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问海和李淑芳还在东淮没回来, 两个孩子没人管,到处吃吃喝喝,各种打卡南玡市的网红小店。

谭落好歹在这里生活了近两年,直到这两天她才发现, 南玡竟然有这么多好吃的!

谭落没钱, 都是池倾阳买单, 美其名曰“付给谭老师的补课费”。

池大学神去一趟东淮,最大的收获,就是收了不少红包。这些钱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谭落经常吃个半饱,胃都让她饿小了,吃什么都只能吃一点点。但是最近, 她被池倾阳养出了胃口, 饭量大增, 小脸都圆润不少。

池倾阳过生日那天, 谭落是第一个和他说“生日快乐”的人。

当时俩人正坐在烧烤摊撸串,谭落掐着表, 时间一到, 立刻送上自己的礼物和祝福。

她的礼物用碎花彩纸包装,绑上了金色的缎带。

池倾阳接过那个长方形的礼物,礼物看着大, 实则很轻。他拆开一看, 礼物竟然是三本字帖。

他对礼物没有过多的期待, 只要谭落送的都喜欢——虽然他很想这么说……可字帖这东西, 是否过于实用主义了?

和谭落的作风倒是相符。

他刚想对这份礼物做出评价,然而当他看向字帖的封面, 上面赫然写着:谭落独家行楷字帖。

“孤本哦。”谭落骄傲地说。

所谓孤本, 即仅此一份。

她双手捧脸, 笑得眯起了眼,池倾阳这番表情变化她很满意:“这不是普通的字帖,是我写的字帖哦,我在网上找了印刷店,把它印出来了。”

池倾阳小心翼翼地翻开,发现里面全是博尔赫斯的作品。谭落用自己的字迹将诗集誊抄,做成了字帖。

“我记得你喜欢读他的作品,我本来想过抄《白夜行》,可那本书太厚,我抄不完。”

池倾阳忘了应她的话,他一页一页翻着字帖,看得出神。

谭落拿起一串羊肉:“你有时间了写着玩呗,肯定对练字有帮助。”

他认真地问:“我写多少遍,才能像你写的字一样好看?”

谭落思索着,做了个乐观的估算:“以你的天赋……顺利的话,写个五六年应该是可以的?”

她不敢说实话。她觉得,以池倾阳的手残程度,起码没日没夜地练个七八年,才能学到她写硬笔字的精髓。

桌面上都是烧烤,油乎乎的,池倾阳怕字帖被弄脏,一直在腿上放着。

“谢谢。”他摩挲着字帖的封面,谭落注意到他的目光越来越暧昧。

她慌忙低下头,继续吃肉。

耳边,少年呢喃般地细语道:“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当天中午,池问海和李淑芳从东淮回来了。池天恒送他们回家,自己拎着生日蛋糕一起走进小红楼。

在池天恒身后,谭落看见了一个像水信玄饼般软嫩水灵的小女孩。

她是珂珂,池倾阳的妹妹。

珂珂跟他哥长得不像。池倾阳大概是更像母亲的,而珂珂更像爸爸,尤其是鼻子。她耳朵的形状还隔代遗传了池问海,难怪老爷子喜欢这个孙女。

谭落没见到珂珂的母亲,那位阿姨可能是嫌尴尬,干脆没来。

从这些人进屋起,池倾阳就躲在卧室里,把房门反锁了。

李淑芳在厨房做饭,谭落去帮着打了会儿下手,忙完这些,她也想赶快躲回自己的房间去。

池天恒带着女儿坐在沙发上,他确实是个好父亲,看得出女儿很黏他。然而每当谭落无意间与他对上眼,男人充满审视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谭落感觉……这位父亲在琢磨怎么把她弄走。

她下意识朝池问海那边看去,池天恒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时,池问海断然拒绝了。

可是,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好像不错。

既然如此,儿子耐心和父亲讲讲道理,八成是能说得动他的。

而且,她和池问海签的一年租约正好快到期了。届时,池问海只要随便找个理由,不和她续约,那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谭落被老天爷折磨多年,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她回到房间,默默收拾了一些不常用的古帖,把它们打包装箱,省得搬家时手忙脚乱。

正收拾着,池倾阳的消息震过来:[你在上面弄什么?感觉你快把房子拆了。]

谭落直起腰,回他:[不好意思,我动作轻点。]

过了半分钟,有人来敲她的房门。

谭落把半满的纸箱子推到两边,挪出一条能走人的路,然后侧身挤过去开门。

寿星杵在门外,他向屋内扫了眼,脸色难看。

“你到底在干嘛?”池倾阳凶巴巴地质问。

谭落坦然答道:“打包东西。”

她话音未落,池倾阳的脸色愈加阴沉。

“打包?”他尾音上扬,感到不可思议,“你想搬走?”

谭落不想搬,但她没有隐瞒地说:“租期快到了,我就——”

话没说完,大寿星愤然转身离去,甩了她个臭脸色。

谭落愣在原地。

她后半句话是:我就先收拾看看,如果池爷爷想和我续租,那最好啦。

她没懂池倾阳为什么生自己的气,但她仍旧责怪自己。

在他18岁生日这天,她居然又把他惹急了。

谭落有些难过。

她这种人啊……这么讨厌。

说不定,池倾阳过几天就不喜欢她了。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远香近臭。

就像王翠星经常讲的那些八卦,谁和谁好上啦,结果没谈两天就分手。因为一旦走得近了,更容易发现对方的真面目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她都没和池倾阳怎么样呢,就屡屡惹他生气。

那么……在池倾阳彻底厌倦她以前,她是不是识相点,主动搬走比较好?

望着一屋子纸箱,谭落惘然无助。

江澈不愧是少爷,他在澳洲玩够了,又飞去了夏威夷。

夏威夷算美国时间,和国内有时差,所以他的祝福晚了不少。

[江澈:老池!生日快乐,欢迎加入成年人的世界!]

[江澈:生日礼物等我回去再送你,反正你应该也不需要别的礼物了,你有谭落了]

池倾阳正躺在**生闷气,江澈这句话发过来,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池倾阳:有个屁]

[江澈:?]

楼上,挪动纸箱的声音不绝于耳,谭落的动作已然很轻了,池倾阳却烦得不得了。

[池倾阳:她根本不在乎我]

[池倾阳:她都不想在我家住了,想搬走]

[江澈:?!]

江澈被王翠星附体,接连刷屏了一堆的“卧槽”。

损友的这堆“卧槽”里,几个代表震惊,几个代表窃喜,池倾阳分不清楚。

[江澈:她要是从你家搬走,可以来租我家的房子吗?我名下有房,老大了,她随便住]

好吧,果然是窃喜更多。

[池倾阳:麻溜地滚,滚到太平洋里,别来烦我]

下一秒,江澈立马发了个自己站在太平洋里的自拍,贱兮兮地笑。

池倾阳彻底炸了,他扔掉手机暗骂一声,狠狠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烦。

楼上,悉索的整理声没完没了。

楼下,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叫唤不绝于耳,时不时能听见他爸“宝宝乖”的轻哄。

这些都让他心神不宁。

今天是他迈入十八岁的日子。

正如江澈说的,他是个成年人了。

池倾阳躁动不安地想,成年人的生活真特么烦。

在谭落过生日的前一天,晚饭后,池问海特意把她叫到了一楼书房去。

谭落的小心脏提溜到了嗓子眼,从客厅走到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针尖上。

她彻底忘记明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她只记得,明天是租约到期的日子。

去年的这一天,她去参加南玡市文化宫举行的书法比赛,第三次见到池问海。

谭落对这位老者很有印象。

因为池问海经常穿着麻布马褂,头戴一顶镶金边的黑色瓜皮小帽。

夏天,他手里拿着把纸扇,谭落觉得,他往那一坐,马上要开始说书了。

直到住进小红楼里,谭落才知道。

不是池问海品味独特,喜欢这么穿。而是因为李淑芳总穿旗袍,老爷子要是穿别的,和夫人不登对。

这实在是个会宠老婆的男人。

谭落很羡慕李淑芳,白头偕老的人永远疼她,能幸福一辈子。

谭落进了书房后,池问海麻烦她把门带上。这下子谭落的心更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池老爷子虽然穿得像个书生,但他搞了一辈子情报工作,言谈举止间,时常会透出一种极有震慑力的气魄。

偶尔,会让谭落联想到那些狱警。

比如现在,她感觉自己和等待审讯的犯人没什么区别。

接着,池问海打开抽屉,拿出他们去年签的那张租赁合同。

谭落霎时鼻头发酸,眼圈发涩。

她都想说算了,不劳池爷爷尴尬,不如由她主动提出不再续约,对大家都好。

反正这些年,她是个四海为家的小流浪狗,能被池家收留一年,她已然满是感激。

“池爷爷……”话到嘴边,她没勇气说出来。

太不舍了。

舍不得每天和大家一起吃饭,装作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员。

舍不得从溪桥北上学的那条路,她爱死沿途的风景。

最舍不得的,要数那位住在她楼下的人。

尽管她和池倾阳是同学,每天上学都能见到,但是回家后的种种,才是最让她心绪悸然的瞬间。

“小谭啊,”池问海把合同放在桌面,“咱这次续约,合同还和上回一样吧?”

谭落眨眨眼,吸溜,使劲抽了抽鼻子。

她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强装镇静:“嗯,您定。”

“那行,我们不细说了,按之前的来,”老爷子特意点了下租金那块,“房租不变,可以吗?”

“可以的。”

简直太可以了!

只要别赶她走,哪怕涨点租金都成。

池问海说:“池倾阳他爸,多管闲事,可能对你态度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这是我家,他管不着。”

谭落捏着衣摆,没作声,她怕随便说话反而会说错。

池问海如此偏袒她,着实出乎了她的意外。

平心而论,她一个从泥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和池问海素昧平生,他一开始就不该提出把房租给谭落。

当初,池老爷子说他喜欢书法,所以想租给谭落,增进他的书法学问。

可一年过去了,她算了算,和池爷爷探讨书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根本构不成理由。

再者,池家也不像是缺她这几百块租金。

到底是为什么,池问海会把房子租给她这个小姑娘?允许她和自家孙子近距离接触。

池问海打开茶碗盖,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喝完,他叹着说:“小谭呐……咱们也都很熟了,我和你说实话。”

谭落不敢呼吸。

池问海在藤编摇椅上坐下了,慢慢摇动椅子回忆道:“我和谭洪湛是老战友。你爷爷年轻时,我们在一个兵营,他是文化兵,我是连长。”

谭落耳畔嗡嗡的,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飞。这些蜜蜂有毒,蛰得她头昏脑涨。

“您……您认识我爷爷?”

池问海颔首道:“很熟啊,我后来去了调去安全厅工作,我办公室里那块匾,就是你爷爷为我题的字。”

他指著书架上一本册子,叫谭落帮忙取下来,他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中年池问海坐在办公桌后,在他身后那面墙上,高挂着一块匾,其上写“高风亮节”四个字。

谭落看到那个行草,眼泪再也憋不住了。

笔画大擒大纵,笔势欲倒还扶,气场激越跌宕,突出作者的心运神秀。

谭落绝对不会认错的,这正是她爷爷的真迹。

池问海默然饮茶,等她平复情绪,过了会儿才放缓了语调,像是害怕惊着她般,小声说:“我和你爷爷很熟,所以……你父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他具体都知道些什么,没有详说。

池问海只讲:“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那时候我想啊……谭洪湛要是活着,一定心疼死了,因为他的宝贝孙女过得这么苦。”

谭落稍稍缓和的情绪再度翻涌,她拼命忍着哭声,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滚。

她就知道,根本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原来,她没有被丢下。

爷爷死后还在努力保佑她,保佑她遇到了池问海。

池老爷子问:“我也不知道,你在我们这儿过得开心不开心。”

“开心……”她哽咽不已,说得不清不楚,“我每天都很开心。”

“那就好……”池问海放心了,放松地向后仰躺,“这样一来,我对得起你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