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 小红楼里张灯结彩,梧桐树的枝杈上缀满红色,很是喜庆。天黑以后,远方能听到烟花和爆竹燃放的声音。

谭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往雪地上撒了把小米, 想能骗几只麻雀来陪陪她。

三个小时前, 池倾阳跟着爷爷奶奶,坐父亲的车回东淮了。如果路上不堵车,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快到了。

临走前,池问海拜托谭落守好小红楼,说他们大年初四回来。李淑芳告诉她, 厨房随便用, 叫她照顾好自己。

两位老人都面带歉意, 像是无可奈何地把她一个人丢下, 有些于心不忍。

这反而让谭落不好意思。

她只是一个租客,房东对她这么客气, 搞得她不知该如何自处。

池倾阳和父亲见了面, 自始至终,他都没和父亲说话。跟着他们去东淮过年,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池倾阳走前提醒谭落, 手机别开静音模式, 这样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她能立刻听见。

有他这句话, 谭落一直在期待铃声何时才能响起。

邻居家陆陆续续开饭了,肉味和小孩子的笑声一起越过院墙, 往小红楼这边飘来。

谭落闻着香味,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她起身回屋,给自己煮一碗泡面。

她吃完泡面,洗干净碗,把碗搁在沥水架上。

晚上八点多,她回到三楼的小屋,坐在书桌前写对联。

她没忘记邻居们的委托,写完后挨家挨户地送过去,祝他们新年快乐。

谭落带着对联出门,换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年货回来,她很高兴,这些东西够她过年吃了,又能省下一大笔饭钱。

大年三十的早晨,她正是啃着邻居送的烧鸡当早餐。

这天,从早上六点开始,谭落的手机一直在响。

王翠星和爸妈去海南岛自驾游,他们放假当天开车出去,堵在半路,今天刚刚上岛。

[王翠星:我差点以为要在船上跨年呢!]

小星星把沿途拍的各种照片发给她看。

然后,小星星问:[你跟池倾阳打算怎么跨年啊?]

[谭落:他们一家回东淮了,我自己在南玡]

[王翠星:???你其他亲戚呢???]

[谭落:没联系]

王翠星震惊、勃然大怒,最后破口大骂:[池倾阳居然让你一个人过年!太可恶了吧!]

谭落习惯了一个人过年,这种孤单好过在亲戚家受气。

她永远忘不了,谭永德刚进监狱那会儿,她在亲戚家过年。最是喜庆团圆的日子,结果她一句吉祥话都没听见,反倒被一群远亲当成谈资,冷嘲热讽轰炸了她的整个新年假期。

如今,她和那些亲戚彻底断交,他们变成了通讯录中永远不会拨打的一串数字,沉没在手机的数据之海。

谭落让王翠星安心度假,别为自己操心。

她说:[我除了收不到红包,别的都挺好]

看见这话,王翠星当即给她转了个五块二的红包。

谭落笑呵呵收了:[回头拿这钱请你吃零食]

没一会儿,江澈的红包也来了。

他的红包过于豪气,是六百六十六元的转账,谭落死活不要。

她想都不用想,江澈肯定是从王翠星那里听说了什么。

[江澈:老池怎么能让你自己过年啊?]

[谭落:他爸爸来接他们走的]

[江澈:啊……你知道他家的事了?]

[谭落:嗯,他和我说了]

过了一会儿,江澈回:[那他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谭落免不了要多想。因为江澈知晓她父亲的事。

露营那天,王翠星听了她无中生友的故事,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具体猜得出多少,谭落说不准。

江澈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知道真相的。

他暗示谭落,池倾阳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了,是不是想提醒她,也别再瞒着池倾阳了呢?

反正,谭落品出了这层意思。

她心事重重时,忽然,收到了一个陌生头像发来的新春祝语。

[曲荷深老师:谭落同学,你好。不知近况如何?想问问你是否考虑好了,愿不愿意和我母亲见上一面,我国的文物修复工作非常需要你这种人才。]

谭落这才记起,她加了曲老师的微信。

都过去几个月了,曲荷深还是锲而不舍地游说她,想让她进一步了解文物修复这门手艺。

谭落回想起自己和池倾阳的约定,他们约好了,要去同一座城市上大学。

如果她去拜师学艺了,必然会爽约。

昨天在街上看到民间的手艺人,她有所动容,可相比之下,谭落还是想遵从自己的私心。

她回复曲荷深:[对不起啊曲老师,我想继续学书法。]

曲荷深马上发来消息:[你还有一年毕业,请你务必再仔细考虑,如果那时你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就不再打扰你了。]

谭落郑重地对她表示感谢,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只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曲荷深如此看重她,是她的荣幸,她要是拒绝得太过生硬,实在有些不识好歹。

在人情世故这方面,谭落的敏感性远超同龄人。

放下手机后,谭落一直在写寒假作业。她从早上写到中午,睡了个午觉,下午继续。

手机就放在书本的最上方,她时不时瞟一眼,期待着它会响起。

可是池倾阳一直都没有联系她。

她想,这也好,说明他在那边过得还算开心。

她今天也有很多事要做。寒假作业堆成了小山,她打算送给池倾阳的生日礼物也没弄完。

池倾阳的生日和她挨得很近,前后只差五天。她从两个月前便着手准备礼物了,这份礼物远比她想象中难搞,是个极大的工程。

谭落忙活到了晚上七点多,她放下笔,活动筋骨,去厨房给自己煮今天的第二碗泡面——这是她的年夜饭。

反正楼里只有她自己,谭落穿着一条摇粒绒的睡裙到处走,睡裙不到膝盖,露出女孩纤弱修长的小腿。

快八点了,她捧着面碗坐在沙发前,打开电视机。

尽管这些年的春晚不好看,但是,看春晚这件事本身有种仪式感在,不看吧,就少了点什么。

何况小红楼里这么冷清,她需要借用电视里的说话声,为房子增添些许人气。

谭落吸溜着泡面,等着看春晚。

这春晚实在是无聊……她看到后半程,干脆把作业拿下来,坐在沙发上写。

十一点多,谭落哈欠连天。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是要等着跨年,还是干脆回屋睡觉。

这时候,安静许久的手机终于响了,屏幕上出现了她期待已久的名字。

谭落赶紧拿起手机,她稳了稳神,接起说道:“喂?”

听筒里有风吹过的声音,他好像在室外。池倾阳冷得上下牙打颤,声音也跟着抖:“我忘带钥匙了。”

“嗯?”谭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进不去,来给我开门。”

她恍然拧转脖颈,眺向玄关,谭落迅速趿拉上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打开门。

门外没人。

她的心火在刹那间熄灭,生起灰烟。

谭落握着手机,委屈阵阵翻滚:“你干嘛骗我……”

院子里的铁门突然被敲响。

“谁骗你了?”听筒里,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和铁门外形成回响,“过来开院门。”

除夕夜,天上应景地飘下了雪花。谭落顾不得多穿一件衣服,连拖鞋都没换,直接跑向院门。

小铁门外,她想见的人就站在那。

池倾阳上下扫了她一眼:“穿这么少?感冒了怎么办。”他立马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系上,推着她往屋里走。

谭落根本感觉不到冷:“你怎么回来了?”

池倾阳满不在乎地耸肩道:“年夜饭也陪他们吃了,我懒得在那边多待。”

“他们送你回来的?”谭落探头往巷子里看,没见到人。

“不是,”池倾阳回身把铁门带上,走向玄关,“肖大哥送我回来的,他是江澈家的司机。”

谭落听他说清来龙去脉。

简而言之,池倾阳被困在东淮,回不来,找江澈帮忙。远在澳大利亚的江大少爷一个跨洋电话打到自家司机那。司机大哥临危受命,立刻来回跑了一遭。

差遣司机大哥的钱要怎么算,谭落就不得而知了。

池倾阳催她去穿上厚衣服,然后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买了烟花。”

“你要在院子里放吗?”谭落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她在思考南玡市有没有禁燃爆竹的规定。

“这种小呲花没声音,可以用手拿着放。”他对着后院一抬下巴,狡黠地眨了下右眼,“反正我们有自己的院子,四面都是墙,门一关,谁知道我们在干嘛?”

偶尔干点不打紧的坏事还挺刺激!

谭落被他说服了,飞速换好衣服,重新跑回院子里。

池倾阳已经把院子里的灯都关了,只靠树上那几个小灯笼维持光照。

他扫了扫雪,腾出一块空地,远离植物,避免将那些枯枝引燃。

做好万全的准备,池倾阳招呼谭落到自己身边来,分给她一束小呲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拇指指尖一挑,打火机极为灵活地在他掌心旋转了一圈,他陡然收起五指,按动打火石,小火苗窜起。

谭落看得心惊:“你、你难道抽过烟么?看你这架势……真像一个老烟枪。”

“你讨厌抽烟的男生?”池倾阳这个反问又成功把谭落吓住了。

难道他真的抽过烟吗!

谭落神色不安地嘟囔道:“我吧……我害怕烟这种东西。”

“害怕?”

池倾阳感觉这个说法有点怪。讨厌就是讨厌,为什么要说害怕?

谭落缩起的肩膀微微发抖,她无意识地按住了左臂的手肘内侧,像是刻意保护着那里。

池倾阳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你的手肘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撒谎道,“有点痒,我挠挠。”

池倾阳没有多心,他对谭落解释:“我没抽过烟,以后也不会抽。我还经常提醒我爷爷,少抽点,伤身体。”

谭落这才放松了一点,松开了手肘,慢慢垂下手臂。

池倾阳问她怕不怕烟花?她说不怕。他这才帮她把小呲花点燃。

有些地方也管这种小烟花叫“仙女棒”,因为它们喷洒出的火焰像是群星闪耀,如同仙女施展的梦幻魔法。

谭落希望自己会魔法,她首先要给自己变出一大笔钱,从此过上温饱不愁的日子。

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用担心父亲压下的阴影,能够堂堂正正地面对池倾阳了。

谭落本想问问,他那位小妹妹怎么样?可爱不可爱?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说这些。

她不希望打破此刻温馨的宁静。

她看着池倾阳,池倾阳看着烟花,忽然间,他也转动视线,和她四目相对。

烟花一闪一闪,曜亮了少年黑沉沉的双眼。他的眼神里藏着话,那么暧昧温柔。谭落难掩羞窘,别开脸,看向了别处。

池倾阳向来是那种很有把握的人,不管是学习、运动,亦或是其他。

唯有站在谭落面前,他仿佛遇到了难以解开的数学题。这可不是奥赛的最后一道大题那么简单。

其难度堪比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他无法确定女孩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她也喜欢自己吗?有多喜欢?

谭落像一株含羞草,谁碰了她,她都会缩起来,那和羞怯其实无关,是她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所以,池倾阳难免感到犹疑,女孩见到自己时那些可爱的举动是源自“喜欢”二字吗?

他自信了近十八年,却不敢妄言这件事。

少年内心有个感性莽撞的声音在叫嚣,那个声音急于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

有时他想像江澈那样,冲上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他居然感到了害怕。

江澈被拒绝得如此干脆,故事到了自己这里,真的不会重演?

爱德华·洛希能够计算出两个天体保持安全的极限距离,他无法计算自己和谭落之间的平衡点。

池倾阳比谁都怕现在的安稳被打破,那女孩构成了他所有的患得患失。

谭落把手机屏幕按亮,放在地上。

现在的时间是11:59:50。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起倒数。

“十……九……八……”

小呲花快要烧完了。

“三……二……一。”

四处都是鞭炮的声响,真是明目张胆啊。

在那片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谭落对池倾阳说:“新年快乐。”

他也对她说了四个字。

可是鞭炮声实在太大了,完完全全盖过了他的声音,谭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烟花闪烁,他脸色的阴影忽明忽暗,谭落也没能清楚读懂他的口型。

好像不是新年快乐。

等新年的那一波爆竹安静下来,谭落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池倾阳挑唇微笑,揉了揉她的头顶。

“谭落,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