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随着薛娜的失踪,一切终将随风飘逝,可我万万没想到,方向东还是找上门来了。

张山的死,就像一根导火线,不仅引出了李疯子被杀案,还引出了薛娜的失踪案,一个个旧案被翻出,都与我有了扯不清的关系,这无疑又一次碰触到了被岁月愈合好的血痂,让我无法彻底遗忘那段不堪的过去。

不是所有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美好的,不是所有的学生时代都充满欢乐,我的童年时光就不幸福,我的学生时代也不美好。我本以为,进入中学后,我会慢慢摆脱生活留在心里的阴影,会像别的同学那样欢快地生活,可我错了。开学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麻烦人,她就是副区长的女儿薛娜。我清楚地记得,进入教室后,我选择了一个空位刚坐下,突然看到一个阳光大男孩朝我这边走来。男孩个头很高,长得很帅气,他的身上有一种迷人的东西,我只看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可我的余光却怎么也收不回来,固执地看着他走过来,又固执地看着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的小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

等他站定,他问我旁边有没有人。他的声音好有磁性,是那种刚刚从童声转为成人声音后的特有音质。我马上说没有。我知道,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激动,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慌乱。男孩没有吱声,坐在了我的旁边,与我成了同桌。

大概你们已经猜到了,那个男孩就是谢成。是的,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谢成入座后,向我温和地一笑,说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我心里高兴极了,便轻轻嗯了一声,感觉热血一下沸腾了起来,脸上也很滚烫,可以想象出我的脸一定一片绯红。

谢成又问我叫什么,我刚回答完,就发现我的胳膊被人扯了一下。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坐在我邻桌的那个女生,我问她干嘛,她继续扯着我的胳膊,让我走开,说这是她的位子。我看她凶巴巴的样子,没敢吱声,只好起身让给了她,坐到了很远的另一个位子上。

我天生性格软弱,逆来顺受,从不与人争强斗勇。这与母亲的教导不无关系,母亲总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我就是遵循着这句话,与人为善,能忍则忍,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每次忍让,并非总是海阔天空,有时候也会招致别人的步步紧逼。这次也毫不例外,我让座之后,以为不会再有麻烦了。其实,麻烦正悄悄找上我来。听到那位女生主动向那位男生说,我们相互介绍一下吧,我叫薛娜,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所学校考来的?男同学说,你是查户口的吗?说着起身离开了座位,他竟然向我走来了。

说实在的,我的心又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我既希望他来,又怕他来。希望他来,是愿意与他做同桌。不希望他来,是不想引起别人的嫉妒。就在男同学还没绕到我的旁边时,我的闺蜜张晓青却捷足先登,一屁股坐在了我的位置上,那位男生只好朝我笑了笑,坐在了我身后。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一转头,看到一道怨恨的目光向我射来,我想躲也躲不掉。那道阴冷目光的主人便是薛娜。我不觉一惊,按常理,那样年纪女孩的目光本该纯净明亮,为什么她会有那么怨恨的目光?

两天后,薛娜带着三个女生把我堵在了放学的路上。薛娜警告我说,离他远一点儿,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问,离谁远一点儿?她冷笑一声说,少给我装蒜,我说的是谁你难道不知道?我突然想起那个坐在我身后的男生,就说,你指上次与我同桌的男生?薛娜说,明知故问。我告诉你,他是我的,任何人都别想打他的主意,否则,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打他的主意?薛娜说,算你识相,以后你给我老实点儿。她刚说完,与她同来的另一个留着短发、长相如男生的胖女孩凑过来说,告诉你,薛娜她爸是主管教育系统的薛区长,官儿比校长大多了,你以后要听她的话。我没有理睬她,我觉得她们说话跟电视里黑道人物一样,让我从心底十分排斥。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帅气男同学叫谢成,从区二中考入区高中后过来的。他因为长得帅,又学习好,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有次上自习课,他突然用手指在我的后背捅了一下,我转过头,他一脸微笑地拿着课本,指着一道数学题说,这道题我不会,你能解开吗?我的脸一下红了。

我知道他的学习一直很好,他向我问解题,不知是故意套近乎,还是真的解不开。但我还是转过身去开始为他解题。这道题我刚解过了,已经很熟悉了。我在解题的时候,不敢抬头看他,却明显感觉到我的发梢被他呼出的气息微微吹动着,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我希望这种感觉持续得久一些,又希望我尽快结束解题。我怕被薛娜瞧见,又要说我的闲话。过了几分钟,我讲完后转过身去,可心还停留在刚才与他面对面的感觉中。就像《少年歌德之烦恼》中所写的,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这大概就是人到了一定年龄产生的情愫,有点懵懂,又有点新鲜。

谁知,课间休息时,我刚从洗手间出来,薛娜带着一胖一瘦两个女同学过来,三人堵在了我的前面。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胖丫头就把我推到了旁边的墙角,薛娜突然伸手打了我一个嘴巴,谁让你勾引谢成?我看着她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胆怯,就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勾引他。

薛娜在我身上捣了一把说,我明明看到你回过身去勾引他,你还说没有?我说你们冤枉我了,那是谢成问我问题,我才转过身去的。薛娜说,一看你就是个狐狸精,长着一副勾引男人的样子,以后你离他远一点儿,要是不长记性,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临走时,胖女孩还不忘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回到家里,我照着镜子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长得像狐狸精。镜中的我,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鼻子挺挺的,下巴尖尖的,微微低头时,还真有点儿狐狸精的样子。我有些恨自己的长相,如果我长得像那个胖丫头一样膀大腰圆,男不男女不女的,再留一个男生头,看她薛娜还敢欺负我?我拢了拢脑后的马尾巴,心想要不把头发剪了,剪成一个男生发型,这样会不会看上去有点男性的气质?

妈妈看我摆弄着头发,就问我是不是想换发型。我说想剪成男生的发型。妈妈说,你别瞎想了,这个发型非常适合你,你脸小,剪成男生发型会显得脸更小。我抓起头发看了看,果然如此。如果剪成男生发型,可能会让人觉得更瘦小羸弱,薛娜准会更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是发生在高一的事,高中还有两年,遇到像薛娜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张晓青看我委屈,就安慰说,笑花,万一不行,你就向学校申请调班吧。这样,你不再与谢成有任何交集,薛娜也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我说,如果转班,老师要问理由的话,我说出实情,到头来薛娜一定还会找我的麻烦。张晓青说,要不我们也找几个人,与她们对打。

我看了看张晓青那矮墩墩的模样,笑着说,算了吧,凭你这小身板,跑操都经常落后面,还帮我去打架,这不是笑话嘛。张晓青很单纯,我们都是红星厂子弟小学的,从小就有感情。我这样说她也不生气,小嘴儿一咧就哈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反倒显出了漂亮。

自此以后,我尽量与张晓青在一起,生怕哪天薛娜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又来伤害我。谢成发现我不肯理他,就问张晓青什么原因。张晓青说,薛娜看上了你,让所有女生离你远点儿,否则她就找谁麻烦。谢成脖子一拧,切了一声,真是个死八婆,她爹才是她的。薛娜经常向谢成问东问西,谢成对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我怕薛娜再找我麻烦,就提出跟她换座位,她当然很高兴,我与张晓青搬到了她的位置,她和胖丫头搬到了我的位置。我觉得只要相安无事,做些必要的回避也是应该的。

秋季学校召开球类比赛,班级间还要一争高下,但凡有了竞争,就与集体荣誉挂上了钩,男女球队的成员们个个摩拳擦掌,大有不为班级争得荣誉誓不罢休的气势。谢成是篮球队长,球打得好,也有号召力,比赛开始后,我们班去当啦啦队。球场上的谢成像一匹驰骋在草原的骏马,凌厉如风,他每进一个球,场上的掌声就响成一片,我当然也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在每一次掌声中,我都能看到谢成会朝我回首一笑,犹如春风沐浴,拂过我的心头,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我知道,这种感觉不光我有,薛娜也有,因为薛娜就站在我的旁边,谢成的那回首一笑,也让薛娜觉得那是给她的。不过,当薛娜发现我就在旁边时,她脸色一下变得难堪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目光中的怨恨,只好默默离开了球场。我不想让薛娜误解,更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躲到一棵树下,看起了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不一会儿,我就渐入佳境,操场上的欢声雷动离我远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人踢了一脚,才发现薛娜带着她的三个死党站在我的面前。薛娜张口就骂,你这个狐狸精,你以为躲到这里就没事了?我说,薛娜,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躲这里看书碍你什么事了?她说,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谁不知道你向他眉目传情?谁不知道你这个狐狸精在悄悄勾引他?你们给我打!在她的指挥下,胖丫头和另外两个死党一起对我拳打脚踢。我用手护着头,蜷曲着身子,任她们殴打。这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张晓青能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只要有个人出现,大叫一声,她们就会收手。但没有等到人,我只能大喊了起来,就在这时,谢成赶来了,他大喊了一声住手,她们才停下来 。

谢成说,薛娜,你们也太可恶了,杜笑花怎么惹你了,凭什么欺负她?都是同班同学,不能友好相处吗?薛娜说,凭什么?凭她没有集体荣誉感,凭她躲到角落里看小说,我们教训教训她也是应该的。怎么啦,你是不是看着心疼了?谢成怒道,薛娜,你不要太过分了。薛娜说,你要是不跟我好,我还要折磨她。谢成说,你真不知羞耻。薛娜说,本姑娘就是敢爱敢恨,怎么啦?谢成说,薛娜,你越是这样,就越会让我讨厌。说完他要扶我起来,而此刻的我,感到既温暖又委屈,我怕薛娜秋后算账,故意就挡开了谢成的手,你走吧,我再也不想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中去了。

谢成大概听出我是冲薛娜说的,也没生气,就对薛娜说,记住,以后有事冲我来,别欺负无辜的人。说完,转身离去。薛娜见谢成走了,这才说了一声,撤!带着三个跟班扬长而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景,我仿佛看到了香港黑社会的缩影,真没想到我们的学校竟然也成了江湖,像薛娜这么小的年纪,仗着爸爸的权力,就想称霸一方,在校园里为所欲为。我对学校的纯洁性又一次产生了怀疑,许多的恶,其实在校园里就已经滋生,只是被我们忽视了,习惯性地加以纵容,才酿成了后来的大恶。

又过了几天,谢成路过我的桌子时,突然给我扔了一张折叠成“又”字形的小纸条,我怕被人看到,一把拿过小纸条,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男生给我的小纸条,而且又是我喜欢的男生,我怎能不心慌意乱?我急着想知道小纸条中的内容,又怕被薛娜看到报复我,就瞅了瞅周围,好在没有人注意到,这才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我在足球场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说。谢成。”我看了又看,上面的每一个字就像跳跃的小火苗,烧得我热血沸腾。看完后,我又把小字条折叠成原来的样子,悄悄装进了书包。我要把它珍藏着,好好地珍藏着。

那节课我老走神儿,总在想着谢成的字条,向往着我们见面后的情景,他说他有话要对我说,究竟要说什么呢?好不容易等到下了课,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避开众人的视线后去了足球场。我远远地就看到了谢成,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快到达时,他便迎了过来。我突然觉得,我们真有点儿像暗中接头的地下党。

谢成问:“薛娜没再欺负你吧?”

“没有。”

他突然说:“杜笑花,我们交个朋友吧,以后我来保护你。”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听了这样的话,自然高兴,但我一想起薛娜几人对我的凌辱,还是有些胆怯,就说:“谢成,我不想交朋友,不想让薛娜认为我勾引了你。”

谢成说:“你为什么在乎她?我不喜欢她,我也不是她的私有财产,我只喜欢你。”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些激动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因为她欺负的人是我,我被她欺凌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谢成说:“以后我保护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十分感动,就放慢语气说:“谢成,你保护不了我,可能你越保护,薛娜越丧心病狂。如果我们真有缘,就别再来往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

他点了点头,说:“也好,一言为定,我们以后有机会再交往。”

时间过得很快,第一学年结束前,班里评选优秀学生,原则上先提名,后投票。谢成和我都被同学提了名。没想到薛娜突然站起来,不同意我当优秀学生,说我亲生父亲是个杀人犯,杀人犯的女儿怎么能当优秀学生,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她的话像一声炸雷,轰然过后,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更是一片空白。我相信,当时的我一定傻眼了,根本不知道薛娜从哪里得知了我父亲的事,然后选择了在班会上羞辱我。

就在大家一时不知所措时,谢成站出来义愤填膺地说:“薛娜,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不可拿她父亲来说事,她是她,她父亲是她父亲。”

薛娜说:“怎么不能说?子承父业的事多了,虽然不能说贼的儿子就是贼,杀人犯的女儿就是杀人犯,但有其父必有其女,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成说:“你不要以为你的父亲当了个芝麻大的小官就了不起,如果倒数三辈子,我们全班人的祖辈不都是农民?按你的逻辑,农民的儿子就一定是农民,如果我们的祖辈父辈当年不来城市,哪还有我们今天的生活?”

薛娜说不过谢成,气急败坏地说:“我就知道你护着那个小狐狸精,为她说好话。”

我实在忍无可忍,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够了,薛娜,我的亲生父亲早就死了,死了五六年了,他杀的是坏人,又没有杀你,你还不放过他?这个优秀学生我不当了,让给你,你去当,总行了吧?”说完我拎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班内一片安静,世界仿佛沉寂了,可我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我本以为,惹不起,我总能躲得起。事实上,有些事是你想躲都躲不过去的,如果薛娜喜欢上了谢成,谢成也喜欢上了她,我也不至于被夹在中间当受气包,更不会招来这么多的麻烦。问题是谢成偏偏不喜欢薛娜,而有意于我,我才成了薛娜的眼中钉肉中刺,导致了今天的结果。薛娜的这种由嫉妒滋生的恶意与狠毒,我不知是来自她的家族遗传,还是来自她后天的娇生惯养?

我默默躲到了操场,独自坐着,慢慢消化着老天给予我的不公。

我的亲生父亲是杀人犯,成了一块浮在我头顶的阴云,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而他带给我的伤害,远大于他曾经给予我的关爱与温暖。我恨他,恨他为什么死了之后还要让我背负上他的骂名,苟活在这个世上。

不一会儿,张晓青找到了我,坐在身边安慰说:“笑花,别拿薛娜说的当回事,就当她放了个屁,过去就算了。”

我说:“晓青,我想休学,不想上了。”

说着我就委屈地哭了。每次受到委屈,我都会产生休学的念头,心想只要躲过一年,躲过薛娜的欺负,到第二年再回来就可以了。可当这个念头产生后,我的想法又变了,我不能休学,学校又不是薛娜家开的,我为什么要休学?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她这样羞辱我,让我以后有何面目面对老师,面对班里的其他同学?

张晓青听说我要休学,马上劝阻道:“笑花,你想过没有,薛娜这样欺负你为的啥,不就是想把你挤走,她好得到谢成吗?你要真休学了,还不得把薛娜高兴坏了。”

“她想得到谁就得去,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们谁都看得出来,谢成心里只有你,否则,他今天不可能站出来公开维护你,当着全班人的面让薛娜下不来台。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除了有正义感,也很在乎你。其实班里的女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很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我都被薛娜欺负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羡慕的?”

“羡慕谢成护着你呀。说实在的,如果我有谢成这样的男生护着,即便受多大的委屈也值。”

“花痴!”我笑骂了她一声,心里却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其实,我虽然表面上装作无所谓,心里却是非常感激谢成的。他今天能当着全班同学仗义执言,真的让我很感动,能得到像谢成这样优秀男生的呵护,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相比之下,受到薛娜的羞辱算什么?当不上优秀学生算什么?

张晓青说得对,我不能休学,我不能让薛娜的阴谋得逞。

这件事过去不久,我找了个机会对谢成说:“谢谢你,谢成。”

我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回避薛娜了,对于恶人,你越是谦让,就越是对她恶行的纵容。我有我的独立人格,我不可能让薛娜来绑架我的人生,况且,谢成也不是她的私有财产,他是一个大活人,他想接触谁不想接触谁是他的自由,他能站在全班同学面前维护我,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敢当面说声谢谢呢?

谢成见我主动与他打招呼,就高兴地说:“没关系,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也不必在意他人如何说,自己的路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走。”

我点了点头,顺从地“嗯”了一声。

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乖顺,也一定很可爱,否则,谢成也不会那么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说:“放心,以后有我哩。”

谢成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很暖心,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面对全班最出色的男生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那不光是一句承诺,也是一种情感和精神的寄托,顷刻间,我仿佛觉得人生有了诗意和远方,有了希望和梦想。

自从薛娜在班会上侮辱了我后,谢成再也不理她了,有好几次,薛娜追前追后地给他道歉,但谢成却决绝地说:“你不要再烦我,我不喜欢你。”

薛娜马上翻脸说:“你是不是与狐狸精交朋友了?”

谢成说:“你无聊不无聊,我喜欢不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

薛娜当然受不了谢成对她的无视,自然要把气撒在我身上。谁知在一次放学的路上,我和张晓青刚在巷道中分开各自回家,薛娜就带着三个死党从巷道的另一端截住了我。我一看来者不善,刚要扭头折回,但来不及了,被那个胖丫头上前一把抱住了,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架住了我的胳膊。

我突然想起了视死如归的刘胡兰,虽然心里一阵发虚,但还是装作蔑视一切地说:“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

薛娜走了过来,用手指拨弄着我的脸蛋说:“想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个小**,狐狸精,我们今天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勾引男人的?”说着,她就给了我两记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我大喊一声:“救命啦!”

她又踢了我一脚:“你喊?再喊我再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觉得再喊下去真会吃亏,就求她说:“薛娜,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她冷笑了一声,我看着她冰冷的表情,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她那种冷笑,是发自骨子里的,跟大人一样,笑声虽很稚嫩,但表情阴沉,甚至有些瘆人。

她冷笑完才说:“今天我就扒光你的衣服,看看狐狸精是凭什么勾引男人的?”说着,她上来就撕开了我的衣扣。

我大声喊着:“不要,不要!”

在薛娜的带领下,她们几个把我摁倒在地,撕扯起了我的衣服。我相信,此刻如果我手里有一把刀,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捅进薛娜的心脏,然后把其他三人也全部杀光。可是,我没有刀,像一只任她们宰割的羔羊。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大呵:“住手!”

这一声太有力量了,扒我衣服的手马上停了下来。接着,我又听到那人大喝道:“你们这帮小杂种,是不是人养的?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薛娜她们这才松开了手,对那人说:“你是什么人?怎么随便骂人?”

只听那人说:“我不光骂你们,还要打你们这群有人养没有管的畜生。”说着,他好像拿出了什么东西,吓得薛娜她们一哄而散。

我这才看清,是个蹬三轮车的大伯,手里正拿着一条链条锁。他把链条锁放到三轮车上,又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身上,说:“孩子,不要嫌衣服脏,先披身上。”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他又说:“她们不敢再欺负你了,拿好书包回家去吧。”

“谢谢你,大伯。”

“不用谢。”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他一直背身站在三轮车旁,我看不到他的正脸,只看到一个侧影。

我冲他的侧影说:“大伯,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那个带头欺负你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薛娜。”

“好,你回去吧,你妈妈一定等着你回家哩。”我“嗯”了一声。

我一直想看看他的正脸,可他一直没有转过身来,我只看到他戴着一顶太阳帽,身材高大,别的还没有看清楚,他就一转身,蹬着三轮车走了。

这一次,幸亏那位伯伯出现得及时,否则,我真不敢想象后果会怎样。如果我真的被她们扒光了衣服,晾在巷道里,任过往的人像观看动物园的猴子那样围观,我相信,我一定会选择自杀,来完成对命运的最后抗争。

那天回到家,妈妈一看我嘴角流着血,衣服被撕扯成一条条的,抱着我就是一顿大哭。妈妈问谁干的。我说不小心被摩托车撞了。我不想让妈妈为我的事担心,妈妈已经够苦的了,为了我,她牺牲了很多,我不能老是给她添堵。可妈妈并不好糊弄,她不相信是摩托车撞的,她要我说实话。

无奈之下,我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妈妈问我,那个帮你的人是做什么的,什么长相。我说他是个蹬三轮车的大伯,没看清他的长相,反正人挺好的。妈妈说,真是无法无天了,明天一定去学校讨个说法。

我哭着说:“妈妈,你千万别去,你要去学校讨说法,就是打我的脸,就等于断了我继续上学的念头。我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其实,我这么说,是怕惹来更多的麻烦,影响到我的家人。薛娜那伙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妈妈听我这么一说,只好作罢。

次日,我在书包里悄悄揣了一把匕首,要是薛娜再敢侵犯我,我就毫不犹豫地拔刀,能杀几个算几个。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对坏人的忍让,是懦夫的行为。我必须坚强起来,用手中的武器捍卫我的人格尊严。

大概我的脸还肿着,一进校门,就被谢成发现了,他问我脸怎么了。我说不小心摔的。他不信,说肯定又是薛娜欺负你了,要找她去算账。他的关切触到了我的痛点,眼泪不由得滚了下来。我可以在别人面前装,但在谢成面前却一点儿也装不出来。

我说:“你别去了,那样只会给我带来更大的伤害。”

谢成说:“她这个人真是丧心病狂,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自此以后,我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学习,上课老是走神儿,脑海里总是闪现那天巷道中发生的事,甚至还经常做噩梦,梦到薛娜扒光衣服羞辱我,然后我一刀下去,薛娜的鲜血溅了我一身。总之,都是很恐怖的噩梦。我明显感到我的学习成绩下滑了。我不知谢成是否找过薛娜,不过,此后薛娜真的没有再找过我麻烦,匕首我还是带着的,我要以防万一。

没过几天,到了期末考试。我有些紧张,担心我的这种心理恐惧影响到考试成绩,可又无法克服这种恐惧。还好,考试那天薛娜没有到场,估计她是怕考不好,选择了逃避。这样也好,没有薛娜的日子,感觉校园很安静。一连三天,薛娜都没有出现,这越发印证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她就是怕成绩在全班垫底,才选择了逃避。

然而,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发现薛娜依然没有出现。考试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九日,下午六点放学后,薛娜与她的两个死党一起回的家。薛娜的家人说,七月九日晚上七点半薛娜去学校上晚自习,此后就杳无音讯了,他们曾问询过学校,校方的回答是,薛娜那天晚上根本没到校,她是在校外失踪的,校方不负任何责任。薛娜的父母这才报了案。

四天后,警察来到我们学校调查,相关同学被他们叫去谈了话,我也在其中。他们问我:“最后一次见薛娜是什么时间?”

“是七月九号下午最后一节课,我看到薛娜出了教室。”

“你是不是与薛娜一起出了校门?”

“没有,我们小组留下来打扫卫生,直到卫生打扫完才走,你们不相信可以问张晓青和组长代胜文,他们和我是同一小组的。”

“你觉得薛娜的失踪跟什么人有关?”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们最好问与薛娜形影不离的几个同学,她们应该知道。”

“好了,以后想起什么需要反映的,随时可以告诉我。”

“好的。”

我出来后,警察把薛娜的几个死党叫去谈了好长时间的话。她们每个人出来后,脸色都不太好,我估计警察一定把她们当成重点盘查对象了,否则,不可能问那么长的时间。

接着,谢成也被警察叫进去问话了。我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有种莫名的担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男孩担心。我说不清究竟担心什么,可心里就是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我真希望他平安无事,那样,我才会感到心安。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谢成出来了,从他的表情中我看不出是喜是忧。总之,跟往常一样。我真想过去问一问,又怕引起别人的口舌,只好假装默默地看书,心里又一次想起了谢成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别管,我自有办法。”他的办法是不是让薛娜失踪?或者说,薛娜的失踪与谢成有什么关系?我不好判断,只希望谢成能平安无事。

警察调查完后,很快,《西州日报》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上面有薛娜的照片,下面写着:

薛娜,女,十七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四公斤,系边阳区中学高中一年级学生,穿着天蓝色校服,于七月九日晚上七点三十分离家去校途中失踪,有知情者请打电话一三六九七七七一〇〇,如提供信息准确,定有重谢!

看着这份报纸,我的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高兴,希望永远再也找不到她。当一个人的存在严重威胁到了他人的安全时,这个人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我很高兴,但这并非表明我有多不道德,只是失踪的人太可恶罢了。

学校已经放假,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有什么议论,我只是跟张晓青聊了这些事。

张晓青说:“没准她被人贩子卖到山沟里了。”

我狠狠地说:“最好是卖给老光棍当老婆了。”

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觉得有些吃惊,什么时候我竟也变得如此刻薄歹毒了?我原本非常善良,小时候养了一只猫,它受伤了,我都会为它流泪;看到路边的流浪汉,我都会给予帮助,现在却诅咒我的同班同学让人贩子卖到深山老林里给光棍当老婆。我的这种恶意绝不是天生的,完全是因环境逼迫带给我的。

张晓青又说:“这下好了,你可以与谢成正大光明地接触了。”

“看你说的,好像我过去与他偷偷摸摸地接触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再也不必在乎薛娜了。”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薛娜对我的仇恨原因。在这个年龄段所谓的爱,很朦胧,很不切实际,可又是那么固执,你想斩断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我对谢成的爱,因薛娜的干预还没达到要死要活的程度。正因如此,放假后,我们彼此没有联系。我始终觉得薛娜的失踪与谢成有关,但我不能表现得过于热情主动,因为我怕连累了他。

到了新学年,还是没有薛娜的消息。有人说她可能死了,也有人说可能被人贩子卖了,这些都是别人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一切只能留给时间。谢成还是那样一脸阳光,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打起球来,还是像风一样满场飞奔,看着他很好,我便安心了。他见了我,只字不提薛娜,我也如此。

薛娜似乎成了我和谢成之间讳莫如深的话题。其实,我想接近他,多跟他聊一聊,哪怕不聊,两个人一起走走也好,但我又怕被其他同学看到,会怀疑薛娜的失踪跟我们有关。

之前我说过,自薛娜在小巷中凌辱了我后,上课时我老走神儿,动不动就想起那一幕,有时晚上做梦也会被惊醒,瑟瑟发抖,感到十分恐惧。我以为没了薛娜,我会慢慢好起来,可事情的发展并非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也没彻底好转,而我的学习成绩自然下滑了不少,高考落榜也就成了必然,这是我的宿命,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谢成考上了省医学院,他走之前,我以为他会向我告别,可他一直没有找我,我也不想自讨无趣。我和他,似乎注定了有悬念,无故事。我们就像两条不同的平行线,在高中交叉后又各走各的,从此渐行渐远。

薛娜的失踪终于成了一个谜,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她几乎被人淡忘了,偶尔想起,觉得就像一个噩梦。

有一次,我去菜市场去买肉,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婶正抡着斧子剁猪头,我喊了两声要买肉,她头也不回地说:“自己挑,挑好了告诉我。”我挑好肉,她才转过身来。过完称付款时,胖大婶对我傻傻地笑,我被她笑得浑身发毛,定睛一看,才认出是当年和薛娜一起扒我衣服的胖丫头许兰兰。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十多年后再相见,她竟然变成了胖大婶。我问:“你的朋友薛娜找到了没有?”

“一直没消息,可能死了。”

“你一定很难过吧?”

许兰兰嘿嘿一笑,说:“难过个啥?都过去这么久了,差不多都忘了。”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对我的愧疚感,哪怕一点点儿,都没有。

我转身离开,觉得这个人可能杀猪的时间太长了,有些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