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落不是第一次体会到分别的滋味,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这次不同以往。

心头那抹郁闷如同三伏天要下不下的雨,黑色的抑郁和白色的期待相互交织,调和成一盘灰墨。

每次池倾阳打来电话,她就在心脏上一笔一画写下“想他”二字。

慢慢地, 那两个字被描摹成深深的烙印。

三十七天。

和他在一起时, 过去几个月都毫无感觉, 这三十七天为何格外漫长呢?

谭落变成了沙漠里踽踽独行的骆驼,只剩孤寂的驼铃声叮当作响,陪伴着她。

纵然诸多无奈,也只能捱着忍着,起码每响一声, 她都离自己的绿洲更近一步。

谭落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 是给池倾阳发去“早安”。有时候, 他的信息来得更早。

她每晚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是在自己亲手制作的倒计时日历上划掉一格,等所有的格子全都画满, 他就回来了。

七月一号, 池倾阳启程前往伦敦,池爷爷和李奶奶隔日回到小红楼。

两地有八小时的时差,池倾阳过去后适应了两天。

谭落早晨五点睁开眼, 给他发“你早点休息”, 因为伦敦此时是晚上十点。

池倾阳早晨五点睡醒, 问她“中午吃了什么”, 因为国内是下午一点。

池倾阳不在的这段时间,谭落每天跟着王翠星混。

中午吃饭, 王翠星催她快点吃:“赶紧的, 我想回教室睡会儿, 下午有考试。”

谭落拄着额角,拿筷子扒拉餐盘里的菜,没什么胃口:“星星,你说青训营那边,是不是有很多头脑聪明的女孩子?”

王翠星明白她想说什么,嘴角**,翻了个白眼:“您能不能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池倾阳要是去参加个比赛就能变心,这种臭男人……不要也罢。”

谭落夹了口饭,咕哝不清地说:“什么要不要的,我从来没想过那些。”

“当啷”一声,王翠星手一松,筷子掉在桌上。她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把手靠在耳边助听:“谭羲之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没想过那些。”

“……你没想过和池倾阳在一起吗?”小星星不可置信地问。

谭落有些露怯:“怎么……很奇怪么?”

“你脑子里有水啊!”王翠星真想把她的脑壳凿个洞,拿个抽水机伸进去抽抽水,肯定像大海一样多!

王翠星坐到她旁边,贴着她逼问道:“我说……你谭某人眼光这么高,你真看不上池倾阳?”

这是什么鬼话?

谭落被问蒙了:“没看不上啊……谁敢看不上他?”

“那……不是……”小星星也有点晕,“谭羲之,高中快结束了,你可以想想你俩以后打算怎么办。”

王翠星实在怕了谭落那颗木鱼脑袋,她过于不解风情,时常让自己同情池倾阳。

担心谭落听不懂,小星星故意说得更明白了点:“我可提醒你啊,现在全校都知道池倾阳暗恋你,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谭落忽然发现问题好像挺严重,更怂了:“真假……你别吓我。”

“我可没吓你,不信咱试试,我随便拦一个问问,看她知道不。”王翠星说着就要去抓路人开刀,谭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干嘛!”

“你说我干嘛?我想治治你的眼睛!”王翠星作势要把她戳瞎,“反正你也看不见!有眼睛不用,捐了算了!”

“我哪瞎了……”谭落很委屈,“我知道,我不是不知道……”她说着说着又不由得脸红。

王翠星的脸色缓和不少:“气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瞎呢。”小星星抱臂摇头,一脸的看破红尘:“那我明白了……看来,你没有很喜欢池倾阳。”

谭落脑子里嗡的一声,嘴唇翕动,说不出话。

“我也理解你,”王翠星拍拍她的肩膀,“可能……你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只有我们这些幼稚的人,才会在学习之余考虑感情,你都忙着搞钱了。”

谭落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

这些全都不对。

至于那个真正的答案,像一棵即将顶破土壤的春草,蠢蠢欲动。

小星星的注意力忽然被别的事分散,她揪着谭落的袖子问:“你不热吗?大夏天的,为什么要穿长袖衬衫?”

她以为谭落是家境困难,买不起短袖的校服衬衫,所以用长袖凑合。

谭落把衬衫袖子挽起了一些,褪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王翠星刚想帮她把袖子再往上卷点,谭落触电般抽回手,拉低袖子盖过手肘,眼神戒备。

小星星虽然轻度近视,但她的动态视力极好。

刚才那一瞬间她清楚看见,在谭落细嫩的皮肤上,有两个大小不一的圆形疤痕。

色泽泛白,时间比较久远了。

王翠星知道那是什么——是被烟头烫出的疤。

她立刻单刀直入地问:“谭落,这是谁干的?!”

沉默良久,谭落的头越来越低,她像是被回忆压得直不起脖子:“星星,我不想提……”

烟疤不同于其他疤痕,如果被老师发现,很可能会面临停学之类的处分。因为青中对学风校纪的要求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学生抽烟。

除非谭落能够解释清楚,这道疤因何而来。

王翠星猜……她大概也很难说清楚。因为她有不少想要隐瞒的过往。

谭落不愿惹麻烦,于是整天穿着长袖衬衫,遮住肘部的伤。得知了其中原委,小星星忽然很难过。

共情能力太强真不是件好事,朋友遭受的委屈很容易影响她的心情。

晚自习前,谭落又一头扎进了书法教室,王翠星只好去找江澈一起吃饭。

江澈今天像是有心事,愁眉苦脸,一朵雷雨云飘在他头顶,挥之不去。

小星星戳了戳他的背:“你干嘛?下午考试翻车了?”

“不是……”江澈心里有事,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王翠星烦他磨磨唧唧,叫他有屁快放。

江澈左顾右盼,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接着他凑近了些低声说:“男生宿舍在传谭落的坏话……我今天才知道。”

“男生宿舍?”

王翠星对这个行为主体感到疑惑。

江澈也不住宿舍,他是和同班同学一起吃饭时听说的。

昨天,沈文昊突然煞有介事地把舍友们叫在一起,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你们都不知道吧……谭落是杀人犯的女儿。”

王翠星当即一声大骂。

她半是指责:“问号他怎么能传这些!”

半是震惊:“这事儿……真的假的?”

“假的啊!”江澈急得面红耳赤,“真的!真的是假的!”

真真假假,王翠星感觉自己在做英语听力,差点被绕进去。

她问:“我不是怀疑你啊,可你怎么能确定是假的?”

江澈有口难言。

他说了,等于违背了与谭落的约定。

不说吧,更是没法帮她摘去这一口屎盆子。

幸好王翠星忽然讲道:“我之前猜到了一点,谭落和我提过她有个朋友。朋友的爹蹲局子后,那个朋友遭到了校园霸凌……我总觉得就是说她自己。”

江澈捂着嘴,拼命用眼神暗示王翠星——你猜得很对!

王翠星一阵牙疼:“我去……那她爹到底犯了什么罪?”

江澈拿出手机,查了个刑法法条给她看。小星星看完了,他收起手机,无比严肃:“你记着,我什么都没说。”

小星星会意,比了个OK。

江澈帮谭落说话:“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爹杀人了,关她屁事?她又不会杀人。”

王翠星也说是这个理。

可她更在意的是,沈文昊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直觉告诉她,沈文昊也只是个传谣的。

谣言的起点,另有其人。

谭落发觉异常,是第二天做早操的时候。

她很普通地和同学们问好,接连几个人都可以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特意跑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

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她对那种尖锐的眼神很敏感,能立刻从中读出潜在的危机。

早操结束后,一整天,谭落的心都被高高悬吊着,忽上忽下。

平静是在那天下午被引爆的。

徐霖正在上语文课,李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打断了她:“不好意思徐老师,我叫一下谭落。”

李睿脸膛黢黑,焦虑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往外冒。谭落哆嗦着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跟着他离开。

到了办公室,她在这里见到了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看着像学生家长。

那女人很瘦,腮帮凹陷,眼大如铃,往外鼓起,让谭落联想到了螳螂。

女人一开口,谭落立刻认出来了——这是叶诗妤的妈妈。

李睿应是被这两位家长折磨好一阵子了,眼圈青黑,非常疲惫。

“谭落啊……有件事情,现在闹得有点麻烦,我需要你亲自解释一下。”

李睿告诉她,这二位分别是叶诗妤的母亲和沈文昊的父亲。

谭落不敢看那二人,面无血色:“您说?”

李睿尽可能和缓地跟她讲:“班里有些传闻,是关于你父亲的——”

他话没说完,谭落腿一软,扶住桌子,堪堪稳住了自己。

李睿吓了一跳,都不敢问了。

叶妈妈没了耐心,抢先道:“小姑娘,你爸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杀人犯?”

谭落张嘴呼吸,说不出话,一道无形的子弹打穿了她的太阳穴,在理智彻底崩溃前,她摇摇头:“不是。”

李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松了口气:“我就说……”

沈爸爸向前一步,威胁谭落:“我告诉你啊,我查到了你的初中学籍,今天早上向那边打听过,人都说你爹被抓了,在蹲局子。”

“可他不是杀人犯啊……”谭落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正中圈套。

沈爸爸两手一拍,瞪着傻了眼的李睿:“瞧见没?我专门问了她初中的校长,怎么可能有错?”

叶妈妈嫌弃地退了半步,闻见臭味似的掩着口鼻:“我说李老师……她都承认了,您必须得给个处理吧?”

李睿抹汗:“我得叫年级主任和校长过来……但是我要说,家长的错,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

叶妈妈勃然大怒:“这是哪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你总听过?而且外国有精神病专家做过研究,犯罪基因很可能遗传!罪犯的后代,成为罪犯的概率非常高!你要是不信,我马上给你找相关论文。”

沈爸爸说:“李老师,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她共同成长,大家都是做父母的,也希望你理解。”

叶妈妈帮腔道:“这事儿,大家在家长群里也都讨论过了,每位家长的态度您也看得到,大部分人和我们都是一样的想法。”

李睿很无奈:“所以说……我一个人现在很难做出什么决定,我需要叫校长来。”

谭落站在边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要把她赶走。

真奇怪,她现在反而很平静。

这些话好耳熟,她以前听过了无数次。

听起来,全班同学的家长都知道她爸是罪犯了。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最坏不过是历史重演。

谭落蓦然冷笑。

叶妈妈指指点点,吓得仿佛白天见鬼:“你看你看!哪个心理正常的学生会这么笑?太渗人了!”

“李老师!你今天必须把她解决掉!我绝对不允许我女儿和这种人待在一起!”

李睿想辞职的心都有。

解决?他能怎么解决?

把谭落杀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谭落离开一班,别的班肯定也不愿意接纳她。到时候,一样有家长来学校闹事。

都高三了……怎么还能闹出这些?

这一届学生可真难带!

“李老师。”谭落拔高音量插言打断众人。

李睿捏着眉心:“说……”

“我这周想请假回家。”

李睿想了想,也好,她在班里待着不是个事儿,流言四起,对谁都不好。

趁她请假这几天,教导处好好商量商量,到底该如何解决问题。

他刚想说行,一抬头,发现谭落早就转身向门口走去了。

她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允许,而是一声通知。

在两位家长喋喋不休地羞辱声中,那小姑娘的背影坚强挺拔,让李睿感到很惊讶。

像是有根钢柱穿进了她的脊梁,硬生生支撑着她。

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派死生看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