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比她淡然多,也许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早已看淡了生死,此刻他的心情更多的是归于平静。

犬戎人皆以为,迎接这些手无寸铁的逐郡百姓,将会是无情的煤油与火箭。那位狂傲不可一世的谢昀谢二公子会火烧连环船,葬送他的同族同胞,引发天启军心涣散。他们的脸上皆挂着轻蔑又兴奋的笑意。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周围安静如鸡,逐郡百姓一路畅通无阻,直达陈县城门。逐郡百姓推开了虚掩的城门,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便蜂拥而进。

“怎么回事?”

事情并未按照预期的进行,犬戎王桑吉按耐不住了,怒然质问妙光。

荀馥雅不给妙光思考的时间,大声向对面喊道:“陈县军民早已逃之夭夭,逐郡的百姓们,赶紧进城从密道逃亡吧,犬戎兵要杀你们!”

逐郡百姓离得远,能不能听见不得知,荀馥雅对此抱无所谓态度,因谢衍早已告知逐郡的百姓此次逃亡的计划。

她意在说给犬戎王桑吉听,乱其心智,离间其父女情。

“休想逃。”

犬戎王桑吉眼见逐郡百姓快要消失在眼前,急得抽刀号令。

妙光赶紧上前制止:“父王,唯恐有诈,别轻举妄动啊。”

荀馥雅故意上前添一把火:“妙光公主,谢二爷已成功带逐郡的百姓逃离,你不用阻拦犬戎王桑吉了,赶紧去跟谢二爷会合吧。”

“你——”急疯了的犬戎王桑吉不假思索地甩了妙光一巴掌,恶狠狠地怒斥,“吃里扒外的东西。”

此时,率先跑到对岸的犬戎兵用犬戎语,兴奋地大喊:“哇,好多金银珠宝啊,发财啦,哈哈!”

声音传达过来虽微弱,但一向贪财的犬戎王桑吉听得真真切切,这更让他迫不及待地冲过去。

眼见时机成熟,荀馥雅故意上前扶着妙光,制造与妙光交情颇深的假象。

妙光一心劝说犬戎王桑吉,毫不察觉。

“父王,这是敌人的离间计,不要——”

“滚开!”

犬戎王桑吉怒然一脚将她踹倒。

忆起妙光当初极力阻止自己杀死眼前这两个天启人,张口闭口皆是谢昀,犬戎王桑吉对妙光的信任**然无存。

他正眼不瞧妙光一下,举着弯刀向身旁的桑巴王子喊道:“桑巴,本王的好儿子,随父王宰天启狗去!”

桑巴得意地瞟了妙光一眼,回应:“是的父王。”

一心敛财杀敌的犬戎王桑吉没等他讲完,已举着凶刀,领兵踏上连环船,气势凶猛地冲向陈县的城门。

而桑巴给妙光留下轻蔑的嘲笑,亦随之奔赴战场。

“妙光妹妹啊,纵然你聪明绝顶又如何,依旧得不到父王的宠信,哈哈哈……”

胸口那一脚留下的疼痛仍清晰,桑巴的话字字诛心,句句刺骨,妙光心碎一地。

她感觉自己的心疼痛得无法呼吸了。

从小到大,她放弃自己所爱,努力活成父王母后所期待的模样。她憧憬儿女情长,却总为犬戎族的未来谋划,为得到父王母后的认可,她做尽厌恶之事,为了得到父王母后的赞许,她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成全王兄。

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

狠狠的一脚?冷漠的讽刺?

面对大受打击的妙光,荀馥雅觉得她可恨又可悲。

“你跟我说你不受父王待见,这回我信了。”

妙光恼恨地怒瞪荀馥雅:“辛月,本宫还真是小瞧了你。”

荀馥雅看向远方的战场,表情波澜不惊。

此时,犬戎王桑吉领着犬戎大军一拥而上,气势浩大,只是,待十万犬戎大军几乎奔上战船时,潜伏在水里的天启百姓抹黑将油撒在上面,接踵而来的是满天的火箭。

有火光乍现,犬戎兵初看时还以为是幻觉,然而,片刻之间的功夫,火光不断蔓延,连成了一片火海。犬戎兵皆是旱鸭子,赶紧往陆地逃离,逃不掉的要么被活活烧死,要么跳进水里被淹死,顿时惊慌求救声响个不停,由远而近地传到岸边。

“那是……”

有人发现,不知何时,城楼上出现了一排排精兵,手持火箭不断地发射,为首的是名扬天下的箭神路子峰。

“不好,中计了,大家快逃!”

巴桑察觉不对劲,大喊着指挥部队撤离,可为时已晚,熊熊烈火已断了他们的退路。

“父王,二王兄!”

瞧见江面火光冲天,妙光赶紧爬起来,着急想办法。

留守在岸边的犬戎总兵神色慌张地前来跪报:“公主不好了,左方冲过来一队精兵,至少三万人,好像是西南王的兵马。”

话音刚下,城楼战鼓“咚咚咚”响起,只听得城楼上响起了谢昀清冽霸气的喊声。

“众将士听令,随老子杀尽犬戎贼人,护城中老幼妇孺!”

“杀!杀!杀!”

火光漫天衬得谢昀眉眼绝艳,受他指挥的士兵没有一个有退缩之心,纷纷热血满腔地举起武器,跟随这位如战神般的少年一起冲下城楼,奋勇杀敌。

战鼓声声震耳欲聋,传过江面,血火冲天。犬戎铁骑在战船上站立不稳,要么葬身江河,要么葬身大海,前有虎狼之师,后有凶狠追兵,前后夹攻,瞬间被砍得死伤无数。

谢昀在青戈江的对面,领兵追砍犬戎王桑吉,与其精锐部队厮杀,从黑夜砍到黎明,尸骨堆积如山,血染青戈江,场面之震撼,令人叹为观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杀红了眼的谢昀见犬戎兵就砍,一砍便连杀数十名,越战越勇,越杀越狠。

他早已血染全身,眸里没有一丝人的情感,此刻只有机械的杀戮,

犬戎兵见他犹如嗜血修罗,身上、发丝、脸上、衣袖、指尖皆滴着血水,却仍然没有停止杀戮,皆惧怕得拔腿逃亡,无一不死在他的无情刀下。

荀馥雅瞧见这样的谢昀,仿佛见到了前世那个血洗敌国的异姓王,吓得浑身发抖。

谢衍察觉荀馥雅的畏惧。

见犬戎兵皆被惨烈的战况吓破了胆,无暇顾及他们。他赶紧拉着荀馥雅偷偷逃离。

妙光察觉大势已去,理智地下令:“可恶,带上人质,我们撤!”

手下回过神来,左右张望,脸色一变:“启禀公主,不好了,人质逃了。”

另一手下指向见面:“他们在那。”

妙光抬眼望去,只见江面上火光连天,浓烟滚滚,形容枯槁的谢昀正带着荀馥雅乘舟而去。风吹起荀馥雅那泼墨的青丝,一袭红衣飞扬,衬得她面容清艳动人。

妙光眯了眯眼,觉得荀馥雅实在太碍眼了,不能留。

“拿弓箭来!”

她一声令下,手下立刻递上弓箭。

她拿起弓箭,毫不犹豫地拉弓,向背对自己的荀馥雅射出致命的一箭。

荀馥雅虽背对着不能看见,但耳朵对箭声特别敏感,自然听到铁箭向自己射来。她欲想躲开,却被对面的谢衍猝不及防地捞起,揽入怀中,翻身压下。

“谢衍!”

荀馥雅惊叫一声。

“噗!”

随之而来的是,箭头入肉的闷响声。

“放箭!”

随着妙光的一声令下,箭羽如同雨落般,不断朝他们的小船飞射而来。

眼见谢衍就要变成箭猪,荀馥雅用尽所有的力气揽住谢衍,带他一起滚下冰冷的青戈江。

江面上,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淆在一起。方才还声势浩大的犬戎兵如今溃不成军,仓皇逃离。

陈县的军民与西南王的兵马瞧见一场大火烧得犬戎十万大军元气大伤,皆起了斗志,奋起反杀。他们如决堤的洪水,势如破竹地斩杀尝试逃窜的犬戎残兵。???

战斗中的谢昀仿佛听到有人喊兄长的名字,心急如焚,下手更快更狠。

“犬戎老贼,哪里逃!”

听到楚荆的怒吼,他循声望去,只见浓烟当中,犬戎王桑吉与巴桑王子在部下的掩护下,偷偷趴在浮木上,正想偷偷潜逃。

想到兄长与嫂子还在他们手上,他眸色猩红,面色如霜,带着满身血腥气冲过去,连砍数十人。

木筏摇摇欲坠,犬戎将士又见谢昀一身杀伐之气,勇猛狠辣,皆吓得后背发凉。

犬戎王桑吉与巴桑对视一眼,父子上阵弑杀谢昀,无奈谢昀的防守如铜墙铁壁,他们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反倒被谢昀凶狠地连砍几刀。

犬戎王桑吉征战一生,杀戮一辈子,从不曾遇见如此强劲的对手,此人便如同战场上的活阎王,谁遇见了谁丧命。

他终于意识到谢昀的恐怖,明白了妙光为何执意拉拢此人,忌惮此人。

眼见大势已去,犬戎王桑吉已有了退缩之意,怒喝一声:“你们快去拦住他!”

然而,犬戎将士已吓破了胆,上前阻拦者皆被谢昀一刀砍倒在地。

眼见谢昀向犬戎王桑吉步步逼近,划船赶来的妙光在情急之下,向谢昀连射十箭,逼退了他,为犬戎王桑吉逃生争取了时间。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快去拦住他!若是父王和二王兄有任何的闪失,你们全家都要陪葬!”

妙光举起手上的驭天弓,厉声怒喝。

伴随她前来的犬戎兵与剩余犬戎兵,皆不要命地冲向谢昀。

谢昀冷笑一声,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岑三、路子峰与楚荆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默契十足地替他扫出障碍。

“巴桑,父王的好儿子,快去阻止他。”

眼见阎王爷逼近,犬戎王桑吉一脚踹开身负重伤的巴桑,自己上手拼命地划动船桨,欲想逃离。

巴桑见父王居然想牺牲自己,愤恨交加。

好不容易熬到阻拦他登上王位的瓦达死了,他以为从此自己便是父王唯一倚重的儿子,可事实上,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可不像妙光那般愚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谢昀的剑凶狠地横劈过来时,一把将身后的父王拽过来抵挡。

那一瞬间,血光四溅,令天启百姓闻风丧胆的犬戎王桑吉终于人头落地。

“父王!”

妙光尖叫一声,悲痛欲绝。

她仇恨地盯着提起犬戎王桑吉人头的谢昀:“谢昀,我要为父王报仇!”

刹那间,潜入在水下的几百名懂水性的犬戎兵直接跃出水面,朝谢昀袭来。

“聒噪!”

谢昀轻蔑一笑,转身走向欲想逃离的巴桑。

路子峰、岑三与楚荆挡在他身后,与那数百名犬戎兵缠斗。

谢昀挥剑砍断巴桑的左臂,一手抓着犬戎王桑吉那血淋淋的人头,一手拽着痛苦尖叫的巴桑,坐在尸山血海中,发红的眼眸阴鸷森冷,宛如地狱使者,诡异又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他把剑插在一旁,烦躁地踢了踢巴桑:“我的兄长和嫂子呢?”

巴桑骇然,面上却强撑着犬戎王桑吉子最后一丝傲气:“哼,被妙光剁了喂狗。”

谢昀脸色发白,一脚踩在他的断臂伤口上,发了疯似的,拿起剑往他的身上戳:“不可能!不可能!”

“啊啊啊——”

巴桑痛苦得惨叫连连。

“二王兄,我来救你!”

妙光不忍心看到兄长惨死,急忙朝谢昀搭弓射箭。

然而,她的箭被路子峰尽数击落。

待她的铁箭用完时,吟冬从水下跃出来,匕首架在她的咽喉上,瞬间将她擒获。

她被带到谢昀的面前,巴桑已被谢昀折磨得奄奄一息。她不想再失去亲人,哭着向谢昀求饶:“不要杀他,谢衍和辛月坠江了,你赶紧派人打捞吧!”

“赶紧去捞人!”

谢昀不管真与假,只想要他们平安归来。

他很怕,很害怕他们变成了一具尸体。

天知晓连日来他噩梦连连,心里装载最多的并非是愤怒,而是无尽的恐惧。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剑,盯着茫茫青戈江,冷峻的面容越发苍白,发冷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

东方的日出已发出万丈光芒,众人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看着方才屠戮众生的阎王杀神,顷刻间成了孤弱无措的少年郎,众人方想起来,此人不过才十八出头啊。

路子峰与楚荆上前,分别搭着他的左右肩,给与无言的安抚。

许久之后,有人惊叫。

“看看那是什么?”

即便相隔甚远,谢昀一眼认出,而眼力极好的路子峰替他说出那人的名字:“辛月!”

楚荆仔细瞧着,拍着大腿激动大喊:“嫂子,是嫂子,还有谢大哥!”

谢昀二话不说,纵身跳下水。即便亲信一个个前去营救,他也不放心,亲自去将他们救回来。

将两人扶上岸后,他才松了口。

谢衍被楚荆和路子峰搀扶着,因男女授受不亲,无人敢上前搀扶荀馥雅。

荀馥雅带着气息奄奄的谢衍从冰冷的江水里一路游来,已然虚脱,眼中却满是释然。

谢昀察觉她站立不稳,扶住了她:“别怕,有我在。”

低沉暗哑的嗓音在耳侧响起,却分外温柔,她抬头望进了谢昀发红的眼眸里,瞬间红了眼眶。

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前世,谢昀待她缱绻温柔时。

她忍不住回身扑倒他的怀里,泪洒衣襟:“谢昀,我好害怕,我以为再也活不过来了!”

谢昀身子一震,不懂荀馥雅为何忽然待自己如此亲密。

见她瑟瑟发抖,小脸懂得发紫,他心疼不已,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

谢昀替荀馥雅拢了拢大衣,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别怕,有我在!别怕!”

两人忘乎所以地互相拥抱,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叔嫂关系么?

“嗯哼!”

路子峰这只狡猾的狐狸适当地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两人惊觉彼此失了态,皆红了脸,尴尬地分开,不敢看向对方。

战场上厮杀声不断,恢复神智的荀馥雅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

怎就鬼使神差地扑过去呢?

上一世的谢昀,喜欢她示弱。若在他温情脉脉时她不配合,他会狠狠地折腾她;若在他强取豪夺时她不任君采撷,他也会狠狠地折腾她;若畏惧或受委屈之时她不向他哭诉求助,他更会狠狠地折腾她。

简直扭曲变态至极!

此时她的失态行为,许是上辈子遗落的惯性!

真是令人生厌!

周围吵杂声不断,战场上形势一片倒,犬戎军纷纷丢弃盔甲逃离。

荀馥雅下意识地退后,与谢昀保持距离。

“谢昀,你快救谢衍,他后背中了一箭。”

声音淡漠而疏离,夹杂几分厌恶。

“哦,哦!”

谢昀不懂她为何忽然变得陌生,甚至对自己带有几分厌恶与恼恨。

兄长的伤势容不得他半点失神,他晃过神来,赶紧上前扶着谢衍。

发现人已气息奄奄,他着急大喊,“老路快救我兄长,其他人给老子清场。”

路子峰停止射杀敌人,瞧了一眼谢衍的伤口,喊道:“谢子非,这是战场,在这急救合适吗?赶紧将人送城里,给我备上医药用品。”

谢昀神色一凝,冲着在人群中厮杀的岑三大喊:“岑三,去准备。”

岑三利索地砍掉几名犬戎兵,大声回应:“遵命!”

救治谢衍之事刻不容缓,他如同一阵风般迅速消失在战场。

那些犬戎兵瞧见犬戎王被杀,二王子桑巴与妙光公主被擒,此刻早已无心恋战,只想逃离,加上见识了谢昀上阵杀敌的恐怖,哪敢上前来冒犯。

遂,他们非常顺利地将谢衍送进城里。

及至县令府,众人紧张地围拢在谢衍的身前,被路子峰通通赶出门外。

岑三安置好一切后便到前线奋勇杀敌,谢昀与荀馥雅守在房门外,促局难安。

陈县外头兵荒马乱,满地残尸,厮杀声不断,而县令府内寂静无声,蕴着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

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坠下,似乎要埋葬那瘆人的血气。

谢昀横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一脚踩在上头,面容肃杀。他身披深色的狐狸毛大氅,周身的气质显得比平日里沉稳了几分,丝毫不像个十八岁少年。

荀馥雅看着他,桀骜肆意却又肃杀霸气,竟带着几分忧伤,似乎与前世相似,似乎又有所不同。

上一世,她并未认识年少时的谢昀,在谢昀血战沙场,在朝堂上好勇斗狠时,她正想方设法获得荀况的认可,为母女两人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荀家而筹谋。

在容珏的辅助下,她终以一身惊艳之才名动天下,成功进了荀家,成为首辅嫡女。

偶然间听闻谢昀的事迹,听说他本是个乡野富贵少年郎,恰逢乱世,顷刻间尽失亲人,倾家**产,导致性情大变,她并无多大感想。

遇见谢昀时,他已是阴狠暴戾,无情无欲的阎王将军,即将成为天启首位异姓王。

那时的他们,一文一武,皆凭自身本事站立在各自所属领域的巅峰,风光无量,常常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话题。

不同的是,她家人环绕,朋友成群,在重文轻武的天启誉满京城,受京中子弟的垂青,若不是荀况不让她当女官,她早已成了天启首位女鸿胪寺卿。

而谢昀孑然一身,臭名远播,不论男女,只要看不顺眼的,他皆冷漠杀之,京中贵女对他皆避之不及。他虽得到皇帝的倚重,但皇帝只将他当作一把扫除障碍的刀;他虽位高权重,但无人会高看他一眼,不屑与之往来。

那时的她孤高冷傲,一心只想着让王氏名正言顺地进首辅府,夺回女主人的位置,倾慕之人乃是当世皎皎君子容珏,并没有多大的心力去关注一个不相关之人,亦不屑与之相识。

只是造化弄人,在朝中如日中天的荀家一朝成了阶下囚,而谢昀成了掌控他们荀家命运的关键人物。

更讽刺的是,荀况竟逼着她成为谢昀的妾。

是做妾,人人唾弃,京中贵女避之不及的阎王将军的妾。

那比杀了她更痛苦,那比诛心更让她感到绝望啊!

她是人人追捧的天之娇女,高不可攀的京中才女,怎可以嫁给一个目不识丁、嗜血残忍的粗鄙之人?

她心里已有了倾慕之人,怎可以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子?

她倾慕了五年的男子,那位京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终于回应了她的心意,她怎可以、怎可以嫁给别的男子?

还是做妾?

这让她有何面目面对他?

有何面目存活于世上?

荀况在狱中冷冷对她说出的那番话,无情地将她打入地狱。

她从脚到头,凉得发僵。

她从未那般热切地期待过,她不是这人的女儿,不是荀馥雅。

忆起她与谢昀相遇亦有些许情分,谢昀向来对荀家人很是不屑,她抱着一丝希望前往将军府,期待着谢昀将她丢回狱中。

即便那时遍体鳞伤,即便那时受到了轻蔑与嘲讽,总比她做谢昀的妾好。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

当谢昀将她扔到**,倾覆而来之时,她意识到自己过于天真了。

彼时夜空乌云盖顶,轰隆雷雨大作,烛火明灭间,雨水已湿了窗台,冷了人心。

凌乱的幔帐内,谢昀反复折腾时,她泣不成声;谢昀极尽温柔时,她泪如雨下。

他总叫他不哭,不要哭。

可她止不住内心的悲伤,化不掉心中的痛苦啊!

她满腹的才情成了一桩笑话,她高傲的自尊已被碾得粉碎。

她的爱人从此成了不可能。

曾经的荀馥雅已经没了,没了啊!

可恨谢昀这厮一响贪欢,从此毫无节制,总在某些事上反复折腾她。不仅折腾她的身子,他还折磨她的心,总是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有多热情,下了床就有多冷漠……

忆起上一世谢昀对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荀馥雅不由得怒从中来。

可怜这人作甚?

万一他如前世那般不讲理地强取豪夺,可怜的是何人?

她上前拽住了谢昀的衣袍,憋着怒气询问:“谢昀,我家玄素呢?”

事到如今,她懒得伪装,反正谢衍已识破她的身份,被谢昀知晓是早晚之事。

她还是找回玄素,寻个时机,速速离去吧。

谢昀不知她为何突然生气,只是垂眸瞧见拽着衣袍的小手肤如凝脂,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嫩,眸色变得暗沉。

这女人的手怎会如此娇嫩可爱,叫人欲想咬一口。

唔,太危险了,这女人实在太危险了,往后得小心保护起来。

荀馥雅摸不透谢昀为何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的手,以为他为自己拽着他的衣袍感到不悦,赶紧松开,将小手缩回衣袖里。

谢昀颇感惋惜,随后又觉得自己对待嫂子过于放肆,赶紧收回追逐的目光。

当眼眸的热度冷却时,他转过脸去,道:“嫂子莫要担心,她和梅久兰找你去了。等战争结束后,我派人去寻她们回来吧。”

荀馥雅敛了敛神色。

以玄素的性子,的确不会听劝。知晓她身在敌营,玄素必定迫不及待地前去营救,而不会呆在原地等待。

一股暖流自心尖流过,她礼貌而生疏地向谢昀道谢:“谢谢。”

谢昀清晰地感觉到荀馥雅的淡漠与疏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

他有些烦躁,面对荀馥雅时却又小心翼翼的。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呢?要论起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兄长和家人。”

荀馥雅垂眉,心情复杂。

她近乎喃喃自语般说道:“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祖母他们……”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但谢昀此刻眼里只有神情忧伤的荀馥雅,并无死去的谢老夫人。

从小,除了从谢衍那里得到些许亲人的关怀,其余的亲人不是早逝,便是无视他利用他算计他甚至憎恨着他。

他不曾感受过骨肉亲情。生母之事,他如何进了谢家的,皆是从谢家下人口中得知的。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爹不疼娘不在,谢夫人憎恨他利用他,祖母冷落他,视他为无物。

他们总将他丢到一旁,不管不顾,需要之时又仗着微薄的血脉亲情要求他做这做那的,丝毫不觉得愧疚于他,亦丝毫不觉得残忍。

日子久了,他被养成了一匹被人类放养的孤狼,残忍多于善心。

如今听闻祖母死了,那个一辈子偏爱兄长、无视他的祖母惨死在犬戎兵的凶刀之下,他居然一点情绪波动都感受不到。

一个与祖母毫无血缘关系之人尚且会为其哀痛,可他的心却一直麻木着,感受不到一点悲伤。?

他不欲让荀馥雅察觉自己的无情无义,看向外面的皑皑白雪,安抚道:“别对自己太苛刻,你已经保住了许多人的性命,搁谁都做不到这份上。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荀馥雅怔然,上一世的谢昀从不会说这般温情的宽慰话语。

他们大抵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也许,成为谢昀的嫂子,改变这场浩天惨剧,也改变了谢昀。

那么,她与身边之人上一世的悲惨命运,是否随之改变了呢?

这个意识让荀馥雅得到了些许安慰,她轻笑道:“想不到你这个浪**公子哥到上京城一趟,倒是变得有文采了,居然懂得运用杜甫先生的诗句安慰人。”

谢昀瞧见她的脸上显出微微的笑意,知她心情好转,便顺着她的话讨好道:“是嫂子教得好,我能当上探花郎,都是嫂子的功劳。”

他明明是温声细语地讨好,却换来了冷然一瞥。

“装模作样,哼。”

荀馥雅一语双关,冷哼着走开。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摆上台面讲。

她所传授的备考知识,只能让谢昀当上进士。若谢昀真的胸无文墨,就凭那一手鬼画符般的字体,断不会登上金銮大殿,金榜题名。

唯一的可能,便是谢昀一直以来都在伪装。

一个闲散的富贵公子伪装成胸无文墨的粗鄙之人,是觉得好玩还是另有隐情?

荀馥雅并不感兴趣。

如今她百感交集,上一世的谢昀因目不识丁遭人嘲讽,遭人设计,若上一世的谢昀也在伪装,那究竟是为何呢?

这一世的谢昀,怎么跟上一世印象中的谢昀相差甚远?

恍惚间,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谢昀瞧见荀馥雅忽悠又不高兴,心里又是一阵的苦闷。

怎么安慰也不是,讨好也不是,要如何做才能不惹她生气呢?

两人相对无言,归于沉默。

四周一片嘈杂,天启的官兵与西南的援兵合力将剩下的犬戎逃兵斩杀殆尽,将士们热情高涨。

谢昀并没有去询问荀馥雅,为何当初冒险刺探犬戎族军情,是如何得知他的计策,得知他的亲信出卖了他,也是如何得知妙光公主的意图?

经历了生离死别,他觉得所有的猜疑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这人还好好地活着。

此时,门“吱嘎”打开了,路子峰向众人坦然,谢衍身上的箭伤并不严重,人已清醒过来,可以进去看他。

众人松了口气。

谢昀迫不及待地随路子峰进房。

荀馥雅瞧着没自己的事,便找了位县令府的丫鬟,随她到附近的厢房沐浴更衣。

谢昀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床榻前,瞧见病入膏肓的谢衍,心下便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强忍眼眶的酸涩,跪在谢衍的床榻前,紧握着谢衍那瘦得只剩皮骨的手,心里难受的很。

“兄长,你好点没?你告诉我是哪个不想活的将你弄成这样,我去剁了他!”

谢衍缓缓睁眼,虚弱地笑了笑:“都当上探花郎了,怎么张嘴闭嘴就喊打喊杀,太不像话了……咳咳……”

谢昀在谢衍面前,总会流露少年心性。

饶是他心思深沉,见兄长到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训斥自己,连眸子都红了:“都这样了,你还骂我……”

谢衍淡笑依旧,只是声音有些轻:“怎么?如今当上了探花郎……咳咳……兄长骂不得。”

“骂得,最好骂一辈子。”

谢昀将脸贴在谢衍的手背上,眉目间无不显示出对兄长的依赖。

“混账东西……咳咳……怎么当了探花郎一点长进都没有。以后与你共事的都是文官,你若不收敛你的暴脾气……咳咳……怎么死都不知晓。”

谢衍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向缺乏耐心的谢昀此刻似乎成了世上最有耐心之人,认真专注地聆听着,似乎怎么都听不够。

路子峰难得见谢昀如此顺从,不由得打趣道:“谢大公子你就别替他忧心了,能让犬戎十万铁骑尽数折损在青戈江,谢昀这样的祸害,没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

“你才祸害!”

谢昀立马变成会咬人的狼,左腿向路子峰横扫过去。

被躲开了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脸带笑意地向谢衍说道:“兄长你别信他,老路这人很狗的。”

路子峰笑了笑,喝着酒走出去。

谢衍瞧见从小无依无靠的谢昀此刻有了能打闹嬉戏、肝胆相照的知己好友,心里很是欣慰。

他虽疼爱谢昀,但因体弱多病,极少陪他一起玩闹,带给他更多的是负累。

他知晓谢昀对谢家并无感情,对经商毫无兴趣,对谢家的产业不屑继承,原本,这些是他要承担起来的,谢昀为了他,却一声不吭地承担起来。

对于谢昀,起初是怜悯,渐渐地,被溢出来的愧疚感充斥着。

他轻轻握着谢昀的手,眼眸酸涩:“二弟,为兄对不住你……咳咳……这些年,你受我负累,不能展翅高飞。惟愿我……咳咳……走后,你去做想做之事吧。”

“长兄。”

谢昀扑倒在谢衍的床榻上,倒头闷声哭泣。

此时的他,才是一个懵懂无知,依赖亲人的少年郎。

谢衍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外人都道他这个二弟无情可怕,其实只有他知晓,那只是谢昀的自我保护。

其实谢昀,骨子里头是重情重义的。正因为他从小缺了亲情、缺了关爱,他最看重亲人的情分,比任何人更渴望亲人的爱。

谢衍考虑到,往后他不在了,谢昀会认为自己在这世上再无爱他之人,很可能走上自暴自弃、自我毁灭的路。

想到那一纸婚书,谢衍让谢昀凑过来,低声告诉他,辛月的夫君是谢昀,而非谢衍。

谢昀不可置信地盯着谢衍,惊喜、感动、困惑……好几种情绪糅杂在一起,最后因体会到兄长的用心,化作两行热泪。

谢衍知晓,谢昀是喜欢荀馥雅的,为自己这个决定感到高兴,却又几分失落。

他郑重地叮嘱道:“兄长走后,好好护着她……咳咳……”

无须言明,两人心里知晓,那个她是何人。

从前别说荀馥雅是他的嫂子,他得替兄长好好护着,如今得知他才是“辛月”名正言顺的夫君,他怎会不拼了命去守护。

遂,谢昀郑重地点了点头。

荀馥雅换了身干爽的服饰前来,瞧见谢昀与路子峰皆在走廊上,愕然一怔。

守城的将领正在汇报犬戎大军被全部歼灭的好消息,路子峰站着喝酒,不悲不喜,而谢昀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杯酒,眸色幽然。

瞧见这样的谢昀,荀馥雅心里萌生出一种古怪的情愫。

上一世,谢昀每回见她,不分昼夜,总是想着耳鬓厮磨,可每回下床后总是冷着脸坐在栏杆上独酌。

那“独自莫凭栏,意兴阑珊”的场景见多了,仿佛刻印在她脑子里的噩梦,总是挥之不去。时间久了,她竟觉得这画面下的谢昀独有韵味,有种致命的吸引。

她知晓自己不该如此,可每回遇见,总忍不住去看,就如现在这般。

在她失神之际,守城的将领走了。

谢昀抬手将手中的酒饮尽,悲喜难断。

他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人,知晓谢衍大限将至,如今遭受如此劫难,定然是熬不过去的。可想到这世上唯一给与他温暖之人从此不在人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难受。

“辛姑娘!”

路子峰察觉荀馥雅来了,带着些许沧桑的声音响起。

谢昀蓦然回首,有种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的错觉。

哦,也许还有一人。

荀馥雅向路子峰行了个礼,回以微笑:“怎么都在外头?”

“都在等你呢。”

路子峰往厢房里头指了指,眼神示意。

荀馥雅眼神一滞,心里有了几分预料,不由得看向面容悲戚的谢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