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走后,我就去做手术了。

大概我为病患者成功地做过几次高难度的手术,同仁们在背后不再叫我谢成,也不叫谢医生,而是改口叫我谢一刀。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的赞美,但我还是不习惯,似乎把我说成了古时玩刀的侠客,后来叫的人多了,许多病人家属也跟着叫,而且叫时眼里还充满了敬意,于是,我也就慢慢接受这一称呼了。

来到手术室,病人的身体出现了异样,只能等到次日再做,我也只好静下心来理一理我杂乱的思路。

警察说得没错,高中时我的确喜欢上了杜笑花。确切地说,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喜欢上了她。那时的杜笑花,真像一朵花,大大的眼睛,清澈干净,目不染尘。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迅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而她的双颊上,仿佛飞落了两片桃花,如胭脂般沁出了醉人的红晕。

我无法克制自己,就走到她旁边轻声问,这里有人吗。她说没有。我的心一下舒展了,高兴地坐在了她的身旁。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真幸运,能与她做同桌,真好!

然而,没想到我的屁股还没坐热,从另一边坐着的薛娜过来把杜笑花撵走了,她说那是她的位子。我当然知道薛娜把杜笑花撵走的真实目的。我不喜欢薛娜霸道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

她坐下后,开始问东问西,我就越发地烦她,她真把自己当成《我的野蛮女友》中的女主全智贤了,以为谁都得让着她,谁都得依着她。她要真有全智贤那么漂亮,她就是再霸道我也认了,可她不是,我享受不起,只能去她的。这样想着我就起身离开了,想找杜笑花做同桌,然而,当我转身过去后,杜笑花旁边的空位子却被另一位女生抢了先,我只好坐在了杜笑花后面的位子上。

我本以为,远离了薛娜也就远离了是非,其实不然,就在我离开薛娜的那一刻,是非就像恶魔一样紧紧缠上了我,就在那一刻,仇恨的种子已经深埋在薛娜的心底,她把我的离开当成了是对她的极大蔑视和羞辱,她便把这一切归罪到了比她漂亮的杜笑花身上,嫉妒的火焰从此在她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后来竟被她酿造成了伤害他人的利器。

这些概括性的总结,是我后来渐渐熟悉和了解薛娜后才感受到的。最初,我只是对她没多少好感,还不至于这么想她。主要原因是杜笑花后来不怎么理睬我了,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我根本就没有得罪她,为什么突然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我问了杜笑花的同桌张晓青,才知道是薛娜警告过杜笑花,说我是她喜欢的人,不许杜笑花跟我亲近,否则她就找杜笑花的麻烦。

杜笑花本来就是个很胆小、很羞怯的女孩儿,经薛娜这么威胁,也就不再理睬我了。当我得知原委后非常生气,薛娜怎么能这样干涉同学间的交往呢?怎么能说她喜欢我了就不允许别的女生接触我,这是哪门子逻辑,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有一次在校园里,我碰到了薛娜,她老远就向我打着招呼走了过来。客观地讲,薛娜身材不错,样子也不丑,而且还有那么一点点儿精明机智的样子,问题是她的行为让我十分反感,甚至有些憎恶。

薛娜热情地说:“谢成,我有两张今晚的电影票,请你看电影,好吗?”

我果断地拒绝:“不去,我没有时间。”我不想给她留有继续纠缠我的机会,就直截了当地质问,“薛娜,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说喜欢我,更不许干涉别的同学与我正常交往,要是你再那样,别怪我不客气。”

她笑着说:“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很冷峻,有成熟男人的样子,有味道。”

“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没有?”

她“嗯”了两声 ,“人家不就是喜欢你嘛,看把你紧张的?”

“喜欢也不行,我不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也不能喜欢杜笑花,她有啥好?她可是杀人犯的女儿,你有什么好喜欢的?”

“谁是杀人犯的女儿?”

“杜笑花呀,她的亲生父亲是杀人犯,你还不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杜笑花的亲生父亲是个杀人犯。当时,我一定是被这个消息镇住了,才没有与薛娜继续争论下去。那时候的我,好奇心太强,遇事总想探个究竟,何况是杜笑花的父亲,我肯定得搞清楚。

我要问问我的表弟。我的表弟叫陈少文,在二班,他过去在红星厂小学上学,与杜笑花是年级同学,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表弟是我二姨的孩子,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我姨父大前年因盗窃罪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表弟就更成了闷葫芦,有时候问他话,他都爱理不理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当我问到杜笑花爸爸的事后,表弟神秘兮兮地看着我,闷了半天才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他从我的表情中确信了我不会告诉别人后,才说:“杜笑花的亲爸爸是个杀人犯,被判了刑,不过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劳改时去开矿炸山,被炸死的。”表弟说完后,又叮嘱我,“你可要保密呀!”

“放心,这又不是谣言,看把你吓得。”

表弟就是这样的性格,胆小怕事,尤其是二姨父被判刑后,他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小了。

从表弟口中得知杜笑花的亲生父亲真的是杀人犯,而且已经死在监狱后,我的心一下沉重了许多。我不知道杜笑花的命运竟如此悲惨,难怪她性格懦弱,又不善与人交流,大概她内心太过自卑,才造成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于是,我便对她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怜爱,就想为她当一个护花使者,默默守护着她,不再让人伤害她。当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产生后,我似乎第一次感到我很了不起,竟然能保护人了。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过幼稚,我的多情非但没有保护好杜笑花,反而让她深受其害。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那次班级篮球比赛,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在现场,我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杜笑花。她的眼里正燃烧着一缕火焰,当我的目光与她相遇时,那火焰触电般掠过我的神经,给我注入了使不完的劲儿。

我跑得比平时快多了,跳得也比平时高,我上篮迅速,运球灵活,投篮精准。每当我得分后,就响起阵阵掌声,我不由自主地回首,每次目光与杜笑花相遇,我就感觉又焕发了活力,充满了精神。我仿佛觉得不是在比赛,而是专门来为她表演。没想到的是,第二场比赛不久,我的目光搜寻过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我搜寻了整个篮球场,也没有找到她的身影,更没有遇到那束能点燃我的**火焰,我的心一下乱了,球也打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上半场得分多,差点儿就输给对方。

比赛结束后,大家都在意犹未尽地分析着刚才比赛的得失,可我却心有所思,隐隐地为她担忧起来,总觉得她的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否则,她不可能中途退场。

我顺着操场走下去,远远地看到足球场边的柳树下,围了几个人,等我走过去的时候,才看清原来是薛娜她们,正拳打脚踢着树下的杜笑花。看着杜笑花双手护头蜷成一团的样子,真让我心疼,我愤怒地跑上前,大声喝止了她们。看到薛娜挑衅般地看着我,我真想给她一巴掌,可我不能那样做,我只是警告她,别把事做绝了。至于我和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全然记不清了,唯一的记忆是杜笑花向我投来的目光。从那目光中,我读到了她的委屈和无助,还有一丝丝的企盼。我想伸手拉她起来,她却挡回我的手,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她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她竟然把我也划到了薛娜的阵营,仿佛她今天所受的侮辱都是由我而生,这让我感到很委屈,也很惊讶。

细细思量,也的确如此,要不是我暗暗喜欢上了她,薛娜怎么会采用如此残暴的方式报复她?对于薛娜,我由最初的反感变成了现在的厌恶。我觉得她刁蛮任性的背后,隐藏的是极度的丑陋与罪恶。她人不大,心已坏。杜笑花竟把我和这类人划到了一起,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气狠狠地转身走了,离开后我才明白,杜笑花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她这话可能是说给薛娜听的。

我想找机会向杜笑花说清楚,我喜欢的人是她,不是薛娜。可想了这么久,当见到她时我还是开不了口。有一次,我悄悄约她来到操场,对她说我讨厌薛娜,喜欢的是你,我们交个朋友吧。她却说,现在谈朋友还早,如果有缘,以后有的是机会。当时,我把她的这句话想了又想,觉得表面上是拒绝,实际上是一种约定。

后来,在年终优秀学生评选中,我和杜笑花都被提名了,薛娜一听到杜笑花的名字和我排到了一起,条件反射般地跳出来向杜笑花发起了语言暴力,说杜笑花的亲生父亲是杀人犯,杀人犯的女儿不能当优秀学生。她的话像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全班一片哗然。看到杜笑花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义无反顾地站出来驳斥了她。尽管如此,杜笑花还是主动放弃了优秀学生的评选,负气跑出了教室。我由此发现,语言暴力比行为暴力更伤人。行为暴力伤的是身体,语言暴力伤的是心灵。

我与薛娜针锋相对后,又私下找到她严肃地说:“你的这种行为方式越来越让我讨厌。”

她好像说:“我喜欢你,杜笑花要是再勾引你,我还有好果子给她吃。”

我气愤地说:“你听明白了,第一,我压根儿就不喜欢你,而且很厌恶你,请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说‘喜欢’两个字,你不配;第二,杜笑花根本没有勾引过我,是我主动找她说话的,你要是再欺负她,我饶不了你!”可能我的话刺到了薛娜的疼处,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了泪,并且还说走着瞧!

我当时根本没理会她所说的“走着瞧”是什么意思,当杜笑花又一次受到极大的伤害后,我才明白。

几天后,我看到杜笑花的脸肿了,嘴角结了血痂,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不小心摔倒磕的。我不相信,课间休息时从卫生间出来,我听到薛娜和她的死党在窃窃私语:“要不是半道出来一个拾破烂的老头儿坏了我们的事,那天我们非扒了狐狸精的衣服不可,看她还敢勾引谢成不?”听到她们的谈话后,我压抑不住的怒火一下燃烧了起来,我问她们:“你们对杜笑花做了什么?”她们看到我生气的样子,全躲进了厕所。可我的心感到一阵疼痛,为自己,也为杜笑花。

我记得我曾对杜笑花说过,我要保护她的,可我非但没有保护好她,还因为我让她遭受了一次次的殴打和羞辱。我知道,放学和上学的路上是杜笑花最容易遭受薛娜她们袭击的地方,可我家与杜笑花又不在同一个方向,我无法天天保护她,而只是偶尔为之。

一次,我偷偷跟在杜笑花和张晓青的身后,就像战争年代盯梢的特务。一直跟到她们在巷口分手,我才快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杜笑花。她像一头惊恐的小鹿,回首看到是我,笑容就从脸上情不自禁地溢了出来。

她说:“谢成,怎么是你?你家不是在二道桥那边吗?”

“我想到二姨家,顺路就走来了。”我向她撒了个谎,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今天与张晓青一起来的?”

她“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你以后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最好都与她结个伴,这样薛娜她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她又“嗯”了一声:“谢谢你,谢成!”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辆电动车从旁边突然开来,眼看就要撞到了杜笑花,我顺手拉了她一把,将她拉到了怀中。她的书包却被电动车上的木板撞飞了,东西散落一地。

杜笑花看了我一眼,从我的怀里惊醒过来,红着脸说:“不好意思,要不是你拉我,差点儿就被电动车撞了。”

说完,她就去捡地上的东西。我也仿佛从梦中惊醒。刚才事发突然,完全是出于本能才拉了她,没想到会有这一幕,瞬间的感觉犹如梦境,要是放在平日,我怎敢做如此举动。

看着杜笑花在地上捡东西,我也上去帮忙。突然,我在她杂乱的东西中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足有一尺长。我捡起它,问道:“杜笑花,你一个女孩子家带刀做什么?”

她愣了一下,脸就突然红了,然后说:“家里的水果刀,不小心装到书包里了。”

我说:“你要小心,否则会划破手的。”。

这件事过后,我一直在想,明明是匕首,她为什么说成水果刀,而且又怎么能装错?她是不是有意装进书包,用来防身的?我真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一天下午放学,我问薛娜:“放暑假后你去哪里玩?”

她以为我要约她,高兴地说:“还没想好哩,到时候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玩?”

我说:“你只要不再惹是生非,欺凌别的同学,到时可以考虑。”我本想警告她,不要再干蠢事,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可我又怕说得太直接,让薛娜怀疑到杜笑花,那样只会给杜笑花招来更大的麻烦。所以,我不能出卖杜笑花,只能违心地说出了那样的话。说到底,我对薛娜的妥协,还是为了杜笑花,我真怕她们再次发生冲突,更怕杜笑花的刀给她自己惹上更大的麻烦。

我的担心没有持续多久,薛娜就失踪了。起初,我还以为她跟家里赌气跑到亲戚朋友家去了,以薛娜的性子,不打招呼离家出走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后来警察也来调查薛娜的失踪,我才意识到什么。

警察问我:“薛娜失踪的那天晚上,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在班上,我们一起上的课。”

“下课后你见过薛娜吗?”

“没有。”

“你给她写过字条没有?”

我疑惑地问:“真奇怪,我给她写字条做什么?”

警察严肃地说:“你要放老实点儿。”

“我怎么不老实?没有写就没有写,总不能让我硬承认吧。”

“我们从薛娜的衣服中发现了一张小字条,是你给她的,你还说没有写?”

“笑话,从来没有的事,我又不喜欢她,为什么给她小字条?再说了,她不是失踪了吗,你们怎么能从她口袋里发现字条?”

“她上晚自习前换了衣服,那张字条正好装在她换下的衣服里,被她的家人发现了。”

警察说着拿过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一张小字条,用塑料膜套着,放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上面写着:

薛娜,晚上八点在东关树林里见,别让人看到,谢成。

我一看上面的字根本不是我的,就将文件夹一推,激动地说:“这不是我写的,我根本就没有给她写过字条,这是假的,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我。”

警察拿过纸和笔,放到我面前说:“那你照这张字条的内容重写一遍,我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写就写,反正我没有给她写过字条。”

说着我就照他说的写了,写完后,将字条交给了他。

两个警察相互传递着看了看,其中一个问我:“如果有人假冒你的名字写字条,你会怀疑是谁?”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谁会冒充我。”

我与警察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从此,我的心便打了一个结,薛娜的失踪一定与那张小字条有关,不知是谁冒充我的名字给薛娜写了那张字条。我能想象到,一定是薛娜看到字条后,以为我喜欢上了她,与她偷偷约会,她才兴致勃勃地换了衣服,去了小树林,然后被人绑架了。这伙绑匪也真是太缺德了,你们有本事就公然去绑架,没有本事就不要绑架,为什么要打着我的旗号呢?

警察调查了几天也没有调查出结果,后来,薛娜的家人就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同学们见了报纸,又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可能是她爸得罪了什么人,被黑社会绑架了,也有的说可能被人贩子卖到深山老林里去给老光棍当媳妇去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就在大家的议论声里,学校宣布放假了,议论声这才告一段落。

直到第二学年开学,还没有薛娜的消息,她的失踪真的成了一个谜。我又一次想起了警察所说的那张小字条,还有杜笑花藏在书包中的那把明晃晃刀子,我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之后,心里一直在纠结,虽说警察的调查也证明了那张小字条不可能是杜笑花写的,薛娜的失踪与杜笑花的那把刀子也毫无关系,但我还是驱散不走那把刀子留在我心里的阴影。

假期结束后,我再次看到了杜笑花,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容光焕发了许多,人也生动开朗了许多,好像个子也长高了些。她主动与我打了招呼,祝我暑假愉快!我问她在哪里度的暑假,她说哪里也没去,就待在西州。看到杜笑花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兴奋。我真希望杜笑花就这样开心快乐地度过她的少女时代,那是她本该得到的权利,不能被人肆意剥夺了。我明白她的这种变化肯定来自于薛娜的失踪,为了杜笑花得到永久的快乐,我真希望薛娜就这样继续失踪下去。她的存在,给社会和他人带来的不是祥和安定,而是恐惧和紧张,像她这样的人,失踪了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我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薛娜失踪越来越像是一道解不开的谜,各种猜测也在校园里悄悄弥漫,有人怀疑是杜笑花干的,说杜笑花不堪忍受薛娜的欺负,与外面的不良青年设了个局,将薛娜绑架后卖给了贫穷地区的山民,还收了一大笔钱。

还有人说,是我干的。为了保护杜笑花,利用薛娜对我的喜欢,把她骗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让人把薛娜绑架了。当然,随着谣言的进一步加工,竟然还有人说,这可能是我与杜笑花的合谋,内外勾结,共同设置了一个陷阱,让薛娜钻进去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绑架了。我不知道这些谣传杜笑花听到了没有,反正我是听到了。我听到后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接着就是紧张和害怕。我没敢告诉杜笑花警察查过小字条的事,也没有告诉她我所听到的谣言。我怕她听后更加紧张,毕竟,被人当作嫌疑人瞎议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些天我真有些担心,怕有一天警察突然把我带走了,尽管他们最终会排除我的嫌疑,最后把我放了,但经这么一折腾,我的名声就被搞坏了,以后还怎么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抬得起头?我也怕他们把杜笑花带走,如果真是她做的,她的一生恐怕就毁了,而我也将会背上沉重的十字架,负疚一生。

还好,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学校里发生的另一重大事件所代替,大家的注意力马上从我和杜笑花身上转移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根本没有任何预兆和铺垫。一辆警车开进学校后,直接把我们的校长魏长福带走了。当时我们正在做课间操,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班的快嘴李多马上说,薛娜的失踪是不是与校长有关?大家似乎茅塞顿开,都说有可能,因为薛娜的爸爸主管教育,与校长可能有矛盾,校长为了报复薛娜的爸爸,就把薛娜绑架了。那时我们还小,纯粹是小孩子的思维方式。大家又以讹传讹,几乎传遍了整个学校。

没过多久,又有了新的版本,带走校长的不是公安局,而是检察院。校长犯的不是绑架罪,而是贪污腐败罪。我们过去的猜测都是错误的,校长贪污腐败的消息登在了《西州日报》上,白纸黑字,错不了。

消息传出后,大家的兴趣点又转向了校长腐败,对薛娜的失踪也就失去了兴趣。

本来,该过去的都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这是好事,但没想到的是,因平时不爱说话的表弟的一番话,又把我的思绪搅乱了,以至于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二姨带着表弟陈少文来家看望我妈,说是看望,其实也就是她们姐妹俩一起聊聊家常,我就带陈少文到书房玩电子游戏。陈少文一进屋,就紧张兮兮地关了门说:“哥,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你说呗。”

“你必须得向我保证,不能告诉人。”

我历来不喜欢他的这一点,有什么你就说,如果怕我告诉别人你就不要说。当然,这是我想的,但没有直接说出来,怕驳了他的面子:“你想说就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是不是喜欢杜笑花?”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什么吗,怎么反问起了我?”

他紧张地说:“问清你是不是喜欢杜笑花,是不是想与她处朋友,我才好告诉你。”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至于能不能与她处朋友,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还不知道。”

表弟听完后,突然说:“你不能喜欢她,更不能与她交朋友。”

看他神经兮兮的样子,我好生奇怪,就问:“为什么?”

“我有她的一个秘密。”

我一下紧张了起来,问:“什么秘密?”

“在上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去二元桥边的沙枣树林打枣吃,那时候正是沙枣挂满枝头的季节。我刚到沙枣树林,就听到一个女孩的呼救声,我悄悄赶过去,发现是杜笑花,你猜怎么啦?”

我生气地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怎么能猜得到?”

他红着脸说:“原来杜笑花被邵威压在身下正实施强奸,杜笑花刚喊了一声,就被邵威捂住了嘴。邵威威胁杜笑花不许喊,否则就像弄死郑小丽那样弄死她。虽然杜笑花的嘴被捂住了,但还是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我真想冲过去救她,可我怕邵威。你不知道,邵威可厉害了,他和我一样大,那时都是十三岁,可他个子很高,几乎比我高一头,而且也很结实,足有一百五十斤,从他的背影看,比我们的班主任刘老师还高大威猛。总之,从外形上看,他就像个大人,根本不像一个小学生。”

“拣重点说。”

“好,我拣重点说。他不仅长得高大威猛,性子也野,与人三句话不对,就动手打人。半年前,他强奸郑小丽时因对方大喊大叫,他就把郑小丽杀了,被公安局抓去后,劳教了三个月就放出来了。他更加有恃无恐,谁都不敢惹他。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要是出面救杜笑花,邵威看到非杀了我不可,说不准还要杀了杜笑花。我害怕极了,趁他还没有发现我,只好悄悄溜了。”

听到表弟的讲述,我的心像针扎一般。我恨不得在表弟那张圆嘟嘟的胖脸上狠狠掴几个巴掌,他怎么那么怯懦,为什么不去救救杜笑花,或者大喊几声,也好震慑一下邵威,可他却悄悄溜了。现在,他竟然还有脸说出口,他还是个人吗?

我忍着内心的巨大伤痛,问:“你看清楚了吗,是不是杜笑花?”

表弟认真地朝我点了点头:“看清了,就是杜笑花,她的衣服都被邵威扒了。”

我真恨死了眼前的这个肉头肉脑的表弟,他为什么不把这些话烂到他的狗肚子里,却非要说给我听?

“哥,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这毕竟关系到人家杜笑花的名誉。”

我有些愤怒了:“你还知道关系到人家的名誉?你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表弟被我说得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你是我表哥呀,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表弟平日三板子都打不出一声屁来,他能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一定是鼓了很大的勇气,也是抱着对我认真负责的态度才说的。我不能再谴责他了:“后来哩,那个邵威现在在哪个学校?”

表弟摇了摇头:“邵威早就死了,他强奸张笑花后不久,就被人杀死在了沙枣树林里。”

我有些义愤填膺地说:“杀得好,像这样的害人精早就应该死。”

表弟说:“是的,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枪毙。邵威被人杀了后,同学们都说杀得好,老师们也说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不值得惋惜。”

我问:“凶手抓到了没有?”

表弟摇摇头:“没有。一直没有抓到。”

我的脑海里还在纠结着杜笑花在树林里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你当时并没有完全看清邵威是不是强奸了杜笑花,只是怀疑猜测,是不是?”

表弟笃定地说:“不是怀疑,是肯定,邵威真的强奸了她。否则,杜笑花岂能活到现在?恐怕早就被邵威杀了。”

我气愤极了,他为什么不能说得含蓄一些?为什么非要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彻底毁了我的希望?

我痛苦地看着他说:“杜笑花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吧?”

表弟摇了摇头:“我敢肯定,除了我,没人知道。”

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又问: “你怀疑是谁杀了邵威?”

“我怀疑可能是刘瘸子干的。刘瘸子是杜笑花后爸,修自行车的,手劲儿可大哩,他不用钳子,就可以把车胎翻过来,杀个人绰绰有余。”

“你没有向别人说过你的怀疑吧?”

“没有,你问我,我才说。要是别人问我,我啥都不知道,也不说。”

“你这样做是对的。”

表弟这才嘿嘿地笑着说:“哥,你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你有,刚才我说杜笑花的事,你就生气了。”

表弟的脑袋不灵光,可能是与他太认死理儿有关吧。我只好说:“刚才有点儿激动,我说话冲了点儿,你别在意。”

表弟说他不在意。

可是,表弟不在意,我却在意,而且非常在意。我在意的不是表弟,而是杜笑花。在我心里,杜笑花就是天上的星星,明亮又耀眼,就像山中的清泉,纯净而透明。我心向往之,清澈如水,干干净净,容不得半点污秽。可无情的现实却将我的美好想象彻底粉碎了,我怎能不感到心灰意冷,甚至绝望?

此后的日子里,我每次遇到杜笑花,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是为她,也为我自己。我无法想象那么一个天生丽质、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怎么那么早就让人毁了?是不是因为她太出众了,就像花朵开得艳丽了,总有人想伸手掐一下。我的心,仿佛就在表弟告诉了那个秘密后被人偷走了,再也没有以往见到她的冲动和**了。

后来,我突发奇想,杜笑花的后爸既然能把欺负杜笑花的邵威杀了,难道就不能把欺负杜笑花的薛娜杀了吗?当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产生后,我竟被自己这一大胆的想法惊呆了。细细一想,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如果问题朝这方面一想,一切都说通了,薛娜不是失踪,肯定也是被杀了。杀她的人,就是杀死邵威的人,可能就是杜笑花的后爸刘瘸子。我甚至还在怀疑,藏在杜笑花书包的那把刀,可能就是她的后爸让她用来防身的,写给薛娜的那张字条,可能也是杜笑花出谋策划的。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这是属于我的秘密,我更不能因为我的这一秘密而伤害杜笑花,虽然我不再那么对她痴迷了,但我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那些日子,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可内心痛苦极了,唯一让我解忧的方式就是把精力用在学习上,然后再打一场篮球,流一身臭汗,身心才会慢慢得以平复。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又开始了新生活,结识了新朋友,其中一位,就是我的前妻赵新月。有了新女友,也就很少再想杜笑花了,但一旦想起,心里还是有一种隐隐的痛。我知道,我并没有彻底把她遗忘。大学四年,我完全有机会联系到杜笑花,可我没有,我心里始终过不了那个坎儿,既然不能接受,只能相忘于江湖,这样对谁都好。

大学毕业不久,我听到杜笑花结婚了,当时很震惊,她为什么那么早就结婚了呢?尽管当时我和前妻赵新月关系也很好,我们一起分到了西州,我在市医院,她在市卫生局,结婚也是迟早的事,但我心里还是禁不住泛起了层层波澜,不知道是失落还是伤痛?

杜笑花结婚没有请我,其实,就是请了,我去了,又能怎样?她还是她,我还是我,既然我们注定了有缘无分,不见也罢。

三年后,我与赵新月结婚了。和许许多多的新婚夫妻一样,在婚前总希望婚姻长长久久,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但婚姻的结果总让我们事与愿违。许多家庭过着过着就散了,原因有很多,情感上的厌倦,偿还房贷的经济压力,赡养双方老人发生的摩擦,孩子教育上的分歧,总之,不一而足,一些小矛盾日积月累,由量变达到了质变,就引发了家庭的变故。

我与赵新月的婚姻只持续了两年零三个月,引发我们婚变的主要原因是家庭内部出了问题,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那个当年抛弃她的初恋情人从国外读研回来,两个人很快旧情复燃。既然婚姻走到了尽头,我只能和赵新月一别两宽。

有时,我也在想,要是当初我的表弟不告诉我有关杜笑花的那些事,说不准我就与杜笑花走到了一起。想起这些,我就有些恨表弟,他为什么多嘴多舌说这些哩,一个平日里三巴掌都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不好好地保持他的本色,为什么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说出那些话?

那时的我,少不更事,轻狂偏执,心像一张白纸,根本装不下一点儿杂事,以为美好的东西就是绝对完整的,容不得一点点儿瑕疵,否则,我也不至于那么斤斤计较,迈不过那道坎儿。后来,我成家了,有了一定的社会阅历,才觉得那时的我是多么自私和狭隘,如果不是我的浅薄无知,也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

倘若放到现在,我绝不会因为她的过去而放弃我们的未来,更不会用狭隘偏执的心态来理解人生。况且,错不在她,她只是一个受害者,我应该给予她的是关爱,而不是伤害。

我早就听同学们说过杜笑花的婚姻很不幸,她的丈夫是个虐待狂,家暴成瘾,杜笑花常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每每听到这些,我心里就一阵阵刺痛,虽然我与她各自有家,但她毕竟是我的初恋,即便不算初恋,也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喜欢过的女人,我希望她一切安好,幸福安康。如果她过得不好,或受人虐待,我的心依然会痛。

后来,我在医院的门诊部门口见到了她。那天我正好有事路过,看到她带着孩子从走廊中走近。十多年不曾见面,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当然,她比过去有了很大的变化,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妈妈,在不同的年龄段,呈现的是她不同的风采。此时的她,如冰雕玉砌般的高洁,长发高绾,素颜冷面。尽管如此,还是让我眼前一亮,我马上就从她脸上想到了她少女时的影子,她似乎也一眼认出了我。

就在那走廊的长亭里,我们彼此打了声招呼,问了句安好,没说多少话,就分开了。我从她的外表中,丝毫没有看出她生活的不堪,看到的,依然是那个让人一见倾心的杜笑花,这让我内心踏实了许多。

真没想到,她的丈夫死了,警察竟然怀疑上了我,这让我感到很震惊,难道他们以为我与杜笑花还有扯不清的关系吗?我倒是希望有,如果可能,我真想回到高中,回到我们的少年时光。

也许,警察对我的怀疑,正好给了我某种暗示,我们还是有可能的,还可以回到过去,可以找到我曾经遗失的美好。因为现在我和她,都已失去了家庭,成了自由人,为什么不能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呢?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激动,心中就突然闪出了希望的亮光。

记得英国作家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讲述了与我类似却又有些不同的故事:美丽的姑娘苔丝和克莱尔相爱即将进入婚姻时,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她曾被纨绔子弟亚历克诱奸,年少无知时失去了贞操,并且生下了一个私生子。苔丝的母亲告诫她,许多女人,包括一些世界上最高贵的女人,一生中也曾有过不幸,为什么她们可以不声不响,而你却要张扬出去?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像你这样傻,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况且你也是受害者。可苔丝还是执意给克莱尔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克莱尔并没有收到,新婚之夜,克莱尔向苔丝忏悔自己招妓的往事,苔丝也向克莱尔坦诚了自己的过去。

克莱尔无法接受苔丝的过去,他抛下苔丝远赴南美洲殖民地。当克莱尔经历了生死劫难后,终于看淡了欧洲的陈规陋习,不再纠结苔丝的过往,准备开启新的生活,没想到彻底绝望的苔丝却投身于亚历克,最终还杀死了他,在和克莱尔度过幸福的末日逃亡后被判死刑。这是一个悲剧的结尾,我和他们毕竟不是同一国度同一时代的人,我希望我和杜笑花的结局充满希望,不应该像他们那样。

当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上:第一,张山的死亡是不是与杜笑花有关?如果没有,究竟谁是凶手?第二,薛娜的失踪与杜笑花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又是谁做的?第三,十三岁的邵威究竟是谁杀的?当我把这三个问题联系到一起后,我就觉得问题没那么简单,为什么欺负杜笑花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很显然,这不可能是杜笑花所为。

小学时,杜笑花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以她的体力,不可能杀死身强力壮的邵威,以此类推,薛娜的失踪或遇害也不可能是杜笑花所为,因为她既有不在场的证明,也没能力将案发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至于张山的死,杜笑花肯定也有不在场的证明,否则警察会控制住她的,不可能再来找我。也就是说,这一切都不可能是杜笑花干的,而杜笑花的身后肯定还有一个人,他到底是谁呢?

在薛娜失踪后,我就曾怀疑过一个人,他就是杜笑花的继父刘瘸子。可我能怀疑到他,难道警察就没有吗?他们肯定也查过了,甚至排除了他的嫌疑,不然也不可能来找我。那么,那个隐藏在杜笑花身后的人又会是谁呢?杜笑花知道吗?我估计她也不知道,不然,高中时的她就不可能那么无助,甚至想要自杀。

这真是一个谜。如果解不开这个谜,一定会妨碍我与杜笑花的重归于好。

下班后,我一个人去了天桥,站在上面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四处攒动的人头。我有个习惯,喜欢站在桥上看风景,觉得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蹲在大树底下看蚂蚁搬家差不多。蚂蚁有思想吗?蚂蚁有尊严吗?蚂蚁有爱情吗?蚂蚁有家庭吗?蚂蚁会说话吗?

作为一种物种,它的存在一定有其存在的理由,我想,在蚂蚁王国里,肯定也有它们的领袖和统帅,有它们的游戏规则和联络方式。当然,也有爱情,有生存的希望。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很短暂,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机会来了就要抓住,绝不能等到错过了再去后悔。

我拿出手机,情不自禁地找出了杜笑花的手机号。自从两年前在医院里偶遇留下她的手机号后,我始终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多少次想打过去,可却不知向她说什么好,只好又默默地停了下来。这次,我觉得我有好多话要说,就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