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落回到教室时, 语文课还没结束。徐霖在台上讲课,王翠星和江澈的小纸条搓成了球,如同空投炸弹般砸向她的桌面。
谭落没有看,她把那些纸条通通收进抽屉, 将需要的书装进书包, 直接起身, 往教室后门走。
徐霖立刻喊:“谭落!你上哪去?”
“徐老师,我刚才和李老师请假了。”她对徐霖鞠了一躬,以示歉意,没有再做停留。
正值暑假,学校里只有高三学生还在上课, 吱呀作响的吊扇为学生们加油鼓劲, 堆积成山的习题册构成了他们的盛夏。
在那个无暇顾及他人的岁月里, 大家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情感, 偷偷把目光投向了谭落。
谭落从教室后方离开时,路过了她前两天才写的那块黑板报。
【高三一班, 为梦想而战。】
这几个大字周围, 是全班三十二名学生的名字。谭落用最漂亮的字,把每个人的姓名都写了上去。
当中,夹杂了她小小的私心。
在右下角的一块地方, 她的名字和池倾阳的名字挨着, 江澈跟王翠星也和他们靠在一起。
谭落离开教室前, 恍惚地瞥了那块板报一眼。
她想, 把学校的故事停在这里也好。
至少,成功避免了更加糟糕的情况发生, 这样的话, 回忆依然是美好的。
谭落离开学校后, 先去找了教书法的孙老师。
孙老师的老婆在外面开了个书法班,有固定的教学场所,暑假期间,孙老师在这里赚外快。
谭落去了那个地方,拜托他雇佣自己当助教。
距离统考没几个月了,她不想耽误时间,需要一个合适的环境继续练字。
待在卧室里练字吧,也不是不行。
可她一个高中生,成天窝在出租屋里不上学,池问海和李淑芳看着她难免操心。
孙老师这边消息很灵通,出事的是自己爱徒,他昨天就急得睡不好觉。
这下,谭落亲自来找自己帮忙,他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甚至说要给她发兼职工资。
她有了着落,也无所谓学校打算怎样处置自己。
回家后,谭落跟李淑芳和池问海敞开天窗说亮话,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
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和他们提前打好招呼,让他们别把学校里这些破事告诉池倾阳。
“我怕影响他比赛的状态。”
同样的话,她也跟江澈和王翠星说了一遍。
得知事情原委,小星星愤愤不平,打算去找学校闹一顿,督促他们做出公正的判断。
“怎么能因为这些把你赶出一班呢!你这样,高考不就废了吗!”小星星在电话里气得直哭。
谭落劝她别乱来:“我的文化课成绩虽然比不上你们,但是足以碾压同期的艺术生。就算不去学校,对我的高考也没有什么影响。”
“可我想每天见你啊……你不来学校了,我不就少了一个好朋友吗!”
电话里头,谭落能听见江澈在边上安慰小星星,聊胜于无。
谭落心里头明白,这件事错不在她,学校肯定不会开除她的学籍,不会影响她参加高考。
然而,家长们的排斥情绪如此激烈,她想再度回到校园,恐怕是难上加难。
尽管学校没能做出最终决断,谭落已然不抱任何希望了。
没关系。
这两年多她过得很快乐,稍微有点遗憾,都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谭落执拗地想着,只要别影响池倾阳,别的都无所谓。
这个想法仿佛一针麻药,扎进她的身体里,帮助她屏蔽掉那些痛苦。
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没过几天,池倾阳从伦敦发回一张照片。
中国代表团夺得金牌,站上了IMO的最高领奖台。那个耀眼的男生身穿红色队服,被几名队友夹在正中间。
他态度敷衍地配合拍照,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那双黑眸子半睁不睁,像是在嫌弃题太简单,都把他给写困了。
谭落没忍住,在书法班上笑了出来。
暑假来上书法课的小孩可多了,她这一笑刺破了宁静,大家齐刷刷扭头看她。
才来三天,谭落凭借一手好字,以绝对的强者姿态成功收获了一群迷弟迷妹。
小孩子们丢下笔,一窝蜂跑来问她笑什么。
他们瞄见照片,又说她肯定在看男朋友。
一帮学生小蜜蜂似的围着她,嗡嗡乱叫。
谭落故意装凶,绷着脸喝了一声,叫他们回到位置上坐好,这些小孩装作害怕,哇哇大叫着回去写字了。
虽然他们不是真的害怕谭落,但是很敬重这位写字好看的姐姐。
收拾完小屁孩,谭落再度捧起手机。
[谭落:什么时候回来?]
[池倾阳:明天的票]
霎时,她的喜悦折损大半。
按照原计划,池倾阳这会儿应该在机场,今晚就能到家。
[谭落:又晚了一天?]
[池倾阳:嗯,临时有变]
[谭落:那你明天几点到南玡?]
[池倾阳:估计得晚上九点钟]
[谭落:好吧……在家等你,一路平安]
间隔半分钟左右,对方发来两个字:[谭落]
这两个文字仿佛自带声音,此时此刻,她感觉那个人就伏在自己的耳畔呢喃。
她发去一个问号。
[池倾阳:没事]
[池倾阳:想着要见到你了,挺高兴的]
窗外树影攒动,夏天的熏风是如此醉人。谭落像是喝了酒一般,脖颈发红。
她慢慢回到:[我也是。]
望着树杈上一唱一和的成双鸟儿,谭落把手机按在心口。
明晚就能见到他了。
想到这些,她的喜悦又一寸一寸,悄然生长。
晚上,受孙老师差遣,谭落去文具店买墨水和裁纸刀。
书法班所处的写字楼,位于南玡市职高对面。她要置办东西,得走到职高南门的文具店去。
谭落对职高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印象,她初中时,曾在职高附近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
谭永德的二婚对象叫魏小琴,这女人唯利是图,屡次怂恿谭永德贪污受贿,谭永德一开始不肯,魏小琴明里暗里嘲笑他是胆小鬼。
这女人很有姿色,年轻时在酒吧当歌女,后来给某个大款当小三,怀了孕,生了孩子。
可惜她没能生个儿子,她傍上的大款重男轻女,有了新欢后,把她无情地扫地出门了。
这些事,谭永德一开始也不知道,最早知道的人反而是谭落。
魏小琴的女儿叫魏萱萱。有一天,那姑娘在家和她妈吵架,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谭落放学回来,无意间听到她们在屋里互骂。
老妈抓到了女儿和别人上床的证据,骂她是贱人。女儿把老妈那些不光彩的过往全都抖了出来,笑她是**。俩人都想掐死对方。
谭落一个乖乖女,她听到这些,三观崩塌。
要知道,魏萱萱的年纪比她小几个月,她们那时候是初中生。
谭永德曾经和谭落说,叫她照顾萱萱妹妹,说那是个可怜姑娘,谭落也都答应了。直到见了本人她才知道,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魏萱萱的爹妈都不靠谱,从来没有好好教育过她。她叛逆早熟,成天翘课,和社会混子走得很近。
魏萱萱非常看不惯谭落,嫌她性格窝囊,说她装乖,还骂她内心肯定是个婊。子
谭落避之不及,让谭永德给自己办了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
可她退让到了这个份上,魏萱萱依然不满意,只要她在家,总是免不了被这个妹妹折磨。
没过多久,东窗事发,谭永德因为经济犯罪入狱。魏小琴提前察觉风向不对,顺利脱身,卷走钱财。
谭永德进监狱后,魏萱萱带自己混社会的男朋友来找谭落,把她揍了一顿,声称这是“报仇”。
究竟是什么仇,谭落至今也不懂。
谭落站在马路对面,观望良久。职高后门有不少酒吧,这里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晚上七点,酒吧陆陆续续开门营业,有不少打扮火辣的男男女女出入其中。
那家文具店和酒吧街毗邻,显得格格不入。
谭落提起一口气憋着,趁周围没什么人,快步跑向了那家文具店。买好东西,她拎着塑料袋匆匆往回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的人生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与四个浑身烟味的男生擦肩而过时,她被人给拽住了胳膊。
拽她的黄毛瘦猴叼着半支烟,黄毛瞥了眼她身上的校服:“哟,青中的?好学生啊。”
他的同伴打趣道:“小美女,怎么跑我们的地盘来了?想找人玩玩?”
那位男士纹着花臂,他朝谭落抛来一个自认为很帅的眼神,谭落强忍住翻涌的反胃感。
“哥几个都挺闲,要不……你挑一个,陪你爽一晚上?不要钱的。”
一个人耍流氓,别的人跟着笑。
谭落刚想把胳膊甩开,一只黏糊糊的手便朝她脸上摸来,她立刻挥手拍开,对方来了劲,非要摸她一下不可。
推扯过程中,她的袖子被人推高,露出了细嫩的手肘。
小混混发现宝贝似的叫道:“哎呦,烟疤?妹妹,你玩得挺野啊,喜欢自虐是不是?”
另外一个猥琐地搓起手来:“早说啊,我最喜欢这种玩法!”
谭落看过很多防身教学,她在脑内和假想敌演练过无数次,可是真遇到了,一个动作都想不起来。
这帮人暂时没敢做出太出格的举动,顶多是拽着她不让走,时不时刮一下她的脸。
她沉默得像一具人偶。
记忆如同水底沉淀的泥沙,被这一块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重新激起,浑浊了一汪清泉。
她想起初中时,她被几个男的揪进面包车里,车子开到一所职高附近的小巷。
就是在那里,魏萱萱的男朋友带人打她踢她,强迫她给魏萱萱跪下磕头。她不愿意,他们便用烟头烫她胳膊,逼她就范。
全过程也不过几分钟,在谭落的记忆里,它却像几个世纪那么长。
而这一刻,没人注意到谭落变成了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他们以为她不懂反抗。
殊不知,她的手悄悄伸向塑料袋,握住了那把裁纸刀。
眼前的这些人,到底是以前揍她的人,还是刚刚遇见的混混,她已然分辨不清。
太阳穴擂鼓般地跳动,血气上涌,几乎冲昏她的头,数日来积蓄的委屈和愤怒一触即发。
她残忍地想。
捅死这帮人算了。
不能怪她啊,是他们该死。
她从袋子里拿出了裁纸刀,紧紧攥住,即将捅向抓住她不放手的男人。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那男的竟在一声闷响中倒了下去,发出惨叫。
这一切太过突然,众人都惊呆了,谭落持刀的手也僵在半空。
小混混们没能反应过来,池倾阳的身影宛如一道白色闪电,他一个前滑步向前逼近,再度抡起拳头,揍趴了第二个人。
少年的拳头带出一股烈风,擦着谭落的脸侧打出去,正撞她身后那人的面门。第三个小混混捂着脸嗷嗷乱叫。
最后一个人终于知道要还手,池倾阳没给机会,他扶着谭落的肩膀,窄瘦有力的腰身猛然拧动,抬腿一记回旋踢踹在对方裆部。
四人都挂了彩,池倾阳趁他们没缓过气来,毫不恋战,搂过谭落的腰转身就跑。
他们跑了好远好远,一路上,谭落手里始终攥着那把刀。
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谭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双眼无神。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她恍惚地问道。
池倾阳没有立刻回答,汗水从他俊朗的面颊滑落,滴在谭落手上。
“谭落,把刀给我。”
她不肯松劲。
“乖,听话。”
他眸光决然,使劲去掰谭落的手。
她攥得实在太紧,连池倾阳都费了些劲才掰松她的五指。
他松了口气,垂下眼,目光柔软了许多。
池倾阳把刀抽走,再一抬头,谭落眼里全是泪水。她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小草,湿漉漉地颤抖着。
“好了,没事了。”
他知道她吓坏了,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拍打她剧烈起伏的后背,轻声安抚。
谭落感到后怕。
那些混混倒是其次,她是怕自己方才疯狂的想法。
如果池倾阳没来,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就算事后判定成正当防卫,也无法拧转她用刀伤人的事实。
最终,她一定会被无法抑制的罪恶感压垮。
“不哭了,没事的。”
谭落搂紧他的脖颈,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只有在这个人怀里,她才敢摘掉坚强的面具,尽情哭泣。
他好像能听懂哭声,光是听她哭,也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嗯,我都知道,我全知道。”
“没事了,没关系的,别害怕。”
冷静温柔的声音,世界上最好的镇静剂。
“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我会保护你。谭落,你要相信我。”
谭落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池倾阳苦笑。
这个笨蛋……到底在向谁道歉?
到底在为了什么而道歉?
无所谓,这都不重要。
他拥住脆弱的女孩,在她嘶哑的哭泣声中,仿佛听懂了她所隐瞒的一切。
池倾阳很心疼。
他吻着她的头发,立下了一个誓言。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