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压过一块大石头, 猛地颠了一下,谭落被震醒了。

她睁开眼,首先看见车窗上倒映的自己。

眼睛红肿,血丝密布, 脸上还刷着两道风干的泪痕。

谭落揉了揉眼睛, 忽然, 窗外的风景抓住她的目光。

她在车上睡着时,外面还是一片令人忧郁的灰色。

小雪片落在地上,未能好好瞧一瞧这纷乱人世,很快就死掉了,化作一滩水。

等她睁开眼, 白日向晚, 青山老去, 霜雪蔽天。

她不过是坐了几站地, 竟然穿越进了纯净洁白的隆冬。

谭落对着窗户呵气,在那团水雾上写下“好美呀”三个字。

趁雾气还没消散, 她拿出手机, 拍摄今年的第一张雪景。

照片刚好能拍到小红楼的一角。在那张照片上,她的字像是一个小小的落款。

谭落下意识打开微信,点开池倾阳的对话框, 输入“外面雪好大”, 想把照片发给他。

即将按下发送键时, 她的手指猛然顿住。

她发现, 他们最后一次聊天是六天前。

池倾阳叫她下楼,要去动车站。

她回, 好。

她摩挲着那人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想到最近都没怎么跟池倾阳讲话, 谭落把刚刚敲进对话框的几个字慢慢删除。

删到只剩一个“外”字时,对面先她一步,倏然来了消息。

池倾阳发给她一张照片:漫天风雪中,13路公交车缓缓前行,即将靠站。

$1路公交车?

谭落一下子坐直身体,心弦也跟着抻紧了。

她坐的这一辆正是13路公交车。

公交报站:“前方到站,溪桥北。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谭落阖然向斜前方看去,池倾阳就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

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少年肩膀压着沉甸甸的雪,连头上也戴了一顶雪做的小帽。

他披着挺括的蓝灰色羊绒大衣,天这么冷,他却不乖乖扣好扣子,衣襟大敞,露出李奶奶上周刚织好的那件米白毛衣。

下身是他最近在家常穿的直筒裤,版型利落,纯黑色显得他那双腿更加修长。

这也是李淑芳给他做的,因为他的腿实在太长,不容易买到合适的裤子。

谭落还以为,她看惯了池倾阳这张脸,早就生出了免疫力。

可剧烈跳动的心脏却告诉她,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顶多是看惯了穿校服的池倾阳。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仿佛在看雪。

谭落却觉得,是雪都跑来看他。

前面一辆公交车停靠在站口,等待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奶奶上车,池倾阳起身去扶她。

13路公交车在它后面排队,等待进站。

趁这个时间,谭落赶紧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天气干冷,很容易起静电,再加上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路上被风来回拨弄,好些发丝都缠在了一起,难以梳整。

她想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纸巾擦不净,又没有湿巾,她直接把水倒在面巾纸上。

折腾了一番,公交车慢腾腾驶进站口,她也成功隐藏好狼狈的自己。

粉饰太平。

谭落想,这是她除去写书法以外,最擅长的事了。

她提前走到后门,公交车停稳,车门才开了一半,她急着把自己挤出去。

心脏扑通乱跳,她拼命装作一副平常的样子,胸口闷得有些难受。

“你刚才,不是有话跟我说?”池倾阳点了点微信界面,“我看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谭落果然还是想和他分享:“我也拍了张照片,我发给你吧。”

池倾阳点开大图,满意地笑了,马上长按保存。

他当着谭落的面,把那张照片设成新的手机屏保。

谭落有点不好意思,她来回踩着雪,用随便问问的语气说:“你要上哪去?”

“哪也不去,我在等人。”

大雪天的,谁能让他坐在这等?

谭落下意识猜道:“江澈要来吗?”

池倾阳极快地眯了眯眼,凝着白霜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兀自点点头,眉梢轻挑,像是在说“懂了”。

随即,池倾阳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行,既然你想见他,我叫他过来吃晚饭。”

谭落被他弄懵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在等他。”

“我没等他,我在等船。”他没好气地说。

“船是谁?”

谭落想了一圈,班上没人叫这个,外号也没有。

“船就是船,海上开的船。”

“你刚才还说等人,怎么又变成等船了?”

谭落被他彻底绕晕,有点担心他的病情:“你是不是感冒还没好……净说胡话。哪有人在公交站等船啊?”

她没听懂池倾阳的暗喻。

池倾阳又不傻,他当然知道公交站没有船。

他单纯是坐在这里,等一个他得不到的人,就像等一艘来不了的船。

算了……他喟叹着想,听不懂就听不懂吧。

他视线下移,盯着谭落的左手。

她白皙的手背上擦破了皮,伤口没能及时清洁,染着脏兮兮的血污。

池倾阳霎时紧张起来:“手怎么弄的,摔了?”

雪天路滑,说不准是路上摔了一跤,她衣服上正好也有污痕能印证。

谭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下车时不小心摔的。”

话一出口,她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干巴巴张着嘴,却没了声音。

她想,我又在骗他。

而且,她脱口而出时,竟然完全不觉得那是谎言。

意识到这一点,谭落十分惊惧。

不知何时,谎言成为了她的保护色,她越来越自然地撒谎,都快把自己给骗了。

念头在她心头窜长,如同燎烧杂草的火苗。

谭落身体里分裂出两个小人,她们疯狂攻击彼此。

一个说,继续骗他。

一个说,别再骗他。

这样下去,她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不想再对池倾阳撒谎了。

池倾阳没有怀疑她,让她赶紧跟自己回家:“我给你消毒,你这手千万不能留疤。”

他往前走,发现谭落还立在原地,又退回她身边:“你是不是把腿摔伤了?”

池倾阳半跪蹲身:“我背你。”

谭落咬了咬唇,音量微小:“其实……我没摔跤。”

池倾阳顿了下动作,缓缓站起来,听她往下讲。

“这是我自己弄伤的。”她鼓起勇气说,“我生气,一拳锤在地上,把手蹭破了。”

“为什么生气?”池倾阳很平和地问。

谭落犹豫半晌,吞吞吐吐:“关于这个……我能不说吗?”

就算是沉默,也好过谎言。

“嗯,不想说就不说,”池倾阳莞尔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顶,“你下次生气,记得换个软的东西打。”

“比如?”

“比如,枕头被子,或者打我。”他痞笑着眨了眨右眼,指着自己的肚子调侃道,“我要是不绷紧腹肌,肚子还是挺软的。”

谭落忍俊不禁:“你最近长胖了吧?我看李奶奶顿顿都做大鱼大肉。”

“我成天跟着江澈锻炼,怎么会胖?我的身材比他好。”他嘴里说得满不在乎,实际上恨不得立刻撩起衣摆证明。

谭落“嗷”一声跳开:“好了我信!你别冻着!”

他有些急促地呼吸,一团团白雾在面前萦绕,模糊了他少年俊美的面庞。

站在喜欢的女生面前,一贯冷傲深虑的他卸下伪装,变得耿直莽撞。

池倾阳太优秀了,他在满当当的称赞中长大,从来不需要向谁炫耀。

可是面对谭落,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急着把自己最好的东西亮给她看。

他别无所求。

只是想让她看着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好。

近来,江澈那位做房地产的老爸开展了新业务。

这两年,露营的热度很高。不少年轻人忽然向往起围炉煮茶的生活,一到假期就往郊外跑。

南玡市山清水秀,最适合露营。可是却没有这样一个地方,能满足年轻人的玩乐需求。

江爸爸嗅到商机,他在青坪山下买了一块地,盖了一座漂亮的营地。目前,营地建好了,正在试营业阶段。

江大少爷要过生日,他邀请全班同学一起去露营。

免费,他爹全包。

晚上,江澈在班群里宣布了这事儿,引起激烈反响。

在王翠星的带领下,“谢谢江大少爷!”这句话疯狂刷屏,弄得江澈很不好意思,一个劲让大家别刷了。

他发起一个群投票,问大家到时候想吃什么,他好让人去准备。

同学们积极参与讨论,一班冷冷清清的班群难得热闹。

一班有三十二个人,群成员却是三十三。

蒋雪没有退群。

据说,她下周一就要去美国了,这些天都在忙着做准备。

群里这么热闹,她也冷不丁冒了个泡。

[蒋雪:提前祝江澈生日快乐。]

江澈尴尬死了,他原本没打算邀请蒋雪的,她这祝福不如不说,弄得他有点下不来台。

后来江澈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要不要一起来。

蒋雪说:[好]

王翠星气得鼻孔冒烟,她当即进行私聊轰炸,把江澈劈头盖脸一通骂。

江澈很委屈:[我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来啊。]

苦命的高中生周六还要上课。

计划是这样的,周六一放学他们就出发,晚上在露营地过夜,第二天下午返回南玡。

这事情惊动了李睿,作为班主任,李睿很担心学生们的安全问题。

江爸爸一通电话打给李老师,说自己安排了豪华大客车全程接送,根据学生数量一比一配置安保人员。他拍胸脯保证所有学生的安全,让李老师别操心。

李老师遭不住这番壕言壕语,只好叮嘱大家:“好好玩,都别忘了写作业。”

他像是害怕这帮学生玩疯了,联合其他任课老师,故意安排了一天根本写不完的繁重作业。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学生们分成小组,各自负责不同的科目。

张淳歌指指点点:“你们还是重点班的学生们吗……这种学习态度可不行!”

她唠叨完,转身冲田啸君伸出手:“田大嘴,数学试卷写完没有?赶紧的啊,先借我抄!”

田啸君抹着汗:“快了快了……再等会儿。”

他骂骂咧咧催起左右两个男生:“这张我马上写完了!你俩加把劲哇!”

谭落加入英语组,王翠星和江澈被分去化学组。

池倾阳一人成军,独自负责三张物理试卷。

高二一班前所未有地团结一心,分工协作,成功在周六中午解决了所有作业,互相传抄。

张淳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我不和老李打小报告了,下不为例。”

大家齐声高喊:“班长英明!”

团结也不是百分之百,总有那么些个不合群的,在边上冷嘲热讽。

像是沈文昊之流,他们一直看不惯江澈和池倾阳,就没参与这次集体活动。

叶诗妤说自己忙着学习,也婉拒了。

说来奇怪,谭落原以为叶诗妤回到一班会如鱼得水,结果,她和同学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谭落看到她构筑了一座玻璃房子,把自己框在里头,有意疏远了所有人。

周六下午,下课铃一响,大家整齐划一地背上书包,冲出教室,跑向大门口。

江爸爸安排的大巴已经在那恭候许久,双层的暗红色巴士停靠在雪地里,豪华气派,仿佛一座移动堡垒。

李睿探头往下看,也忍不住跟着吹了个口哨。

谭落走得慢,她收拾好东西,跟一个劲催她的王翠星说:“你先和他们下去吧,我得去一趟小卖部。我给江澈做的蛋糕寄放在那里了,我现在去取。”

“行,那我给你留位置,咱俩得坐一块。”

谭落前脚刚走,紧接着,江澈鬼鬼祟祟地冒出来,把王翠星拽到边上去。

王翠星眼前一亮:“哟呵……大寿星,你还换了身行头?”

不知道他刚才去哪换掉了校服,穿上了休闲款的黑色西装。

王翠星不识货,认不出牌子,但她乍一看这面料,也能猜到这套衣服定然是价格不菲。

江澈站军姿似的,立得笔直:“我看着还行吗?”

王翠星微笑:“说实话,像西餐厅的服务员。”

江澈愁眉苦脸:“为什么啊……不都说人靠衣装吗?”

“不是你衣服问题,你不能这么站啊……”她重新凹了个装酷的造型,“你像这样,学学人家池倾阳平时是怎么站的。肩膀放松点,来点休闲感。”

在王翠星的言传身教下,江澈总算有模有样,不再是给客人倒酒的服务员了。

小星星拍拍手,欣赏起自己的作品:“挺好,很帅!像个小新郎官。”

江澈似乎很喜欢这个比喻。

王翠星揶揄了他两句:“江大少爷过生日穿得这么正式,我没看出来,你偶像包袱还挺重。”

江澈咳嗽了一声,耳根通红:“我穿成这样,不是为了过生日。”

“怎么?”

王翠星捏了把汗,她有种预感。

如果是她想的那样……

果不其然,江澈郑重地告诉她:“今晚,我想和谭落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