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深夜的永乐侯府外,依然有新皇赵启仁派来的皇城守卫军重重把守。
其统领传来新皇口谕:
“先皇驾崩,朝堂中便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想要搅乱时局。朕唯恐李侯爷遭遇不测,特派皇城守卫军来加强对永乐侯府的护卫,让侯爷安心在府中饮酒作乐。”
李琦接旨谢恩后,表面上看毫无异议,可人走了之后,暗中召了几个信任的心腹亲信从密道前来,在书房中密谈。
“先皇走后的这段日子,宫中与朝堂的气氛令本侯想起一句老话——”李琦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事出反常必有妖。”
兵部尚书点头道:“眼下情形诡异,下官也不怕掉脑袋了,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门外重重围着的,究竟是保护,还是软禁?”
李琦没有斥责他,以他永乐侯府的兵力,又怎会需要保护,很明显,新皇赵启仁在防他。
新皇根基未稳,能拉拢的尽量会拉拢,没信心拉拢的,基本上会各种打压,这是在他预料之中。只是,他自重生以来就行事低调,不曾展露锋芒,新皇怎会提防起他来呢?
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转头问一名五旬白面书生:“刘先生怎么看?”
白面书生原本是楚家军的文书官,职位不高深得李侯爷的欣赏,遂离开了楚家,投奔到永乐侯府来,如今担任长史。
刘长史拈须沉吟片刻,道:“新皇根基未稳,加上有三皇子虎视眈眈,但凡有点能力的王侯将相他都想控制起来,这是正常的。新皇在登基之前虽然人在上京城外,但怀淑公主可是在上京城,对上京城的一切可是了如指掌的。”
李琦认同地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必须命人彻查一下,是否存在细作。
谢昀那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容小觑。
刘长史又道:“老夫在意的是,新皇的势力声望本与三皇子势均力敌。本来先皇命摄政王辅导新皇,会打破这个局面,让三皇子没能力与新皇抗衡,可摄政王却不闻不问,反而跑到七皇子的封地,摄政王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大理寺卿柳宗言见他提到谢昀,忍不住补上一嘴:“听说他负了重伤,要求新皇派所有的御医去给他诊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嚣张,目中无人啊。”
李琦嗤笑:“身负重伤?那种人连阎王都收不了他。荀首辅派多少人马去杀他,本侯爷不相信他会死,只怕是个假象。”
兵部尚书姚安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事,提出来:“说来奇怪,这次是楚家军护送他回来的。这楚家两年萎靡不振,如今怎么会跟当朝摄政王牵扯上呢,莫非想要重振声威?”
李琦挑眉,慢慢笑起来:“姚大人,你身为兵部侍郎,居然不知道护国大将军楚荆是楚陵王的次子,这楚家军的小少主?”
姚安听出了话中之意,面色微变。
李琦这是谴责他。
柳宗言为这个大为震惊:“那这个谢昀如今还真是当得上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啊?他岂不是侯爷你最大的障碍?”
李琦收敛了笑意,微微皱眉:“谢昀这人,的确讨厌。”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是在国事还是□□上,都妨碍着他,特别地招恨。
兵部尚书姚安自然是非常痛恨谢昀这人,也看出李琦想要铲除他。
他惊疑不定的情绪只在他心底转了一下,就被建功立业的渴求压了下去。
他抱拳道:“侯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谢昀与新皇没有联手起来,不如先弄死谢昀,取而代之吧!”
李琦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人,想到上一世,谢昀一心一意地扶持新皇,帮助新皇巩固势力,岂知新皇根基稳了,第一个要除掉的竟然是谢昀。
他心有感触地叹道:“自古以来的摄政王,哪怕再鞠躬尽瘁,几个能得信赖,几个能有善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让他们像上一世那样,斗得你死我活,谢昀再步上一世的后尘,被新皇弄死,然后他再一脚将新皇从龙椅上踹下来,坐上那至尊之位,岂不是妙哉?
众人陷入沉默。
李琦笑问:“怎么,你们都觉得本侯抱有这种心思?”
姚安欲想开口,被柳宗言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一脚,姚安抿紧嘴角,不吭声了。
许久后,李琦沉声说:“昨夜本侯悄悄离府,想暗中打探上京城局势,无意间看见荀首辅与礼部尚书严崇在一处茶馆雅室私下会面。本侯有些好奇,他们偷偷摸摸做什么?便窃听了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转而望向李琦,皆对下文感到好奇。
李琦却给他们打哑谜,不告诉他们,只是笑容神秘地叮嘱他们:“明日你们最好称病不上朝,否则很容易有性命之忧哦!”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到山雨欲来。虽然心里有诸多疑问,但不得不向李琦致谢后,纷纷从密道里退出来。
退出来后,姚安拉住柳宗言问他:“刚才柳大人为何拉住我,不让我说话。”
柳宗言瞪了他一眼,低声提醒他:“傻子,李侯爷若想当摄政王,早就动手了。”
姚安心头一击,良久,恍然大悟:“难道李侯爷想要坐上那——”
“嘘!小心祸冲口出。”
柳宗言低声惊醒道。
姚安捂着嘴,心里想着,这李侯爷的野心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不过他这样的人当上皇帝,对他还真是件好事。
可以夜夜笙歌,犬马声色一辈子了!
他们走后,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李琦听见幽暗中自己的呼吸声,又深又长,像猛兽沉睡时的鼻息。
李琦安插到三皇子府的细作走出来,告诉李琦。
“伪造圣旨已经做好,荀首辅正与三皇子准备明日一大早起事。”
李琦嗤笑:“哼,蠢货,自己找死就让他去吧。”
本以为荀况是个聪明人,可这一世没了荀馥雅辅助,也不过如此!
想到荀馥雅那清冷动人的眼神,他便觉得血气上涌,嘴角吟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这回,本侯爷倒要看看,荀馥雅你如何保住荀家,真是特别期待呢!”
想起上一世,荀馥雅为了荀家多次前来找自己的场景,他的心里面便特别的怀念,特别地想见一见她。
可是那该死的老皇帝,居然将荀馥雅流放到清河城了,让他想见都不得见。
这姓赵的人都该死,他早晚将他们一锅端,送到地狱里。
此时,他派出去清河城的密探走进来,附耳禀道:“侯爷,荀姑娘已经离开清河城了,恐怕是跟摄政王回来了!”
“什么?”
李琦有些意外,但再一想,觉得谢昀这厮这么大老远地跑到清河城,绝对不会是为了跟赵玄朗搞兄弟情。
荀馥雅在清河城,他怎么没想到这厮的目标是清河城呢?
该死的谢昀,不知道回来上京城的一路上会有多少人杀他吗?怎么能带上荀馥雅?万一伤到了人怎么办?该死的!
他急忙喊来侍卫:“赶紧去查,看看荀姑娘受伤了没?人在何处。”
侍卫傻不愣登地询问:“请问侯爷,是哪位荀姑娘?”
李琦欲想发怒,可想起来还有个荀滢,便不好发作,道:“荀馥雅。”
侍卫这回清楚了,领了命,离开书房,换上一身夜行衣,寻个偏僻角落越墙出府。
谢昀一行人虽然大摇大摆地抵达上京城,可不想太招摇,白日里并未入城,在城郊吃饱睡饱,游玩了几下,等待入夜了,才有所行动。
荀馥雅远远望见了上京城巍峨的城门,被两排熊熊燃烧的大火盆照亮。
清河城都开春了,下着淅沥小雨,可上京城却依旧白雪皑皑,寒冬凛凛。
仿佛是一个世界一个景致。
临近年岁,清河城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守岁的喜气,张灯结彩的。
可上京城,因为先皇新死,新皇登基,根基不稳,朝野动**,全然没有一点喜气,反而像处在战场,正要面临一场恶战,肃穆,冷酷,惊慌,压抑。
还没进入,荀馥雅便从城门口感觉到京中风起云涌的气氛。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不愿意走进这扇大门,远离皇城争斗,远离那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人,可偏偏命运总逼着她回到这里。
掐指一算,明日似乎是荀况跟随三皇子逼宫的日子,也是荀家倒台的时刻,选在这种时候回来,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了。
谢昀搂紧了她的腰身,边施展轻功,边低声说道:“我们翻墙进去,省得还要验明正身,麻烦。”
荀馥雅睨了他一眼,并不觉得他是怕麻烦之人,不过也懒得在这种事上与他废唇舌。
两人绕着墙根找到个偏僻角落,趁着夜色翻越城墙。玄素与其余人等也照模照样地翻墙而入,居然也没有惊动守军,实在有点神奇。
落地后,两人沿着外城墙旁边的街道疾行,并未回摄政王府,也没去平民书院,而是来了太学书院。
除了玄素,其他人皆各自隐匿起来。
荀馥雅不解地问谢昀:“为何来太学书院?”
谢昀搂紧她的腰,道:“去看看老路回来了没有?”
荀馥雅恍然大悟:原来是担心兄弟的安危!
此刻,她感受到这人是外冷内热的性情,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
大抵,是跟上一世不一样了。
他们翻墙而入,落地时,忽然听见竹林后面一阵喧哗,似乎是几个人起了争执。
他们正想避开,一个人影在打斗中被击飞过来,撞向他们。
谢昀不想横生枝节,护着荀馥雅纵身跃起。
正要离开,玄素眼尖,从火光中看见那人是江骜,失声道:“是江郎!”
话音刚落,人已经急切地冲过去。
谢昀啧了一声,不得不停下来。
荀馥雅定睛一瞧,看清下方情形后,疑惑道:“那个穿黑衣的是四师兄吧,还有三师兄、陆公子也在,他们怎么打起来了,我们下去劝架!”
谢昀半点也不想下去劝架,奈何怀中佳人语气太娇,只好弯腰捞住她,安全落地。
眼角众人还在撕扯,他踢出一片瓦片,瓦片滴溜溜打着转,飞到那些人之间,猛然炸成一蓬粉末,成功引起他们的注意,也停止了打斗。???
三师兄张珩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丈,一屁股墩在地上。
四师兄萧应离只后退了几步,站是站稳了,但因离得不够远,被青瓦粉末扑了些在头脸,像刚从面粉磨坊出来。
路子峰向来狡黠,身手最好,护着姜贞羽跳开。
众人当中,看起来最狼狈就是江骜了。
他一身伤痕与血迹,还被路子峰的拳风击飞出去,显然是最需要关怀的。
玄素毫不犹豫地扑到江骜身边扶起他,关切道:“江郎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江骜见走了的玄素陡然出现在面前,犹如做梦似的,微怔后回神,心虚地移开视线。
“没事,不需要你关心。”
面对江骜的冷漠,玄素心里虽然难过,但也没表现出不悦。
反而荀馥雅,看着就为玄素感到不值。
玄素回清河城一段时期了,这人连封书信都没有,如今玄素回来了,又对她如此冷淡,实在可气!
不能打江骜,她只能拍了一下谢昀的手臂泄愤。
挨打的谢昀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委屈了:“卿卿,你怎么突然打我?”
荀馥雅气哼哼地别过脸去:“气你,交友不慎!”
谢昀苦涩一笑,还真是个好理由。
他转头笑容嗜血地冷看众人,摩肩擦拳,手指骨在寂静的空中咧咧作响。
“那么,请问一下,各位为何大家?”
路子峰这只千年老狐狸嗅到危险的味道,故意装虚弱,倒在姜贞羽的身上,给她看自己伤了一点点的手指。
“小羽放心,我一根头发也没少地回来了,只是手指有点痛……”
众人看着路子峰,心里暗骂:不要脸的老男人,又卖惨了。
三师兄张珩拍着屁股上的灰爬起来,正要开骂,近看之后发现了荀馥雅,两眼发亮地冲过来:“小师妹,哎呀你终于回来了!师兄为你教导平民书院那群兔崽子可焦心了,不吃不睡,殚精竭虑啊!如今你回来了,师兄终于可以轻松了!哈哈!”
三师兄张珩依旧咋咋乎乎,很有活力。
荀馥雅浅浅微笑:“真是辛苦三师兄了,相信三师兄很受弟子们欢迎。”
三师兄张珩傲然仰起头:“那是,女弟子都给我送了好几封情书呢,你四师兄可一封都没收到!”
四师兄萧应离登时沉下了脸,把这段日子以来与三师兄同舟共济培养出的患难情,转眼都抛去了脑后。
他一边拽着张珩的手腕往外甩,一边语气凉薄地道:“小师妹你别听三师兄胡说八道,他焦不焦心我不知,但授课常常迟到,整日不正经授课,总是跟女弟子聊不正经是真。”
张珩涨红了脸:“你嫉妒我,你这个只收过男子情书的家伙!”
众人惊异地看向萧应离,想不到他竟然此等魅力,厉害死了!
萧应离也不怒,只是一脸冷漠地盯着张珩:“要不要我把你当年写给我的情书拿到书院里晒了晒,念一念!”
张珩勃然大怒:“我那时以为你是个女子。你这卑鄙的家伙,不是说烧了吗?居然还留给!快点交出来!”
说着,他向萧应离伸手。
萧应离冷冷地盯着他的手掌:“不给,我打算用来嘲笑你一辈子。”
“你——”
荀馥雅不忍心看到两位师兄互相斗气,好言劝说:“好了,两位师兄,既然是同门,同门之间不要互相拆台了。”
听到荀馥雅的话,两人虽然心里还有气,倒也没再说什么。
在这短暂的沉默间,一队披坚执锐、举着火把的巡防营军□□驰而来,为首那人冲他们毫不客气地大喊道:“民女荀馥雅未奉圣上诏命,擅自回京,是大罪!请随我等去大理寺狱,等候圣上发落。”
荀馥雅愕然,怎么这都能发现她?
众人察觉来者不善,纷纷围在荀馥雅周围,护着她。
谢昀握拳按捺住情绪,凛然道:“皇上召荀馥雅回京的口谕已经下达,何罪之有?”
巡防营统领反问:“口说无凭,诏书何在?倘无诏书为证,那就是假传圣谕了!”
谢昀眼神变得幽深冷厉,盯着那人打量,像一把无形的剥皮小刀。
荀馥雅见他态度咄咄、毫无臣礼,忽然意识到,巡防营统领恐怕不是新皇赵启仁的人,是李琦的人。
这上京城还有谁会时刻关注她,熟知上一世的历史轨迹?谁能顺理成章地,将天子亲军控制在手上?
除了李琦,她想不出第二个。
情绪激**之下,谢昀伸手摸向腰侧的佩剑。
荀馥雅上前几步,挡在谢昀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盒子,郑重捧在手上,扬声道:“谁说没有皇上的诏书?诏书在此——”
出乎意料似的,惊愕之色在巡防营统领的面上闪了闪。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命手下上前去取诏书。
荀馥雅又将盒子塞回怀中,振振有词:“天子诏书何等尊贵,岂容尔等仆卫轻易触碰!”
巡防营统领冷然强调:“不当场验看,如何知道真假?”
荀馥雅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很简单,等天亮后到皇上面前,一问便知。”
巡防营统领想不到她一个弱女子如此难缠,厉声喝道:“你是什么身份,皇上是你说见就见的吗?看你们打扮古古怪怪的,莫不是想要借机进宫行刺皇上?来人,拿下他们好好审讯一番!”
这茬找的,也不算全无根据。毕竟在场除了姜贞羽衣裙名贵整齐外,其余人的装束都难登大雅之堂——
谢昀穿着最简陋的灰麻布衣,看打扮像乡野村夫,看气势,更像是不好惹的江湖人士。
江骜几个人就不用说了,因为刚才打斗撕扯,衣衫凌乱,脸上挂彩不少。
他们怎么瞧着都不像正经人士,黑夜中又有何人认出他们说上京城赫赫有名的官员?
一队巡防营气势汹汹扑上来拿人。不过,有谢昀在,根本不会让他们靠近荀馥雅三丈之内。
只见他当即掠至前方,直接扣住了马背上统领的要害,逼迫他叫停。
这下巡防营不敢擅动,两边僵持住了。
谢昀看向荀馥雅,目光深邃,喜愠难辨:“谁让你来抓她的?”
那巡防营统领开始拿着官位威吓谢昀,可见谢昀不受威胁,还拿剑在他的手背戳出一个血洞,便疼痛得哇哇求饶,将事情交代出来。
“是,是永乐侯府的侍卫通知我,让我来抓人的!”
荀馥雅一怔,眼中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惊惧。
在这刹那间,某根心弦因为突来的触动而拨出响,她下意识地握住了玄素的手腕来缓解自己来自对李琦的恐惧与憎恨。
谢昀想到上一世与李琦之间的恩怨,眸色一沉,用力扼着巡防营统领的咽喉,气场肃杀冷酷。
巡防营统领意识到这人要杀死自己,吓得面色煞白,急得费力求饶:“好,好汉,松个手,人,人我不抓了,放我回去复命吧!”
然而,谢昀置若罔闻,更加用力地掐他。
荀馥雅察觉他有些不对劲,想到若是巡防营统领死在这里,会带给太学书院很多麻烦。
她赶紧冲过去拉着他的衣袍下摆,急切地哀求:“不要杀他,不要!”
谢昀回过神来,垂眉盯着荀馥雅,仿佛看到了上一世不断痛苦哀求的荀馥雅,一时心软,才松了钳制。
他一脚将巡防营首领踢下马,轻蔑地说道:“去跟李琦说,本王不屑于杀跳梁小丑,可他想得到的东西,本王都不会让他得到!滚——”
不知何时,周围房舍后、暗巷中涌出许多骑兵。为首的是容国公府的侍卫统领付博,本人正将几匹战马牵至场中。
付博是容珏的贴身侍卫,付博出现,自然容珏也来了。
在众人剑拔弩张之时,一名神色淡漠的男子出现在火光晃晃的竹林小道上,宛如乍然现身的谪仙,那气质引得众人侧目,怒气全无。
锦布白袍上金线勾领袖,胸前墨竹孤傲如梅,线条遒劲中又透着柔和的五官让他的气质刚毅清傲又和善得人畜无害,这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却相得益彰,有一种此人即是众生,此人即是天理的错觉。
如此的风姿卓绝,当今世上,除了容珏,还能有谁呢?
只见容珏这位皎皎如月的当朝太师,泰然自若地走到众人的眼前。
身后无数箭头指向他的背影,却无人敢发出第一箭,仿佛这一箭射出,便会引来灭顶之灾,引来天罚似的。巡防营的人无不感受到,自己被一种道法自然的气势给硬生生压制住了心境。
巡防营统领目不转睛地盯着容珏,心里忐忑不安。
容太师向来深居简出,夜里更不会出门,如今深夜带着一大批人马前来太学书院,来此做甚?总不见得是来捉我的吧?
察觉容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如芒刺在背,扎得他一阵发毛。
他赶紧领着众人向容珏参拜:“下官参见容太师。”
容珏淡淡地看了荀馥雅一眼,移开视线,不多时,清朗而不失威严的男嗓音在夜空中响起。
“回去复命吧,即便先皇不在,太学书院也是不可随意侵扰之地。”
这满朝文武百官,任何人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可这容珏的面子,不能不给。
巡防营统领客气有礼地回应:“那尔等回去复命了。”
言毕,他带领手下,悻悻然离去。
荀馥雅在容珏出现的那一刻,便松开了谢昀的衣袍,怔然看着。
容珏径直上前来,静静地凝视着荀馥雅,难掩心中的激动。
荀馥雅愕然,从容珏那双清冷的眼眸里,竟然看到了两分倾慕三分隐忍五分柔情,这是幻觉?
片刻,容珏收回有些失了方寸的视线,垂眉轻叹:“你不该回来的。”
荀馥雅心头一热,明白容珏为何这般说。此处水深火热,以她的身份处境,并不适合呆在这里,一回来,立马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推上风口浪尖。
她抬头一揖,苦涩一笑:“我阿娘来了上京城,我得找她,没办法。”
容珏一怔,贴心地宽慰道:“小师妹不必过于忧心,令堂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会帮你一起找的,相信很快找到人!”
荀馥雅嫣然一笑,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人总是如此懂得宽慰人,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进人的心里头。
谢昀神色沉静如山岳,又带着锋锐而凛冽的战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提槊而起,但再多看几眼,他依然蓄势般坐在那里。
从前每次大战之前,他都是这副神情,叫在场之人有些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路子峰轻哼一声,出来打了个圆场:“夜深露重,大家别干站着聊天了,进屋内详谈吧。”
众人觉得有理,纷纷转身步入亮起了灯火的屋内。
荀馥雅察觉谢昀坐在高头大马上岿然不动,本来跟随着容珏走了几步的,随后又转过身来,回头找谢昀。
考虑到谢昀已经叛出师门,可能不太愿意跟师兄师姐他们处在一块,便仰头跟谢昀说:“王爷,若你不喜欢,可以先行离开的。”
谢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本王的存在碍着你跟容珏了?”?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荀馥雅气得有些哑然失笑:“还有其他人在的,好吗?”
谢昀不为所动,冷冷地审视着她,心想着这女人就是狡猾,欺负这一世的谢昀不知晓她与容珏上一世那些卿卿我我的旧事。
难得师兄师姐们齐聚一堂,她不想因为谢昀闹得彼此不欢,只好不与他计较,上前握着他的手,请求道:“给点面子吧,进来坐坐,跟陆公子聊天也是可以的。”
盯着握住自己的小手,柔软无骨,谢昀心里冷哼:死女人,为了跟容珏相处,连这种招数都用上了。
依然得不到回应,荀馥雅只好收回了手:“好吧,我尊重你。”
言毕,她转身离去。
谢昀感觉手上多了分冷意,赶紧跳下马,快步走上前。
“看在你求本王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荀馥雅砸了咂舌,也没跟他计较,无言地跟随在他后头。
以谢昀的个性,她以为这人进了屋子,会无视众人,找个角落冷眼旁观,或者找路子峰闲谈,可事实并非如此。
只见谢昀径自走到端坐着的容珏身前,泰然一笑,抬袖揖了揖道:“容太师,聊聊?”
容珏狐疑片刻,抱拳:“奉陪。”
他向里让了一些,谢昀挨着他坐下。
众人目瞪口呆,荀馥雅更是觉得谢昀此举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人向来容不下容珏,如今主动与容珏亲近,怎么看都在打着鬼主意,让人看着心里不安。
谢昀收起平日里的刺,也不提起儿女私情,主动给容珏斟酒,与他把酒言欢。
容珏向来不与人不善,安静地回应,与他攀谈起来,谈的都是天下大势,时局纷争,朝野上下的人心。
容珏肤白貌美,谢昀铁骨阳刚,荀馥雅在对面坐着,颇有一种局外人的局促。
师兄师姐们难得见两人相处融洽,也不多心,走到另一旁为炉而坐,开始闲话家常,把酒言欢。
他们向荀馥雅表示,平民书院的弟子们都很想念她,尤其是盛如愿,每日来询问她何时归来。
荀馥雅也很想念自己一手创立的书院,想念那些乖巧好学的弟子们,既然回来了,她打算明日回去看看弟子们,给弟子们授课。
说完这事,她忍不住询问他们为何打起来。
众人沉默了,姜贞羽满怀歉意,江骜心虚低头,张衍和萧应和怒瞪江骜。
最终,还是姜贞羽开口,打破了沉默。
姜贞羽表示,她听闻江骜近日与公主府那位走动甚密,今日又不巧撞见了他给那位送礼,便一时气恼,走过去警告江骜不要将你们的事告知那位,岂知江骜见那位委屈垂泪,竟对她恶言相向,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位离开。
荀馥雅一愣,没曾想自己离开上京城一段时日,江骜这个风流情种竟然与赵怀淑勾搭上了。
她担忧地看向立在一旁的玄素,心里替她难过。
三师兄张衍怒瞪着江骜,接着说道:“我们得知师姐被这小子欺负了,便将他绑过来给师姐道歉,岂知给这小子松绑了,他抡起拳头便砸过来,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也论起拳头砸回去,于是便发展成你撞见的那一幕。”
难得江骜如此英勇,看来那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低啊。
路子峰平日里洒脱不羁,对任何事都抱着一副游戏人生的无所谓态度,可想到江骜年少时霸占着姜贞羽的少女情怀,如今成了姜贞羽的胞弟,又为了别的女人对她恶意相向,他的心里头自然是不悦的。
他拿出长辈的身份,当面威严地训斥江骜:“小舅子,她是你亲姐,不管你认不认,都不能对她不敬。”
江骜看了姜贞羽一眼,叫屈道:“我没有对她不敬,是她对怀淑公主无礼在先的,你都没看到怀淑公主委屈成什么样了。”
众人看他心疼赵怀淑那副神色,看得直摇头。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人色迷心窍了。
姜贞羽怒其不成器,以长姐的身份怒斥江骜:“公主公主,公主是你什么人啊?需要你如此为她抱不平?”
忆起这些日子怀淑公主对自己的百般示好,那温香软玉的感觉,江骜便觉得飘飘欲仙。
他笑容痴痴地回应:“公主、公主她说心悦我。”
众人神色一沉,这人明显是情根深种了。
路子峰宛如一把凌厉的刀锋,冷冷地戳着江骜的心:“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哪点比得上谢昀,哪点比得上容珏?那位眼睛高于天的公主会看上你?我真为你这荒唐的自信感到五体投地!”
这话说得真够狠毒的!
众人抿嘴窃笑,江骜瞬间涨红了脸。
他觉得路子峰这话说得毫无情面,恼羞成怒:“路子峰,我知晓你从小到大就瞧不起我,可你说话有必要这么难听吗?”
路子峰不理他,心情愉悦地喝了口酒。
姜贞羽不想看着唯一的胞弟跳进赵怀淑的陷阱里,苦口婆心地劝说:“骜弟,你冷静点,怀淑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她接近你是有目的的,大家只是担心你被骗被利用了。”
岂知,江骜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激动地站起来,歇斯里地地叫喊:“哼,怀淑公主说得对,你们都瞧不起我,所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什么事都不让我参与!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怂包!”
如此大的动静,连在另一头详谈的谢昀和容珏都被惊动了,纷纷看过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荀馥雅,此时站了起来,凉凉地说道:“江公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考虑过我家玄素的感受吗?”
提起玄素,江骜心虚了,垂眉不语。
荀馥雅将玄素带到他的面前,一字一顿地提醒道:“我当初跟你说过的吧,不要招惹我家玄素,招惹了就要负责,就要娶她。”
江骜连看都不敢看玄素一眼,只是低头狡辩道:“我会娶她的。公主人美心善,我娶了公主后,相信公主肯定会允许我纳妾的。”
众人对他的痴心妄想感到心寒又无奈,三师兄张衍更是脱口讽刺他:“坐拥齐人之福,想得真美啊!”
江骜恶狠狠地怒瞪过去:“你少阴阳怪气的。”
张衍向他吐了个舌头,用表情向他耀武扬威,气的他半死。
在他开口回嘴过去之前,荀馥雅丢给了他一句:“你也少做梦。”
玄素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地位低微,若她不为玄素出头,恐怕玄素就一辈子吃这个哑巴亏了。
她紧握着玄素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江骜,表示:“玄素是我最亲的姐妹,我决不允许她做妾!
转念一想,她又故意笑着提议:“不过,你那人美心善的公主甘愿做妾,我家玄素倒是可以允许你纳她为妾。”
三师兄张衍立马乐了:“哈哈,这主意不错!”
四师兄萧应和赞赏地鼓掌:“小师妹,你真是个妙人!”
路子峰夫妇抿嘴一笑。
江骜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赵怀淑可是堂堂公主,怎么可能给他做妾,能娶到赵怀淑那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让玄素做正房,赵怀淑做妾,这不是存心为难他,看他笑话吗?
想到这点,江骜便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们——欺人太甚!”
荀馥雅眼眸冷然:“是你欺人在先的!”
“江公子,今日你是不是该给我家玄素一个交代?”
说着,她将玄素推到江骜的面前,逼着江骜直面玄素。
江骜哪有勇气去面对玄素,垂眉低头,气势弱弱地狡辩:“没什么好交代的,我又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
有了小姐的撑腰,玄素不想再卑微,用力捶了一下鱼叉,气势凶恶地喝道:“江郎,我家小姐说有就有,你赶紧交代啊。”
江骜吓得差点就跪了。
“我、我交代什么了?我不知道。”
玄素一手叉着腰,挑着眉威胁:“你是想交代后事吗?嗯?”
说着,她抡起鱼叉便要动手,吓得江骜赶紧伸手捂着脑袋。
“等等,你别冲动,我想想,请容我想想。”
对于他的表现,玄素很不满意。
“你还用想?要死了,你肯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了!看我不打死你!”
她抡起鱼叉,往江骜的身上砸过去。
江骜吃痛,赶紧狼狈地四处逃窜。
“别别别,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面对江骜的求饶,玄素心软,收回了鱼叉,往地上一锤,厉声质问:“说,错哪里了?”
江骜感觉自己在面对阎王爷的审问,若回答不满意,很可能就被送到地狱十八层了。??G
在生命与公主面前,一向胆小惜命的他,妥妥地选择舍弃公主。
“我、我不娶公主了。”
玄素绷着脸点头,可还是不满意。
“还有呢?”
江骜捂着发痛的部位,慌乱地想着。
流连花丛多年,他自然知晓女人想要什么,如何能讨好女人。
他心想着,玄素这女人凶是凶了点,但其实还是不错的,跟她在一起那段时日也过得有滋有味,蛮刺激的。
想到这,他心猿意马,笑眯眯地凑过去,握着她那粗糙的手,讨好道:“我会娶你的。”
果然,听到这话,玄素笑颜如花,娇羞地垂眉:“讨厌,人家也没逼你娶啊!”
江骜瞧见这女人乐了,心里却高兴不起,忍不住犯嘀咕:“我不娶你的话,你不把我打死才怪!”
玄素听不清楚他在低声念叨什么,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大神质问:“你说什么?”
江骜慌得立马狡辩:“没,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说没见几日,你又变好看了。”
玄素娇羞地捂着脸,笑得好生甜蜜:“讨厌,就知道说好听的哄人家。”
……
众人瞧见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真是一物降一物,感情之事很难审理啊。
荀馥雅对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是感到无奈。
她有意无意地往那一桌的两人瞧了一眼,忽地想到了一个重要之事,便拉着姜贞羽到一旁,低声询问:“师姐,你可知大师兄未过门的妻子是何人?”
姜贞羽困惑地眨眼:“上青有未过门的妻子吗?我没听说啊。”
“……”
荀馥雅的表情顿时僵了,不知怎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该死的,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