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倾阳凶完她, 双手捏作了拳,关节腔按得咔咔作响。
他的眼神充满攻击性,仿佛下一秒理智就会完全崩塌。
谭落想。
完了,他要发火了。
刚才那句话只是一根引线, 真正的大爆炸还在后头。
“你、你别生气……”她紧张得直磕巴, “你还在生病, 千万别生气,头会更痛。”
她呼吸凌乱,本能地认错道歉:“我知道,我又惹你生气了,我总是惹你不开心。对不起, 对不起……”
谭落也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哪, 但是遇到这种事, 她习惯于做率先低头的那个人。
女孩哽咽的话语是一把温柔刀, 一刀捅过来,池倾阳的怒意顷刻间土崩瓦解, 只剩下心疼和愧疚。
最终, 他紧绷的身体缓慢放松,张开双手,轻抚上她泛红的面颊。
谭落感觉到脸上一凉, 不由地瑟缩。他的手不似以往那么温热, 冷得像一块冰。
池倾阳用指腹抹过她的眼尾, 从那里揩去那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滴, 在指尖碾碎。
“抱歉……吓到你了。”
他收回手,垂在身侧:“我怎么想, 是我自己的事, 你不懂也没关系。”
谭落看到池倾阳望着自己, 笑容凄凉地说:“我已经很幸运了,也没指望从你那索取更多。”
说完这句话,池倾阳拧转脚步,走下楼梯。
谭落差一点冲上去,拉住他。
碰巧一楼传来开门声,李奶奶在底下喊:“阳阳!下来吃药了,你睡了一觉好点没有?”
池倾阳调整呼吸:“我好多了,马上来。”
谭落缩回伸出去的手。
池倾阳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她钻进房间,躲入被子。
辗转反侧了许久,她根本睡不着,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他的话。
她不是不懂。
这次,纵使她再木讷,也能听懂了。
在谭落眼中,那位少年是一轮耀眼的太阳。她作为一朵向日葵,朝圣般,每天追随他的方向。
除了她,花田里还有许多向日葵。
谭落不敢奢想,那颗太阳会单独为她发光发亮。
然而在池倾阳眼中,她竟然是一朵玫瑰吗?
从他今晚的暗示里,谭落解读出这条粉红色的讯息。
她捂在被子里张嘴呼吸,像一条快要旱死的鱼。胸口的衣物被她捏皱,五脏六腑针扎般刺痛。
为什么是她?怎么会是她……
那个描述,明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得知池倾阳可能喜欢自己,她开心吗?
或许有的,但不多。
与之相比,恐惧如同狂风过境,席卷了还未盛开的玫瑰,将花骨朵吹得七零八落。
每次谭落去探监,都要在新城广场换乘公交车。
在那个公交站口,开着一家宠物店。
宠物店窗明几净,最外面是小宠的展柜,里面分别饲养了兔子、龙猫和仓鼠。
等车时,谭落喜欢站在门口看上一会儿,她尤其喜欢小仓鼠。
有一日,她看到一只老鼠从垃圾桶里钻出来,路过宠物店。
老鼠和仓鼠对视了一眼,跑掉了。
那天,谭落探监回来,再次路过宠物店。
她望着橱窗里的仓鼠,想到了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只脏兮兮的灰老鼠,生活在宠物店后门的垃圾箱里。
老鼠搬家后,它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它欺骗了其他小动物,说自己是一只可爱的仓鼠。
它描述自己居住过的小房子,说那里温暖干净,食物充足。每个来到宠物店的人都喜欢它,想带它回家。
小动物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啊?
老鼠说,哎呀,好日子过腻了嘛。
善良的小动物们不知道,老鼠连宠物店的门都没进过。
它只是隔着玻璃,看到了真正的仓鼠,看见它们被如何对待,然后老鼠将那些所见所闻套在自己身上,装腔作势。
天真单纯的小动物们相信了它的鬼话。
通过它精心编造的谎言,老鼠真的变成了仓鼠。
谭落心想,她就是那只老鼠。
一直以来,她对池倾阳撒了太多谎。
池倾阳压根不认识真正的她。
他喜欢的,是自己幻想中的谭落。
谭落太害怕了。
怕池倾阳一旦看清真相,会发现她不过是一只用谎言粉饰太平的老鼠。
真正的她千疮百孔,肮脏不堪,一无所有。
等到那时,他不可能继续喜欢她。
他们甚至连朋友都做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躲避着池倾阳。
每天早晨五点半,谭落离开小红楼。
这时候公交车都没开始运营,她单单靠着两条腿,跋涉四十五分钟,从小红楼走到青中去上学。
晚上放学,她一直待到保安来教室赶人,才慢吞吞收拾书包,去坐65路的末班车。
谭落前面是蒋雪的位置,这位置连着空了几天,大家都以为她生了重病。
终于,李睿通知同学们:“蒋雪要去美国了,行程匆忙,她不能和大家告别,以后你们私下联系吧。”
同学们一时哗然。
大家的伤感没能酝酿到位,李睿把叶诗妤从二班带回来,让她坐在蒋雪的位置上。
同学们疯狂鼓掌。
叶诗妤举起手,和李睿说自己的视力不好,希望能把座位往前挪。
王翠星在第二排,她主动跟叶诗妤调换位置,成为谭落的新前桌。
能和小星星挨着,谭落很高兴。
因为刚才叶诗妤从她身边经过时,再度投来了带有敌意的目光。
想恨就恨吧,叶诗妤都已经回到一班了,恨她又能怎样?
谭落已经很郁闷了,不愿再为这些烦心。
这两天,王翠星也不太正常。
就像她躲着池倾阳,小星星也会下意识躲着江澈。
每次江澈叫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啊啊,心不在焉。
谭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叶诗妤回来后,有个和蒋雪关系不错的女生,她帮蒋雪收拾好书本,打包带走。
李睿改动一班的教学系统,把属于蒋雪的学号给了叶诗妤。
就这样,蒋雪的痕迹逐渐从一班消去。
不出几日,再也没有人念叨她,仿佛她没有存在过。
高中生没有那么多感情用于怀念,他们被青春的浪潮推着走,在所剩无几的高中生活里忙忙碌碌。
期中考结束后是月考。
大家没能好好喘息,立刻投入新一轮的高强度学习。
这些天,池倾阳依然坚持每天练字,只是授课时间改到了午休。
谭落教他写字时,其他有兴趣的同学也会围过来听讲,要求谭落指点。
忽然之间,谭落的硬笔书法课发展壮大,有了十余人的规模。没多久,别的班的学生也跑来旁听,甚至有连高一高三的学生。
不知不觉,叫她“谭老师”的人越来越多。
而私下里,她和池倾阳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周末,又到了每月一次的探监日。
谭落先前提交的探视申请已经审批通过了。这天,她早早起床,坐车赶去三邦监狱。
由于她隔三差五来露脸,时间久了,狱警们都认识她。
每次谭落到来,狱警们都会一改严肃的态度,亲切地对她微笑。这里的人都拿她当小妹妹,中午还招呼她一起去监狱的食堂吃饭。
谭落很感激。
遗憾的是,这些善意并不能宽慰她。
会见犯人有流程。
先拿着身份证去办理登记,领取号码牌,排队等待狱警叫号。
她对这一套流程烂熟于心。
江澈的表哥在这座监狱任职,今天是他把谭落领进接见室。
接见室内部是“回”字型构造,分为里外两圈。
犯人们坐在内圈,他们罩在隔音的钢化玻璃房内,依次排开。
家属坐在外圈,隔着玻璃,通过有线电话与犯人联系。
江澈的表哥姓潘,叫潘文远。
潘文远偷偷告诉谭落,她是上午最后一批探视的亲属。要是有话想说,稍微聊久一点也行。
监狱对探视犯人有严格要求。
时间固定,要提前预约,每次只能聊半小时。
谭落明白,潘文远是在给她行方便。
她上个月忙于期中考试,没来探监,潘文远可能以为她思念父亲,想给他们多留出些时间。
今天来探监的家属不多,会见室空了一大半。
谭永德坐在靠边的位置,谭落在他对面坐下了,他还是呆楞楞地干坐着,不拿起话筒。
直到巡视的狱警提醒他,他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抬起眼,看着玻璃外的女儿。
谭落心脏揪痛。
两个月不见,父亲又老了。
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住一把脆瘦的骨头。他那双眼睛,晶状体浑浊空洞,像是泡在泥汤子里煮得稀烂。
谭落看不见自己的父亲,她只能看见一具正在呼吸的干尸。
想当初,谭永德也是人人称赞的温润美男子。他出身书香名门,自带文人风骨。
外人见了谭落,都要这样夸两句——小姑娘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如今,谭落怕死这句话。
谁说她和这个活死人长得像,就是在要她的命。
谭洪湛在世时,很少对她说起谭永德。老爷子一个人住在郊外,和儿子离得老远。
儿子是老人心上一块痂,有了可爱的孙女,这块痂才慢慢愈合。
谭落一直认为,都怪父亲不够出息,让爷爷失望了,所以他们的关系才不好。
而她最喜欢爷爷,她不想让爷爷失望,因此,她必须更加努力地练习书法。
从爷爷为数不多的回忆里,谭落得知父亲虽然不喜欢书法,但他小时候擅长吟诗作赋,很有才情。
只可惜,随着年龄增长,男人的才情渐渐消耗殆尽。
他进入体制内工作,庸庸碌碌,不求上进。
据谭落所知,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挪用公款。
他足足挪用了两千万,最后只追回来五百万。
剩下那一千五百万,靠拆东墙补西墙,硬是把窟窿给填上了。
要不然,如此巨大的犯罪数额,谭永德得多判好几年的刑期。
谭洪湛德艺双馨,一辈子朴实节俭,攒下不少积蓄。
他叫孙女认认真真搞艺术,别去在意挣多挣少。他教导孙女,只有不求名利,才能做出真正的艺术。
“就算你挣不来一分钱,也有好日子过。”
“爷爷给你留了好多钱。”
在谭洪湛的小房里,他摸着谭落的头,说了这番话。
可惜,那些钱,谭落见都没见过。
谭洪湛大概也没料到,他的积蓄全拿去给儿子擦屁股了。
谭落看着会见室墙上的钟表,已经过去五分钟。
父亲和她无言对视,谭永德仍旧没有拿起话筒。
直到狱警催了第二次,谭永德终于拿起话筒。
谭落叫他:“爸。”
谭永德点了下头。
谭落说:“我给你买了两箱牛奶,一箱火腿肠,你多吃点。我还买了一些新衣物,你把穿旧的都扔了吧。”
谭永德又点点头,脖子僵硬。
“上回给你的零花钱花完了吗?我这次也给你带钱了,你不用省着花。”
这回谭永德不动了,双眼无神。
他像是盯着谭落,又像是穿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墙。
僵持许久,她有些扛不住:“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要是没什么想说,她打算走了。
谭永德蠕动双唇,问:“贾俪找你了?”
谭落摇头。
谭永德疑惑:“你哪来的钱?”
“自己挣的。”
谭永德害怕地问:“怎么挣的?你是不是干了坏事?”
“我没有!”
“你糊涂啊……”他痛心疾首,“你仗着年轻,出卖身体,出卖灵魂。你可别像我一样,把自己弄到这里头来!”
谭落揪着头发,崩溃地闭紧了眼。
她一共也没几个钱,她爸还怕那些钱脏。
她感到好疲惫:“爸……我的钱都是我参加比赛挣来的。”
谭永德像是回忆起了一场噩梦,面露惊恐:“不可能……你们女人为了钱不择手段。为了钱,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女人太可怕了……”
谭落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前妻。
贾俪跟他离婚时分走了不少钱。
但是这件事,难说对错。站在贾俪的角度,她被谭永德耽误了很多年,这是她应得的赔偿。
至于另一位姓许的阿姨,她跟谭永德离婚前还落井下石。
追不回来的一千五百万赃款,有一千万是被她拿去洗钱了。
某种程度上,谭落理解父亲对女人的恐惧。
可是,她和谭永德的女人能一样吗?
谭落十分苦涩地想,她只是他的女儿啊。
谭永德从未把她视为亲生闺女。在父亲眼里,她和其他异性没有任何区别。
委屈漫了上来,谭落顿感鼻腔酸楚,她难过地问:“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谭永德连忙澄清:“都怪你爷逼我,我根本不想生孩子。而且,是贾俪生了你,不是我。”
他不停地摇头晃脑,像是急于洗清罪证。
一旁的狱警都听不下去了,那位哥哥提醒谭永德,和亲人积极沟通,不要伤了亲人的心。
谭落问:“你这么讨厌我,你不怕我以后不养你吗?”
谭永德冷笑:“你看……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养我,你恨不得马上跟我撇清关系。生孩子到底有什么用?我没给我爸我妈送终,你也不会给我送终。”
“都没良心啊……我们俩可真像,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他喃喃自语。
谭落放弃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放下电话,离开会见室。
潘文远看见谭落提前出来,有点惊讶:“聊完了?”
“嗯……聊完了,”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文远哥,我先走了,下个月再来。”
“正好中午换班,我送你去车站吧,”潘文远追上她解释道,“小澈和我打过招呼,让我照顾你。我那表弟……可惦记你啦。”
谭落心事重重,没听出他话里的暗示。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哥……谢谢你,可是今天好冷,你别跑来跑去的,好好休息。”
潘文远看她像是要哭了,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送她走到监狱门外。
临走前,潘文远还塞给她一包柚子叶。
有个迷信的说法,监狱里头“脏东西”太多,探监的人回家后得好好洗衣服。
普通的洗法不管用,得在水里放入柚子叶,把衣服泡上一晚。
柚,通“佑”,有护佑之意。
柚叶水能洗净衣服上沾染的晦气。
三邦监狱坐落在郊区正中,为了防止犯人越狱,这里被高高的电网包围,并且方圆三公里没有树木和高层建筑。视野极其开阔,一马平川。
谭落和看门的狱警鞠躬告别。
跨出那道小铁门后,她没有急着走向远处的公交站,而是仰头望着苍穹,裹紧外套。
好冷啊……要下雪了吧?
她站在灰暗的天幕下,感觉自己比蚂蚁更加渺小。
命运的巨人不知何时会朝她走来,把她一脚踩扁。
数数日子,在她读大学的时候,谭永德也该出狱了。
届时,她不得不带着一个巨大的拖油瓶生活。
那个不爱她,又赖着她的父亲。
他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鬼影,名为“亲情”的诅咒将他们紧紧捆绑。
谭落恨死他了。
她恨不得谭永德永远关在监狱里。
或者是病得再重一些,干脆死在里头。
他怎么还不死?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死?
求求了,能不能快点去死啊?
这些想法把她折磨、凌迟,也让她憎恨起自己。
她厌恶谭永德到这个份上,竟然还在矜矜业业扮演孝顺的好女儿。
每月都不辞辛苦地探望父亲,掏钱给他送吃送喝,说好话给他听。
谭落的胃翻江倒海,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步都走不动。
她可太恶心了……
她不愧是谭永德的女儿啊,果真和那个人一样令人反胃。
谭落想,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自私,虚伪,阴暗。
她比苟且偷生的老鼠还不如。
池倾阳什么都不知道。
他才是白痴呢,他是大笨蛋!
蠢到无药可救,居然信了她的谎言。
真正的她,那个人才不会喜欢。
监狱大门口新压了沥青路面,油亮亮,黑漆漆,黏泞发臭。
她无力地跪在那,刺鼻的焦油味呛入鼻腔,呛得她流出眼泪。
谭落死死咬紧嘴唇,想要忍住哭声。但她止不住泪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洇湿了地面。
她好生气,气自己哭得停不下来。
谭落一拳锤在地面,拳峰蹭出了血:“所以我才说你瞎!”
另外几个来探监的家属路过,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小姑娘究竟在骂谁。
一片细小的冰凉从天空飘下来,在她通红的鼻尖上融化。
今年的初雪如约而至。
它将铸造一场,难以横渡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