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怎么回到栈桥的, 谭落不记得了。
她精神恍惚,思维停转。江澈和以前一样,不停地哄她,却怎么也哄不好。
江澈甚至在想, 如果换池倾阳来哄, 一定能马上哄好。
他气自己嘴笨, 不会逗女生开心。
涨潮了,海水漫过浅滩的礁石。她也被破闸而出的愧疚感淹没。
从江澈身边逃走以前,谭落说:“谢谢你喜欢我。”
江澈强撑着扯出个笑容。他那笑容是一条退路,留给自己的。
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被谭落拒绝, 他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他一直看着谭落,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 那个姑娘没有特别留意过他。
在她心里, 自己和王翠星的地位差不多。
江澈觉得这也挺好,他至少超过了大部分人呢。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至于谭落到底看着谁?他也有答案。
果然嘛, 他才是对的。谭落拿他当朋友,仅仅是朋友。
那两个白痴……一个比一个瞎。尤其是老池!
江澈想到这些,无名火窜了上来。他俯身拾起一颗小石子, 砸碎了平静的湖面。
池倾阳是“别人家的孩子”, 脑神经堪比集成电路, 永远支持他进行精密无差错的运算。
江澈有时候不禁会想, 他真的是人类吗?
受朋友影响,江澈也看了不少科幻作品。故事里经常出现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的角色, 实际上, 他们是用最新技术制造出的机器人。
这回, 江澈找到答案了,池倾阳是个普通人。
那么聪明的人,还不是在感情上大错特错?
他伸了个懒腰,独自坐在栈桥边。
萤火虫什么都不懂,继续在对岸的小岛上飞舞。这种小机器毫无实用性,因而并未投入量产,是他父亲托关系从国外买回来的。
他答应了自己的爹,只要给他买这个,他以后会乖乖去读金融系,不再做研究生物的梦。
他付出了代价,没能换来谭落的心,还把她弄哭了。
江澈撑着隐隐作痛的头额,唇角压得很低。他心里疼,不是因为失恋,而是因为惭愧。
谭落根本不需要和他说对不起。
他才该说对不起。
他低低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
谭落是不是再也不会理他了?
后悔……
好他妈后悔啊。
沙滩上的篝火台早已熄灭,热闹的人群如潮水般褪去,将深沉和静谧重新归还给这片海岸。
谭落坐在沙滩边聆听海浪,想要缓解沉闷的心情。
王翠星的消息那么灵通,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江澈和自己表白的事了?
谭落连帐篷都不敢回。她怕小星星难过,也怕小星星为此再也不理她。
她现在非常迷茫,从明天起,到底该怎样面对江澈和王翠星?
池倾阳得知这些,又会怎么想?
江澈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好兄弟喜欢同一个人这种事……谭落觉得,要是换做她,只会感到很为难。
她也不想让池倾阳为难。
谭落很清楚,世间没有双全法。
一个人活在世上,必然会伤害到某些人。大家能做的,是尽可能减少这种伤害。
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
她掏出来,是池倾阳打来了电话。
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她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谭落没有回头。
她已经嗅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了,宛如被阳光晒透的坚果,温和清爽,与他冷冽的气质截然相反。
这个味道让她很安心。
“你怎么待在这?王翠星到处找你。”
池倾阳边说边给王翠星回了条微信:[我找到谭落了,在海边]
王翠星立刻发来:[她还好吗?]
[池倾阳:不太好,哭过]
[王翠星:我猜到了……她心肠软,你哄哄吧]
[池倾阳:知道]
[王翠星:行。谭羲之交给你,我去安慰江澈。]
[王翠星:他跑去喝酒了,这刚成年就喝酒……他不会耍酒疯吧?]
[池倾阳:我也不知道他酒量怎么样]
[王翠星:草,那我得管管他]
[王翠星:不和你说了,你快冲吧!]
冲?
池倾阳看着那个字发笑。
冲什么啊……谭羲之同学还在伤心呢。
就在十分钟前,池倾阳刚洗完澡,他裹上浴巾,一拧头,看见朋友失魂落魄地走进帐篷,嘴唇煞白。
江澈就这么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这德行,不用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澈很无助地问他:“谭落以后还会理我吗?”
“会的。”池倾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江澈捧着杯子苦笑:“幸运的哪是我啊?你个大骗子。”
池倾阳心想,谭落没骂错。
他对江澈说:“对不起,怪我太瞎。”
而后他迅速换上衣服,夺门而出。
眼下,谭落从兜里掏出面巾纸,拧了拧鼻子。她眼圈红肿,可怜兮兮。
真行,拒绝了别人,自己哭得这么伤心。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呆瓜。
他默叹一声,收起手机,在谭落右边坐下。
两人谁也不说话。
僵持许久,池倾阳指着天:“谭羲之,我看到你爷爷了。”
谭落立刻抬头看星星:“哪里?”
池倾阳认认真真给她连了几个星星,比划出一个图案:“你看,从今天起,那些星星就叫‘谭爷爷座’。”
谭落笑了,她也指着天上一颗很亮的星星:“那这个叫‘池妈妈星’。”
“那是天狼星,笨蛋。”
“啊?有名字了吗?”她又指着天狼星斜上角的一颗星星说,“那换这个好了。”
“那是南河三,”池倾阳轻轻扶着她的手,往右偏了偏,“这一颗,是参宿四。它们俩加上天狼星,构成冬季大三角。”
“还有呢?”谭落愿意听这些,饶有兴致地追问。
池倾阳往她那边挪了挪:“我指给你看。”
谭落把外套还给江澈了,她穿了一条灯芯绒的直筒裤,毛衣套棉服。这几件衣服顶不住夜晚的海风。
她正觉得冷,池倾阳挨着她,炽热的体温隔着布料传过来,一直暖进她的心窝。
他很有耐心,告诉她哪个是猎户座,哪个是双子座,给她讲那些星星离地球多么遥远,还教她如何调整手机参数,拍下更好看的星空。
谭落想起蒋雪说的,池倾阳曾经想去学天体物理,怪不得他对星座这么了解。
谭落问:“你现在为什么不想学天体物理了?”
池倾阳望着漫天繁星:“看过《三体》吗?刘慈欣写的小说,他还有另外一本《球状闪电》,我中考后看的。”
谭落知道《三体》,不知道《球状闪电》。她猜应该也是科幻小说。
池倾阳说:“那本书里有个角色,是物理学家,他有句台词让我印象深刻,‘我所研究的东西,尺度要么在十的负三十次方厘米以下,要么在一百亿光年以上,在这两个尺度上,地球和人类都微不足道。’”
谭落痴迷于书法,但她好歹是个理科生。能感受到这句台词的深邃和震撼。
“我读到这段话,感到很浪漫,也很空虚。”
池倾阳轻轻握住一捧沙子,有些怅然地和她讲:“小时候我目中无人,心气高,很傲慢。”
谭落:“不止小时候,你现在不也——”
池倾阳冷飕飕的眼刀往她脸上瞄准。她立刻捂住嘴,噤了声。
他继续说:“总之,那会儿我很不踏实,想着以后必须得干大事,比如,研究宇宙,这听着多酷。”
“是挺酷的。”谭落应道。
“可后来我意识到,我的志向没那么高远。我充其量是个观星爱好者,对宇宙的真相没兴趣。我更想做些贴近生活的工作,不过,暂时没想好。”
谭落不懂他所谓的“贴近生活”是什么标准。
她随口举了个例子:“医生?感觉你很适合穿白大褂。”
“当医生好累,要学好多年才能从业。”池倾阳对医生这份职业有所了解,“我不想值夜班,也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好吧,我感觉你很适合穿白大褂。”
谭落想象着那个画面,陡然心跳加速。
太合适了,肯定很帅。
“我说谭羲之,”他偏转脸庞,看向她,“你要考北京的美院,对吗?”
他的语气很微妙。
不是因为好奇所以打听,更像是在向她确认,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不假思索:“对,我想去A大美院。虽然不是全国最有名的美院,但是它们很早就开设了书法专业,我爷爷曾经在那任职。”
谭落拿过大奖,高考有加分。全国的美院任她挑,她从不担心自己考不上。
只是……学费。
这主要是钱的问题。
池倾阳更仔细地问道:“那是不是你唯一的志愿?”
“是啊,别的美院我不考虑。”
默了片刻,池倾阳很温柔地叫她:“谭落。”
他没叫她的外号,而是郑重地唤她名字。
“嗯?”
紧张从她的身体里掉出来了,她赶忙捡起来,藏好。
夜色给池倾阳打了掩护,谭落看不见他涨红的脖颈和耳根。
他说:“我们去同一所大学吧。”
谭落屏住呼吸。
“A大,我又不是考不上。”他向后一仰,用手撑住身体,轻松地笑,黑眸里斟满星光。
“你开什么玩笑?”谭落很慌,“你去A大也太屈才了吧!你可是高考状元的料!”
这怎么也得去清北才对得起成绩。
他不这么认为:“是你不了解,A大有几个专业的全国排名不比清北差。”
他好像早就调查清楚了。
也好像……早就做了决定。
谭落有很多话想说,这些话急着往外跑,全都噎在嘴里,堵住了她的口。
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池倾阳很惆怅。
他望进谭落湿漉漉的眼,流光在她琥珀色的眸中浮动。她复杂的情绪研磨了眼神,他看不太懂,不敢肯定。
没关系。他不懂,可以问。
池倾阳的心率很快:“谭落,你不愿意吗?”
“不愿意和我去同一所大学?”
她急切地张开口,呼吸乱糟糟:“我愿意的。”
池倾阳唇上笑意渐浓。
他试探着,指尖磨过沙子向她探去,想要扣住她的手。在即将触碰她的一瞬间,池倾阳蜷起指节,放弃了。
算了,以后再说吧。
今晚,已经足够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