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谭落回到帐篷,见到王翠星。

小星星扑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好啦……什么都别说。我早都知道。”

谭落像是一块冰。

她被击打、摧残、折磨,只会碎掉。再重一些,她会碎成粉末。

然而, 一旦有人来温暖她, 她就会融化, 变成水。

这些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不受她的控制。

谭落背过身,抹去眼角的泪花,不让王翠星看见自己哭。

那天晚上,她和小星星聊到很晚。

王翠星告诉她, 初中同学嘲笑她名字很土气, 给她取外号, 成天叫她“翠花”。

刚开始, 她有时候故意顺着大家的话自嘲。像是在用自降身份的方法,努力和同学们搞好关系, 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再受捉弄。

那时她不懂, 玩笑会发酵,变成可怕的笑话。

这帮同学不知收敛,越来越过分。她顶着翠花的外号, 变成了全班都可以随意嘲弄的下等人。

大家说, 她这名字啊, 特别像宫斗剧里活不过三集炮灰宫女。

小星星和说这话的人打了一架, 被抓到教务处去,在那见到了江澈。

江澈也打架了, 打了一个屡屡偷他东西的男生, 那男生骂他是没用的富二代。

江澈问她, 为什么打架?

王翠星告诉他了,江澈听完,夸她打得好。然后又指了指裆,教她下次往这打,更疼。

王翠星陶醉地捧着脸,回忆道:“他还说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土,是个漂亮的名字。”

小星星得知江澈是重点班的学生,她发愤图强,努力学习。分班考的时候,去了他所在的班级。

她对谭落说:“他改变了我,我要是没遇见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认真学习,只知道得过且过。”

王翠星抱着枕头翻了个身,面对谭落:“你也遇见过这样的人吧?你被这个人改变了。”

听了她的话,谭落眼前浮现了某个人的身影。但他不是唯一一个。那个人他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有江澈,有王翠星,有李奶奶和池爷爷。

他们全都或多或少地改变了自己。

原来我这么幸运,我怎么一直都没发现呢?

谭落开心得像是喝了蜂蜜,舌尖都是甜的。

她想起江澈说的话——有些人即便得知了她的过往,也不会疏远她。

王翠星好像很精神,谭落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星星,我跟你讲个故事。其实,我有个朋友,她啊……”

谭落“无中生友”,把自己的经历套在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身上,讲给小星星。

她毫无保留,小星星安安静静,从头听到尾。

最后,谭落问:“你觉得,我这个朋友讨厌吗?”

小星星也问:“你讨厌她吗?”

谭落讨厌自己。

以前,她恨不得从根源上否定自己的存在,常常想,如果她不曾出生该有多好。

如今她不这么想了,自我厌恶仍是在所难免。

那是一种不得不隐忍的讨厌,就像是饭都快要吃完了,才发现碗底有一只死虫子。

虽然恶心,无奈,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大家总想改变别人,却很难改变自己。

可是,这次的问题不太一样。

谭落认真想了想,如果她真有一个和自己经历相同的朋友,会讨厌她吗?

一定不会的。

谭落会同情她,关心她,希望她好起来。

因为她们是朋友啊。

谭落回答:“我不会。”

王翠星也说:“是啊,正常人都这么想吧?那孩子多可怜啊,可她没有被生活击垮,是个坚强乐观的好姑娘。”

谭落陷入思考,难道她的初中同学们都不是正常人么?为什么他们没有用善意对待她。

听了她的疑问,王翠星说:“大部分正常人很容易受到周围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会变成乌合之众。”

谭落这才想起来,一开始,班里也只有一个同学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那时候,除了苏汀,还有其他同学维护她。随着谣言越演越烈,大家才慢慢疏远了她。仿佛不这么做,他们也会被贴上帮凶的标签,就像是苏汀遭遇的那样。

“你那位朋友啊,往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动画片里都是这么演的。”小星星说。

她关掉床头灯:“该睡觉了谭羲之,明早我们一起去划船吧。叫上池倾阳和江澈!”

“我见了江澈……该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啦,和往常一样的嘛。”小星星说,“江澈可害怕你再也不理他了……你千万别乱来。你记得,他永远是你的朋友。”

另外一个朋友。

她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

谭落闭上眼,睡得很安稳。

已经和当初不同了,不用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她担心的坏事,不会发生。

今晚,安心做个好梦吧。

江澈的生日,给大部分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尽管他自己的回忆有些遗憾。

第二天,大家没看到蒋雪。有人说,昨晚她就被父母接走了,好像是不放心她在外面过夜。

而王翠星知道,这是蒋雪的借口。

她已经见证了结局,谭落没有答应江澈的告白,池倾阳跑向了谭落。蒋雪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这里呢?

露营归来,时间仿佛按下了最高倍速的快进键。

这场短途旅游,成为大家最后的喘息。回到学校后,他们转身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因为,马上要会考了。

对于重点班的学生们来说,会考那种难度,简直就是送分题。大家全都盼着赶紧考完,从此和政史地说再见。

谭落身为一个要参加艺考的特长生,更是有恃无恐,轻松应战。

她把主要精力砸在了期末考上,这两门考试挨得很近,她不希望这次重回全班垫底的位置,格外用功。

池倾阳和谭落再度结成“互助二人组”。

他给她补课,说她是“笨蛋”。

她教他练字,嗔他是“手残”。

每次上课,他们都得容忍当老师那一方的批评和嫌弃。

严师出高徒,在一次次令人崩溃的补习中,两人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到了会考那一天,几乎没有老师再去批评池倾阳写字难看了。虽说离好看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起码,他写的字容易辨认了,不会害他扣卷面分。

多亏谭落救了他的字,李睿看了都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有些本事。她立下大功一件,李睿也不怎么挑她的错了。

数学烂就烂吧,人无完人。

何况她也不是烂得无可救药。

再加上蒋雪走后,叶诗妤回到一班。李睿再也没动过把谭落赶走的心思。

会考后,期末考接踵而至。考完试,寒假近在咫尺。

凄惨的是,今年寒假只有十天,和春节假期重叠。

过完年,他们要立刻回到学校,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一起上课。

谁让他们是重点班呢?

寒假的第一天,谭落枕着成绩单睡了一晚。

考前,她的小目标是稳在倒数第五。实在不行,倒数第三也可以……千万别垫底。

等到成绩单发下来,她的名次竟然和期中考一模一样。

要知道,这次的英语考试不算太难,她没有优势了。依然能够稳住名次,说明她的整体实力有大幅度提升。

同时,由于会考结束了,期中考不再出现文综科目,偏科的王翠星丢掉短板,一举冲进班级前五。

这两天,她在朋友圈晒出老妈买给她的几个新手办,配字全都是“哈哈哈哈哈”!足以见得她有多么喜不胜收。

除夕前一天,是大寒节气。

谭落的小卧室被暖气填满,她缩在被窝里,做着一个很香甜的梦。这梦正好快要收尾了,院子里两位老人的欢笑将她唤醒。

她起了床推开窗户,小院里,李奶奶和池爷爷有正在往树上挂红灯笼,为跨年做准备。

看她醒了,李奶奶在楼下挥手招呼她:“小谭!快下来,陪奶奶去买年货呀!”

“好嘞!”

谭落很喜欢被李淑芳使唤。

让她帮忙做饭也好,打扫卫生也好,或是在出去买菜时叫着她,充当拎包工具人……怎么都行。

她总觉得要做点什么,否则,无法回报在小红楼里收获的幸福。

谭落换好衣服,哒哒哒地跑下楼,踩出一阵鼓点般清脆的响动。

池倾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池爷爷每天必看的早间新闻。

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表情不是很愉快。听到谭落下来,他回过头,道了声“早安”。

谭落和他对上眼,一秒钟破功,捂着肚子笑:“到底还是穿了啊。”

他身上那件红毛衣的颜色实在太艳丽了,胸口用黄线绣了个巨大的“福”字,像是春晚上用力过猛的舞台装。

昨晚,李奶奶把这件衣服拿给孙子,要求他这两天穿上图个吉利。当时,池倾阳像是硬生生咬了一大口柠檬,面部表情极其扭曲,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表达抗拒。

他对衣服没那么高要求,可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件又热闹又土气的红毛衣。

很遗憾,李淑芳无论如何都要他讨个好彩头,最终他没能说服奶奶,不情不愿地穿上了。

谭落能看出来,他今天试图通过搭配挽救这件衣服,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一串成精的中国结。

唉,大帅哥也有驾驭不了的衣服。

谭落安慰他:“没关系,你依旧是南玡市最帅的高中生。”

池倾阳不信她的鬼话,因为她刚才笑得那么大声。

他不爽地咂舌道:“凭什么你不用穿红衣服?”

“因为没人管我。”

哪有人给她买新衣服?她想穿都没得穿。

她话语刚落,李奶奶迈进玄关,在地垫上蹭了蹭脚上的雪:“小谭啊!外面冷,我给你织了条围巾,你等我进屋给你拿去。”

“给我织的?!”

“对啊,也不知道你这款式喜欢不?至少保证暖和。”

谭落都没看见围巾长什么样,她激动地喊:“我喜欢!”

池倾阳似乎早就知道奶奶准备了这个,他端起一杯热茶轻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谭落像只小兔子似的上下蹦跶,李淑芳拿出围巾,颜色和池倾阳那件毛衣一样艳红,两端缀着好多小毛球。

谭落当成了宝贝,一拿到手立刻围上:“我今晚要围着它睡觉,谢谢李奶奶!”

她的喜欢不是演戏给李淑芳看,而是真诚地发自内心。

看她喜欢,李淑芳也咧嘴笑了。

池倾阳回二楼拿了件外套,又走下来:“奶奶,你们要出去买菜?我也一起。”

“哎呀臭小子,这么勤快啊?”李奶奶咂咂嘴,“你不是最讨厌逛超市了吗?”

确实,他嫌逛超市太麻烦了。尤其李淑芳总是挨个货架溜达,东挑挑西看看的,他经常没什么耐心。

至于今天……

他目光流转,瞥向谭落。

女孩子今天穿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小绵羊。

圆领毛衣套短款羽绒服,毛线半裙长及脚踝。

谭落的常服里有不少裙子,大多是长裙或长度过膝的半裙。那些裙子版型宽松,穿在她身上,透出一种令人舒服放松的慵懒感。

池倾阳垂眸勾唇。

他是讨厌逛街没错。不过,能和某个人一起逛逛街,好像也挺好的。

李淑芳拿出买菜专用的小推车,交给孙子。临出门,她冲老伴喊:“我们走了啊。”

池问海从书房探出头,扒拉了下老花镜,抖着手里的两张红纸:“早点回来,我得请小谭帮我写几副对联。”

谭落爱做这个:“没问题!”

每到过年,她最能派上用场。

池问海给她安排任务:“你张叔、王大爷,还有赵婶他们和我说,都想要你写的对联,你看能行不?”

谭落竖起大拇指:“小意思!”

能被人需要,她很享受这感觉。

李淑芳不喜欢去新城区那些大型连锁超市,她每次买菜,都在老城区的大市场。

南玡市有条老街,整条街都是民国时期的古建筑,大家管那里叫“旧市口”。

与旧市口呈“丁”字型相交的那条路,有许多商贩。卖菜的,卖年货的,一个个热闹的小摊子挨挨挤挤。

这条路平常可以正常通行,在过年前后由于人流量大,会封路,改成步行街,不允许汽车来往。

李淑芳的腰不好,走两步就疼,需要谭落搀扶她。池倾阳跟在她们后面,拖着手推车。

和他相比,谭落更像是李奶奶的亲孙女。

李淑芳到她常去的农产品店买鸡蛋。

店主是三十来岁的妇人,说南方口音,她带着正在放寒假的小女儿一起看店。女儿是个小学生,一二年级的样子。

李淑芳要一打鸡蛋:“今天这咸鸭蛋看着不错,也给我挑几个吧。”

店里地方小,转个身都困难。谭落和池倾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小女儿童言无忌,她咬着大拇指问谭落:“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谭落白嫩的小脸顿时红得滴血,堪比店门口挂的那一串红皮大蒜。

她磕巴道:“不是的……你、你别乱说。”

小女儿不信,耿直地问:“真的不是吗?”

“真不是!”谭落怕这话叫李奶奶听见,她想方设法岔开话题,问这小孩作业写完了没,小孩很委屈地撅起嘴,不说话了。

池倾阳浅浅笑了,他既没反驳谭落,也没有向小女孩解释清楚。

少年眼帘微垂,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仿佛在夸她嘴甜,会说话。

谭落心虚,挪开了两步,安抚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跳。

谭落无意间听见那位店主和李奶奶拉家常,她问:“李阿姨,第一次见您孙女啊。她就是您儿子那个私生女吗?”

谭落一惊,暖乎乎的心脏霎时变得冰凉。

李奶奶神色慌张,她轻轻推了下店主,使劲瞪着眼,示意她别提这个。店主会意,赶紧捂住嘴,抱歉地笑了笑。

“不是,是住在我家的一个小姑娘。”李奶奶说这话时好几次回头,想确认孙子听见没有。

她的视线扫过来,谭落立刻蹲在地上,装作系鞋带。

池倾阳正在谭落身后的一个摊位挑窗花,和她背对背,奶奶和店主说的那些话,他似乎没有听到。

他拿起一片窗花纸问谭落:“哎,这个怎么样?”

谭落头也没抬,嗯嗯啊啊地说好看。

池倾阳对她的敷衍感到不满,捏了捏她脑后盘成小丸子的头发:“我说你看一眼行不行?”

谭落像是失去了对面部神经的控制权,笑得很僵硬:“我看了,很好看。”

面对喜欢的女孩子,池倾阳素来敏锐。

他发觉不对劲,拽住她的胳膊,拉她站起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谭落不敢和他对视,嘴角抽搐:“我好得很。”

她揉面似的揉了把脸,强迫自己迅速调整笑容,抱歉地说:“我刚才……突然脚麻,现在好了。”

下了公交,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旧市口,这一路上李奶奶都拿她当拐杖,池倾阳以为谭落是累了。

他往前一指:“前边拐过去有家奶茶店,等我奶奶买完鸡蛋,我领你去坐着歇会儿,喝点饮料。”

谭落点头:“嗯。”

池倾阳微笑,揉了揉她的头顶。

到处都是忙碌的红色,在这条老街上,年味如同蒸笼里冒出来的雾,喷香喷香扑鼻。

可谭落的鼻子出了问题,她只能闻见一股咸涩的惶恐。

池倾阳的爸爸,有一个私生子。

谭落用余光瞟向身边的男生。池倾阳挑了几张窗花,正在和摊主砍价。他讲价的本领不怎么样,眼看要被摊主说服,按原价购买了。

谭落在想。这些事,池倾阳知道吗?

刚才,李奶奶害怕孙子听见,是怕他得知此事,还是怕他听见了会生气?

她忽然回忆起,期中考之后,池倾阳和池问海起过冲突。池问海说他父亲要来开家长会,而池倾阳拒绝见到那个男人。

谭落深感无力。

唉……连市场的店主都知道,他这么聪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说,不知从何时起,池倾阳的父亲在外生活,养着另一个孩子。

那位店主还说了,是“私生子”。

既然是私生子,这孩子八成是在池倾阳母亲去世前出生的。

池倾阳是何时得知了那孩子的存在呢?

那个小孩,是他和父亲产生矛盾的根源吗?

私生子的出现,和池倾阳母亲的去世有无关系?

关于这些,他从未提起。

谭落有很多话想问问他,想跟他聊一聊。她都忍住了。

比起提问,她有更想做的。

她第一次明白,那位少年在某些方面和她很相似,他们都有许多拼命隐藏的不堪。

她好想再抱一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