激愤,已到难以遏止的地步。苏逸还是不作声,端上面条就撇下了李琼。

第八日,军报传来,朝廷征调了江南两州四郡的兵力,共计十一万,任命靖州都督为大司马,欲朝边境开拔。三个副将都晓得苏逸这会儿一心扑在白婴身上,没再去请示他,指挥都护府全体进入了战备状态。实则,在苏逸看来,朝廷的兵马,不过是一盘散沙,他素来不放在眼内。他只是数着日子,心慌地想让十日之期来得慢一些。他问过向恒无数次,那只蛊王在何处,向恒都是惨然摇头。

好在这一天入夜之际,躺了整整八日的白婴总算短暂地清醒了过来。她的身子极为虚弱,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软绵绵地瘫在苏逸的怀中。苏逸喂她吃了几口面条,她便再难咽下,拧着眉摇了摇头,轻声问他:“谁做的?”

苏逸指着自己。

白婴忍俊不禁:“所以,公厨又重新修缮过了?”

“嗯。”

“李琼他们也不拦着你。”

“拦不住,会挨打的。”

白婴无奈笑笑,继而看了看站在窗边的向恒,似嗔似怪道:“我就知道,你们男人之间,但凡教点武艺,聊点心得,隔不了多久就要称兄道弟。早知道你会因此向着你姐夫,说什么都不带你去庵乐雪池。”

向恒走近道:“我没,放走他,是他,打我。”

白婴沉默片刻,开口道:“放不放的,都不重要了。”

她说完这句话,倚在苏逸的肩头又像要睡过去。苏逸轻轻晃了晃她,温声道:“今晚星月正好,我带你出去走走?”

白婴不忍拒绝,颔首应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被苏逸裹进狐裘里,抱着她上了马。她也不问要去哪儿,就那样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前路交给了他。出了都护府,白婴隐隐约约听到大街小巷有声音在骂她,说她是红颜祸水,诅咒她不得好死。她这辈子被骂得习惯了,也经历了最狼狈难堪的一幕,倒是不放在心上。

只是听到后来,又有不少人在骂“楚尧”,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被女色所惑的窃国贼。白婴原以为是在做梦,可那骂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亢,她好似突然想起,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多次的场景——

苏逸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白婴吓了一跳,猛地睁大眼睛。

彼时,天幕沉沉,星月铺展其上。不同于往昔平和的盛景,街边只有几盏寥落的灯笼孤零零地挂着,秋风一吹,晃**的烛火拉长一地的影。城内家家关门闭户,街头巷尾死寂得甚是诡异,独独就近处,有上百人聚在一起,激烈地声讨反对。

苏逸和白婴坐在城楼顶上,白婴还靠在他的肩头,待看清处境,她前一刻的睡意登时消散七七八八,心情复杂地听着底下人吼:“十六国女君白婴,乱我大梁,其心必异,其罪当诛!你们都护府包庇奸佞不择手段,蛇鼠一窝,枉对我们多年来的信任!”

“杀了白婴!给我们的至亲报仇!三王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楚尧,枉你楚家满门忠烈,竟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将来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面对先祖!后世万代,也必骂你荒**无度!”

白婴坐直身子,肃穆地望望城楼底下,又转头看她哥云淡风轻的表情,无比头痛道:“为何带我来这儿?嫌我气死得不够快吗?”

苏逸打趣:“此地最高,手可摘星辰。”

“那你摘一个给我看看。”

苏逸被她揶揄得低笑。

白婴却是闷闷不乐:“我要回去了。”

“阿愿。”苏逸唤她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可还记得,那一年的望仙楼?”

“记得。怎么不记得。”

白婴琢磨着她好不容易醒过来,这回头一睡,下次不知还能不能再醒了。她哥多半要趁这机会,搞出点事情来。她稍是默了默,重新坐端正。底下的人在骂他俩的祖宗十八代,楼上二人就在回忆前尘。

“活了二十二年,我到现在才总结出一个道理。”

“什么?”

“凡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你心中从来没有君臣纲常,在那一年便已有所显现。那望仙楼,本是皇帝用来讨妃子欢心的,放眼满朝权贵,就你一人敢带我往那处去,明目张胆地在龙头上拔毛。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于你而言,没那么重要。”

苏逸不置一词,反而是道:“那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些什么?”

——我想和兄长在一起一辈子!

——阿愿清楚,在一起一辈子的含义吗?

——清楚呀,我要嫁给兄长!

——那我上了战场你怎么办?万一兄长回不来了呢?

——我随你去!兄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无论生死?

——嗯,无论生死。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事关于他,她怎会忘却。白婴不敢正视苏逸,低着脑袋端详自己的指尖。苏逸幽幽叹了口气,道:“是你说的,要在一起一辈子。”

“宝贝儿……”白婴自知理亏,心虚地喊他。

他望着如蝼蚁般的人群,鄙夷他们丑恶的嘴脸,话却是朝白婴说:“不到白发苍苍,寿终正寝,那都不算一辈子。阿愿,对你的承诺,我做到了。对我的承诺,可否践言?”

“我……”

白婴正犹豫该如何回答,那夜色笼罩下的街巷里,猝不及防地钻出许多衣衫褴褛的黑影。白婴辨得出,那是十六国的战俘。他们如蛰伏已久的猛兽,盛怒地扑向聚在城墙底下的百姓。个个手持短兵匕首,招式起落间,仇恨释出,鲜血铺道。

仿佛又回到了城破的当下,凄厉的惨号声四起,逃命的脚步凌乱纷杂,附和着划破夜空的呼救。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月色清辉下的遂城,就像是阴风猎猎的黄泉道,展开着一场与恶鬼的生死角逐。

白婴头皮一麻,这才明白为何今夜如此的死寂。城楼没有守卫,连街上也无巡逻的士兵,闭门不出的人吹灭了灯火,生怕引来魑魅魍魉,只有远处的都护府,光亮炽盛,是这座城里唯一的生机。

她虽见过人心之恶,可到底没法做到对人命的漠视,她抓住苏逸的手,如同抓住稻草,嗓音嘶哑道:“你这是做什么?”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宝贝儿,停下来……当我求你,别再造杀了。”

苏逸看着她,只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抚:“阿愿可怜这些人。”

“那是命啊!”

“你尤然……想救他们。”苏逸像在自言自语,顿了一顿,笑出声来,“你许我以后儿孙满堂,你让我将来解甲归田,你告诉我……下次,不会再识不清我的心。可是阿愿,你没跟我说,以后,是跟谁的以后。将来,又是多久。下次,是哪一次?“

白婴一愣,眨了眨眼,泪水就簌簌落下。

他伸手抱住她,胸腔微微震颤起伏,笑声落进她的耳畔,沉闷得要把心掏出一个大洞来。可他明明在笑,白婴的颈窝里,却又沾了温热的水泽。

“你让我活着,却从头至尾把我摒弃在你的计划外。我等得再久,可以等到我所期许的以后吗?”

“阿愿,你怜悯世人,想救苍生,为什么不肯……救救我?”

…………

白婴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回到都护府的。杀伐平息,只在苏逸的一念之间,而他那一言,诸般绝望,成了长久滋长在白婴心上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倒刺,狠狠扎进她的血肉里,再难拔除。

她想,她做这一切,初衷是要让他平顺一世啊。可到了头,是她伤他至深。

白婴在房里关了一宿,熬过了药人的后遗症,坚挺着没睡过去。

次日早,她推开门时,苏逸还负手站在廊下,一夜未眠。白婴调整出个一如既往的笑,无声无息地走到苏逸身后,用额头撞了撞他坚实的背。

她其实知道,他要什么。

等到苏逸回过身来,白婴龇着牙问:“那天在刑场上,你说我是谁?”

他面容困倦,两眼底下是深深的淤黑,闻言不曾细想,启齿便道:“吾妻。”

“那你下聘了吗?”

“我要的十六人大轿抬我过府,流水席摆他个三天三夜,你做到了吗?”

苏逸焦虑起来:“你好像……没提过这个要求。”

“哦,我不提你就不用明媒正娶啦?啧啧,原来我的宝贝儿是这样的人!”白婴倾身瘪了瘪嘴,吆喝道,“你是不是想着,反正咱俩已是名副其实,你用不着再给我名分啦?”

“我没……”

“那你就是占我便宜,要了人家的身子,强迫人家委身于你!”

苏逸:“好像也是……你先要我身子的。”

白婴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出戏也顺利终结在她哥的耿直里。

“怎么说话的呢。这要传出去了,你在外面作天作地的,到了我跟前就身娇体软易推倒,也不怕别人笑话。”

苏逸淡定道:“没人敢笑。”

“也是。你这一条路走到黑的,慢慢地,敢笑你的人,敢对你说真话的人,都会越来越少。”

苏逸沉默,这话他没法接。白婴意不在此,故作惋惜:“罢了,我知道你穷,没钱下聘。那不若这样……”

“怎样?”

白婴藏在身后的手捧出琉璃盏,晨曦的微光映在上面,色彩绚丽至极。她眼底噙着笑,说:“你不是想要这个吗?那我就以此物为聘礼,求你青眼,随我入了家门如何?”

苏逸登时怔住。

白婴看他久久不语,笑得越发灿烂。好不容易忍下了,她皱着眉头道:“不愿意呀?哎呀,这可就麻烦了,你没钱下聘,又不肯进我家门,那你我之间的缘分……”

苏逸蓦地握住她的手,声调里,拖出了浓浓鼻音:“那你可会……对我好?”

“必须的呀!”白婴拍胸保证,“喝过合衾酒,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与你,生死同路。”

他等这一刻,等了好久。

他等这一句,也等了好久。

白婴曾为他能好好活着拼尽全力,且断定这是一个无法共生,也不能同死的局。但他就算忤逆天下,也要将她牢牢绑在身边。既是如此,顶峰或地狱,有何差别。

要么,一起活过余生。

要么,携手粉身碎骨。

这是白婴最终给他的答案。

苏逸将她拥入怀中,哑着嗓子道:“这回,不可以再骗我了。”

“好。”

“我跟你过了门,你也不可以负我。”

“啧,说得好像我负过你似的。话说回来,你好歹是闻名天下的狠角色了,让你嫁给姑娘家,你半点不挣扎,这样好吗?你多少象征性地反对一下呀!”

苏逸:“孩子要两个,好不好?”

白婴:“……你是不是想得有点远?”

“男孩随你姓,女孩随我姓。姓苏,好吗?”

白婴默然不语。

“至于日子,待解了你的药人之身,就定下来。府上人多,抓紧一些,月底之前,必能礼成。”

“等会儿,现在的重点难道不是你要跟我入门,你手底下的士兵会怎么看你吗?”

“不重要。”苏逸抚了抚她的后脑,一语中的,“毕竟,我穷。他们都知道。你肯娶我,是我的福分。”

白婴皮笑肉不笑:“我能确定、肯定,以及笃定,我这脸皮,就是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