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第三天, 谭落被送进了城里,住进枉海人民医院。

池倾阳还没开完会,他这两天都待在枉海。

“小池在深州工作啊。”

邱素宁一边削苹果,一边和池倾阳聊天。

“是, 毕业后留在当地了。”

“打算在那边安家?”

“暂时没买房, 在考虑。”

邱素宁切了块苹果给谭落, 继续跟池倾阳说:“年轻人别急着安定下来,可以再到处走走,说不定有更喜欢的城市。”

“我不挑,在哪都可以。”

邱素宁点点头,她不是在肯定池倾阳的话, 她这点头没有什么实际含义。

邱老师讲话的语调很平稳, 乍一听品不出她的情绪。谭落刚认识她的时候, 很害怕她这口吻, 总觉得每一句话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跟池倾阳说:“可以来下江看看,我和谭落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下江。”

“我高中时去过下江。”

池倾阳膝上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 邱素宁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问题, 他漫不经心地敲击键盘,随口应着。

炎夏也暖不了他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池倾阳今天没穿白大褂,单纯是前来探病的亲友。

作为谭落的主刀医生, 池医生很负责任, 他不能把病人扔下就走——至少, 他和冯育知是这么说的。

此时此刻, 他跟邱素宁一左一右坐在病床两头,中间夹着谭落。

“哦, 小池来过下江?”邱素宁看了谭落一眼, 催她赶紧把苹果吃了。

池倾阳恍然抬眼, 重重回忆深远了他的目光。这目光紧紧凝在谭落身上,谭落在闷头刷手机,没注意到对方的视线。

这一幕,落在了邱素宁的眼里。邱老师继续不动声色地削苹果。

池倾阳顿了片刻,道:“当时是去下江比赛的,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逛一逛。”

谭落的手陡然停住,往事翻涌,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

她想起他们在动车上看过的日出。直到现在,那依然是她记忆里最美的景色。

还想起池倾阳在下江买给她的那支钢笔。她后来收到过更贵重的钢笔,却没有哪支比得上它,它是最顺手的一支笔。

“小池啊,下次来下江记得提前联系我,我招待你到我们那小陋居坐坐,只要你不嫌弃。”

邱素宁发出邀请的语气也很平淡,像一条直线,半点起伏都没有。

可谭落知道,她今天表现得异常热情。

她很少会邀请别人去自己的小院做客,她特别讨厌陌生人登门拜访。

除非她对此人怀有极大的尊重,或是认可。

池倾阳收到邀请,挑唇笑了,客气回道:“谢谢您。”

这场面……谭落总觉得奇怪。

邱老师向来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她那些问题吧,也不是非要池倾阳回答,就算池倾阳不理她,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池倾阳今天还挺有耐心,她问的每个问题,他都一一作答。

怪就怪在这个气氛。

谭落感觉,邱素宁像自己的妈,池倾阳是正在被她审问的准女婿。

“谭落。”

邱素宁忽然字正腔圆地喊她名字,邱老师每每用这种腔调叫她,一般都是要说正事了,谭落赶忙洗耳恭。

邱素宁把剩的那点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收好水果刀:“我打算今天下午去一趟深州,那边有人找我看一副字,挺急的。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养病,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但是邱老师,我得跟你走啊。”

“你别跟着。你这肚子才被划开缝上,好好养一阵子。人家池医生说了,起码得过个四五天才能拆线,拆完线你也不能乱动。”

“不行啊……”谭落很着急,怕自己耽误工作,“有好多资料,您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有我能找到。”

她转头问池倾阳:“不能早点拆线吗?我上网查了,网上说阑尾炎手术四五天就可以拆线的。”

池倾阳合上电脑,抱起双臂,很不愉快地睨着她道:“别人是用腹腔镜做阑尾炎手术,切口小,所以恢复快,和你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而且你身体不太好,愈合的速度也比别人慢,不能急。”

遇到不听话的患者,池医生脸色灰沉:“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邱素宁也说:“我总提醒她注意身体,根本不听。没人管得住这孩子,太倔。”

谭落羞愧不已,难过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怕影响工作。”

池倾阳敛眸思索了会儿,提出个建议:“或者,你转到我们医院来,在深州继续住院,起码能离邱老师近一点。”

邱素宁觉得不行:“她这样怎么去深州?要坐飞机,在机场走那么远,又办登机牌又过安检的,可得把她累死了。”

“可以坐轮椅,我推着她。”池倾阳觉得这些都是小问题,“主要是飞机上座位太窄,她不能窝着几个小时不动。”

池倾阳想了想,像是想到解决办法了:“也好办,等我去打个电话。”

他起身离开,去走廊打电话。笔记本电脑放在谭落的病**,上面压着本子。

恰巧一阵风吹进来,把本子翻开了。

邱素宁无意间瞥了一眼本子上的字迹,有些惊讶地说:“小谭,他的字迹和你有点像。”

谭落懵然,她很慢地伸出手,把本子拿了过来。

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未经允许,她也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没有仔细端详。

难怪邱老师注意到了,是很像。

准确来说,和她八年前写的钢笔字如出一辙。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池倾阳的手笔。

谭落记得自己送过他一本字帖做生日礼物。

池倾阳的基础并不好,他得临摹多少次,才能练到这个程度?

恐怕,无法用次数去衡量,得用年份。

至少七八年,连续不断。

那本字帖,他竟然反反复复临了这么久。

他曾经问过她,要写多久,才能把字写得和她一样好。

现在,他已经找到答案了。

谭落摸着他的字迹,嘴唇紧抿,笑得很酸楚。

每次临摹时,池倾阳都在想些什么呢?

会不会偶尔……想起写下这本字帖的人。

第二天,谭落坐在轮椅上,池倾阳推着她在机场大厅里走,邱素宁跟在后面。

他们走的是特殊通道,上了飞机后,谭落发现这架飞机上没有别的乘客,乘务员只为他们三个服务。

这是一架波音787,豪华的空中霸主。

头等舱空间极其宽敞,座椅靠背可以完全放倒,谭落一登机就躺下了。

“嗯,比病床舒服。”她很满意地说。

邱素宁也悠哉地斜躺着,找空姐要了杯香槟小酌:“从枉海到深州这段航线,应该是没有波音787执飞的。”

“是没有,所以我找朋友帮了个忙。”池倾阳说。

邱素宁闲适地闭上眼:“你这朋友还挺有本事。”

邱素宁的行李箱很重,空姐一个人抬不上去,池倾阳帮她把行李搁在行李架上,空姐连声说谢谢,脸有点红。池倾阳略略颔首,接着坐在谭落隔壁的位置。

“知道我找谁帮的忙吗?”他对谭落小声说。

“谁?”

“江澈。”

突然听闻旧友的名字,谭落的眼睛明亮了不少:“他现在好吗?”

“挺好的,继承家业,谁见了都得喊他一声‘江总’。”

谭落被他逗笑了,笑起来刀口又痛,弄得她表情很扭曲:“小星星怎么样?”

“她当了程序员,现在在做游戏,比较忙。”

谭落悄悄问他:“她和江澈在一起了吗?”

“没有,她快结婚了,毕业后遇到了合适的人。”

谭落用力捏紧了衣摆。

得知小星星的暗恋没能修成正果,这让她有些难过。

不过,谁又能说小星星不幸福呢?既然她打算结婚了,一定是遇到了非常喜欢的人。

池倾阳告诉谭落,江澈谈了几任女朋友,都分了,现在是单身。大部分姑娘都嫌他不重视自己,因为江澈工作太忙,没那么多时间陪女朋友。

经历了几段失败的感情,江澈非常心累,扬言要当一个单身贵族,不想再谈恋爱。

谭落脱口问道:“那你呢?”

池倾阳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望向舷窗外,眼神空远,没有焦点。

谭落很怕这种沉默,空气中仿佛氤氲着无法释怀的恨意,就像是他在用沉默责备她,怪她怎么有脸提起这个。

她宁可池倾阳直截了当告诉自己——我有女朋友了,你死心吧。

乘务员在进行起飞前的安全播报,廊桥已经撤走了,飞机正在远离停机楼,朝着跑道的方向驶去。

邱素宁喊了谭落一声,问她工作相关的事。谭落如获大赦,赶忙去和邱老师说话,迅速从尴尬中抽身而出。

当她背对着池倾阳,池倾阳才侧过脸看向她。

她还是喜欢穿宽松长裙,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晃**,只会显得她更加瘦弱。

然而每当有风吹过,那些柔软布料方能勾勒出她玲珑的身形,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美感。

她的长发盘在脑后,松松地绾起,用一根簪子卡住。她刚才躺了一会儿,头发被压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纤长的脖颈处,意外地增添了柔美。

池倾阳冰冷的眼眸里漾起一丝暖色。

她和他记忆里那个女孩不一样了。

如今的她,更加让他挪不开视线。

深州大学附属第二医院,这是池倾阳目前工作的地方。

邱素宁把谭落交给池倾阳,就去忙自己的了,说晚上再过来看她。

“行,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池医生这么保证道。

这家医院很新,硬件设施倒是配备得十分齐全。

从他们走进医院的大门那一刻,保安、护士、医生、患者,都跟池倾阳热情地打招呼。

他就像这里无人不晓的大明星。

池倾阳矜持得体地微笑着,也向他们问好。

他在北方长大,谭落想不通他怎么会跑到南方来工作。两边的气候差异大,他能适应吗?

“我住在那边。”池倾阳指着医院隔壁的居民楼,“那里是职工宿舍。”

“你一个人住么?”谭落还在设法套他的话。

“不是。”

她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池倾阳看了她一眼,别有用意地解释道:“我们宿舍是双人间,有个内科医生和我一起住。不过他经常去女朋友那边睡,基本不回来。”

谭落赶紧把自己的小心脏捞了上来。

池医生想办法帮谭落弄到了一间单人病房,让她能够更好地休息。

他回来后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忙得不可开交,谭落每天见不到他几次。

护士们说,找池医生看病的人很多。

患者们相信经验论,像他们这样的年轻医生,好多患者是信不过的,觉得他们啥也不懂。

池倾阳是个例外。

他虽然年轻,专门为他而来的患者却数不胜数。

给谭落换药的护士怀孕了,挺着个肚子,还在坚持工作,精力十足,肚子里那坨肉好像并不影响她忙前忙后。

护士说:“上次啊,有个阿姨找池医生看完病,非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认识呢。他真的太抢手了!”

谭落听罢,很牵强地笑了笑。

她实在太不大度了,听到这些,心里很难受。

护士递给谭落一张纸,要她在下方签个字:“这是住院手续。”

“池医生他……还没找女朋友吗?”

谭落提笔签字,尽可能装出一副随口问问的态度,不想让护士看出太多端倪。

万一医院里传出流言,可能会影响池倾阳。谭落对于小团体之间的风言风语是非常顾忌的。

护士扶着后腰笑了:“池医生是单身。”

谭落呼吸停滞,下意识握紧了笔。

护士把她签完字的纸张收走,瞥了眼她的名字:“哎哟,谭小姐,您写字真好看。”

如果夸她长得好看,她只会说“哪里哪里”。

可是如果夸她写字好看,她向来不会谦虚。

“我练过很多年书法。”谭落说。

“哦哦,池医生好像也练过书法。”

护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细细看着谭落:“对了,你是池医生的高中同学?”

谭落点头。

护士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玩味,像是发现了独家八卦一般。

她按耐着兴奋讲:“我以前听人聊起过,池医生不谈恋爱,是因为他忘不了过去喜欢的人。”

“据说啊……他喜欢的人长得白白净净,有双桃花眼,写字很好看。好像……也姓谭。”

护士讲到这里,故意停住了,坏心眼地打量起谭落的反应。

盛夏,窗外的小叶榕上缀满聒噪蝉鸣。

医院走廊里,不知哪家小孩正在嚎啕大哭,抗拒打针,家长又哄又训,鸡飞狗跳。

病房墙上的挂钟也很吵,秒针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得像是鼓点。

比这些更为喧嚣的,是谭落的心跳声。

她喉咙发颤,声音抖得厉害:“陈护士……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瞒你说,是之前呐,有个小护士去跟池医生表白,被他拒绝了。那小护士就哭了,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谈谈试试?说不定谈着谈着,俩人就有感情了呢。”

陈护士也为同事感到惋惜似的,叹了口气:“我估计,池医生看她哭得厉害,就给她解释了为什么不愿意。从那以后,这事儿就在我们医院传开了。也有可能是池医生骗她,现编的。”

“请问池医生的办公室在哪?”

谭落迅速翻身坐起,踩上鞋子,扯到了伤口都不觉得疼。

“麻烦您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

“我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