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 谭落无法向池倾阳解释。
比如,她为什么再也没打开过昵称为“毛笔成精”的微信号。为什么再也不用过去的号码。
她预想到了,以池倾阳的脾气,不可能轻易接受她离开, 他一定会来找她。而谭落根本没有脸见他。
当初, 她能如此坚决地离开小红楼,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不想连累那些善待自己的人。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她赶到医院去,眼睁睁看着李奶奶躺在病**,头上包着渗血的绷带, 不省人事。
十八岁的她, 一方面想要远离池倾阳, 不让他被自己拖累。另一方面, 她恐惧着种种噩耗。
比如,李奶奶的手术并不成功, 留下了后遗症, 池爷爷的身体状况也一落千丈。
如果真是这样,谭落不知道要怎么赎罪。
以谭落那时候的能力,留下六万块钱, 是她唯一能做的补偿。
所以, 她选择了逃避。
把自己和南玡市的一切联系就此斩断, 仿佛只要她不去了解, 小红楼的幸福就还在继续。
术后第二天。
池倾阳的手术很成功,谭落已经可以进食了。邱素宁找村里人给她熬了稀粥, 她现在这状态, 只能吃点流食。
谭落术后一直发着低烧, 病蔫蔫的,吃了东西仍旧浑身无力。
她一次次找池倾阳要止疼药,池医生不给:“是药三分毒,你打算把止疼药当糖豆吃吗?”
光是忍耐疼痛就让谭落筋疲力尽。
这时候,池医生绷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提出了更加冷酷的要求:“下床。”
谭落指着半死不活的自己:“你……你要我下床?”
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刚才,她挣扎着去了一趟厕所,刀口疼得要死,差点把小命交代在路上,怎么池倾阳还让她起来?
池医生催她赶紧坐起来穿鞋:“你不能再躺着了,得多下来走动。”
谭落哀怨地看着他,求他别这么狠心:“我真的走不动……”
池倾阳合上她的病历,面无表情地往桌上一扔,声响不大,却把谭落吓得一哆嗦。
“不要撒娇,照我说的做。”他的声音像是在冰箱里冻过,让她又打了个寒颤。
谭落欲哭无泪。
八年过去了,她还是好怕池倾阳生气。而且,这人比八年前更凶了……
他讲话的音量倒是不高,语气也不算重。但不知为什么,硬是有种让她不敢抗拒的威慑力,她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池倾阳一摆臭脸,冯育知就在边上说好话:“谭落啊,池医生这都是为你好,你一直躺着,容易造成肠粘连,很麻烦的。”
谭落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艰难地挪动下身,把鞋子踩上。每动一下都会扯到刀口,她痛得直不起腰,老太太似的弓着背移动。
从病床走到门口,她疼出了一身冷汗,扶着门框不敢动弹。
见状,冯医生主动请缨:“我扶你一把。”
冯医生的手伸到了眼皮子底下,谭落有些为难,不肯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她的余光下意识偏转,瞄向了池倾阳。
“谭落?”冯医生以为她害羞,说了两句玩笑话,“没事儿,你这么瘦,我能扶得动。”
池倾阳把钢笔揣回兜里,阔步走了过来:“冯医生,你不是要给医院打电话吗?你先去忙。”
“也不差这一会儿。”冯育知还没听出来他在赶客,“谭落也没人照顾,我不太放心。”
池倾阳眯紧了眼,语调微微扬高:“什么意思,我不是人?”
他说着搀住谭落的胳膊,动作无比自然,也没有征求对方的同意,像是知道她根本不会推开自己。
谭落迟疑了下,也搂住了他。举止亲昵,小鸟依人,远远超过了普通高中同学该有的界限。
这下冯育知隐隐发觉异样了。
这俩人,有问题。
尤其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谭落那种想移开视线又依依不舍的微妙眼神。
池倾阳引着她往前迈步:“慢点,一步步踩稳了,别着急。”
谭落满额的冷汗:“你不准松手。”
池医生又往她身边靠近了点:“我绝对不会松手。”
大帅哥起誓般的发言,冯育知听了都一阵心颤,哪个姑娘能受得了?
可是反观谭落,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春心萌动,眸光反而是更黯淡了,像被这句话刺伤了一般。
冯育知挠挠头,一头雾水地下了楼,碰巧,邱素宁刚好进村探病,拦住他问了问后续的安排。
冯育知告诉他,争取尽快把谭落送回城里,她太虚弱了,还得住院几天,没那么快康复。
冯医生好心说:“她的家人要是来看望她,可以去我们医院等着。”
“她没有什么家人。”邱素宁淡淡道。
冯育知一愣:“那……男朋友呢?”
邱老师眉毛一压,莫名其妙:“她哪有男朋友?”
得知真相的一刻,冯育知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明明没有男朋友,却骗他说有,他懂这背后的意思。
很显然,谭落根本对他没兴趣。
邱素宁绕过呆若木鸡的冯育知,很是无情。
她顾不上一个失恋的小伙子,谭落需要养病,有好些工作她得往后推。邱老师拿起手机,打算排一排后续的事儿。
冯育知心下一横,向邱素宁问起了池倾阳和谭落的关系:“他们以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
这事儿,邱素宁这两天也在琢磨。
她们昨天进山,谭落半途昏倒,她和向导合力把谭落抬回来,狼狈得要死。
幸好回来就碰见医生了,那位池医生见到谭落,立即喊出了她的名字,他在当下表现出的紧张和担忧,远远超出了一位医生对病人的情感。
池医生说,他们是高中同学。
然而,邱素宁回忆了下自己的高中同学,她根本连那些人的长相都不记得。
所以这解释很牵强,说明不了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谭落从未提起过这位池医生,可是,邱素宁凭借自己对徒弟的了解,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关系不太一般。
作为学者,邱素宁仔细分析一番,得出一个结论:
“可能,是前男友吧。”
池倾阳扶着谭落在卫生院溜达了十来分钟。
这期间,他接了一通电话,是李淑芳打来的。
李奶奶得知他跑去深山老林里给人看病,很不放心,问他什么时候才回城里。
隔着电话,谭落听到李奶奶的声音,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池倾阳简单交代了两句,表示很快回去,让他们别担心。他还顺嘴问了下池问海的身体。
等他挂下电话,谭落焦急地问:“池爷爷怎么了?”
“他前两天去公园遛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
得知二老都没事,谭落鼻子很酸,她长久以来惦念的那些终于能放下了。
唯一让她感到失落的,是池倾阳没有和李淑芳提起自己。
他含糊地说,昨天做了一台阑尾手术,没说对象是谁。
谭落也没有怨言,她觉得没资格去指责什么。可能李淑芳还恨她呢,要不是因为她,老人家何苦要挨那一刀。
不提就不提吧。
谭落屡屡偷瞄他的手,池倾阳修长的手指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品,指根部位也没有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印痕。
她想,池倾阳应该还没结婚。
他的臂膀比年少时更加有力,能轻而易举地承托住她,她现在长高了一些,依偎着他的时候,刚好能枕在他的肩头。
她没有那么做,他们现在的关系,不允许她做出这么逾越的举动。
谭落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别有所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枉海,到这边来工作了么?”
“不是,我来开会。”
谭落等着他往下说,期待他再说些自己的近况。可她不追问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讲,似乎没什么兴趣跟她闲聊。
她不想就这样沉默下去,只好厚着脸皮找话题:“你为什么当医生了?你不是说过……不想当医生吗?”
池倾阳的左手覆在她腰间,问出这句话时,谭落感觉到他的手掐紧了自己的腰。
“以前,有个笨蛋想看我穿白大褂。”
他用怀念往事般的口吻轻声说,眼神温柔。谭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中了,眼睛微微潮湿。
“池倾阳……”她哑声唤他,想说她一直忘不掉他。
她想让池倾阳知道,这八年来,他几乎出现在她的每一个梦境中。
她已经还清了债,正在存钱买房。存款虽然不多,但是工作稳定,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现在的她,不会再拖累任何人。
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愿不愿意再次牵起她的手?
她的话刚到嘴边,池倾阳先说了话:“不过,你不用多想。我现在当医生,是我自己的志向。”
这一句话,把谭落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是啊,她怎么又多想了?
她总是得意忘形。
如今的池倾阳比当年更加耀眼,她这个灰头土脸的穷姑娘,究竟有什么资格染指他?
池倾阳搭理她,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不想让她太丢脸。他给足了面子,她不该再得寸进尺。
谭落稍稍用力,拉开两人的距离:“谢谢你扶我,接下来我自己走吧。”
池倾阳愕然低头,看着被她推搡的胸口,失神了一秒。
他很快藏好情绪,转身往回走:“你回去躺着吧,运动量够了。”
谭落眼眶发红:“嗯……知道了。”
池倾阳只是来开会的,顺手来大山里做了件好事,等她转去大医院,他就会离开,回到他原本所在的地方。
那么,在这之后呢?
谭落极快地抹掉眼泪,强颜欢笑。
别想了,哪里会有什么之后。
到这个地步,她也该识相了吧?
池倾阳早就不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