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落被池倾阳弄得魂不守舍, 直到坐在餐桌前,她还在神游九天。

桌上,李淑芳正在开玩笑:“小澈啊,你妈妈真会给你买衣服。你看你这小身材, 跟模特似的。真俊呐!”

“李奶奶, 你这不是调侃我吗?”江澈脸都被她说红了, “哎呀,论长相那还是您孙子帅,我收到的情书可没他多。”

池倾阳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万万没想到,一口大锅从天而降。

他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江澈一脚, 脸上若无其事:“奶奶, 别听他瞎说。”

巷口总有老太太聚在一起聊东家长西家短, 李淑芳不爱参与, 但是,说到和孙子有关的话题, 那她一定要竖起耳朵。

她把红烧肉和江澈面前那盘空心菜换了个位置, 颇有贿赂之意:“小澈啊……来。和奶奶说说呗,都有谁给他送情书啊?”

李淑芳很开明,她没想着棒打鸳鸯, 纯粹是耐不住好奇, 想听孙子的八卦。

红烧肉晶莹剔透, 就在江澈眼皮子底下, 他最爱吃李淑芳做的红烧肉。

江澈没抗住这波糖衣炮弹,来劲了。他抹了把嘴上的油, 准备把学校那些事往外抖一抖。

“我说江澈, ”池倾阳坐在他斜对面, 笑得十分和善。“以后没人陪你打球,你也别找我要作业抄,我跟你不熟。”

到底是要红烧肉还是要作业,江澈还是分得清,马上认栽道歉:“池哥,对不起!”

谭落往碗里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那两盘。这也是她住在亲戚家养成的习惯。

在别人家的饭桌吃饭,要是筷子伸得太远,容易让别人产生被冒犯的感觉。她早前不懂这个道理,挨过亲戚几回白眼。

池问海注意到她这个习惯,特意把肉菜往她跟前放,叫她多吃。谭落很感激。

这家人对她可真好。

只是,听了江澈的话,她又想起还要帮蒋雪写情书。

谭落无声吁叹。

吃着香喷喷的晚饭,应该高兴才是,她却莫名地郁闷。

烦,写什么情书?

不想写。

李奶奶发觉她心不在焉,关切地问:“小谭你怎么啦?天凉,没感冒吧?你这脸有点红。”

谭落低头捂脸,支支吾吾:“可、可能是。”

池问海说:“谭落啊,你别嫌我们多嘴,这离供暖气还有好久,你在家也得多穿,感冒可影响学习啊。”

李奶奶连连称是,嘱咐谭落一切要以学习为主,千万不能受影响。

老太太问:“小谭你晚上冷不冷?被子要是不够厚,我们那还有厚被。”

“我有的!谢谢李奶奶。”谭落不想让他们再继续注意自己,赶紧把话题岔开,“那个,有人要添饭吗?”

江澈立刻举起空碗:“我要!”

池倾阳冷不丁扎了他一记眼刀:“自己去,没长手?”

江澈悻悻地端着碗站起来,走到电饭锅跟前。

谭落的厨艺大获好评,大家的夸奖是真是假,只要看看盘子就知道。

这顿饭吃完,盘子干净得像是被狗舔过。

尤其是她烤的蛋糕,李淑芳赞叹不已,还让她抽空教教自己:“我只会蒸包子,这些西点我真是弄不懂呀。”

谭落说:“这比蒸包子简单多了,您肯定学得会。”

江澈又举手发言:“谭落,我下个月生日,能不能找你订蛋糕啊?”

她摇头:“你还是去店里买吧,我不擅长裱花,弄得不好看。”

江澈说这算什么,小事一桩:“没关系!你只要写上‘江澈,生日快乐’,哪怕你用毛笔写呢?我无所谓!”

池倾阳干巴巴笑了笑:“用毛笔写,那还能吃吗?亏你想得出来。”

江澈没搭理他,对谭落拜了又拜,就差给她跪下了:“求你行行好!我出钱!绝对不让你做白工!”

一听到钱,她打起十二分精神。

马上要交房租了,这个月她还给池倾阳买了老母鸡,开销大增。

眼下她确实需要一些“额外收入”来填补赤字。

不就是烤个蛋糕么!

劳有所得,这活她愿意干。

为了人民币,谭落答应江澈:“好,回头把你想要的蛋糕图片发给我,我尽量给你还原出来。”

江澈激动得不行:“谢谢你!”

池倾阳拿起杯子。

咕咚咕咚咕咚,把满满一杯果汁一饮而尽。

鲜榨橙汁罢了,被他喝出一股消愁买醉的感觉。

“谭落,我过生日会办party,你必须得来捧场!到时候我会郑重邀请你!”江澈像一条摇着尾巴的憨憨大型犬,那份热情不容抗拒。

谭落很多年没有收到过这种邀请了,竟然有些怀念,还有些感慨。

见她没有立刻拒绝,江澈乘胜追击:“我当你答应了啊!你要是爽约,我会生气的。”

池倾阳揪起他的后领,把人拖走:“少说废话,跟我去洗碗。”

谭落拦住他:“还是我洗吧。”

池倾阳把空碗一个个垒起,不让她帮忙:“你那手还要写书法,好好保护,少干点活。”

谭落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刷锅时冻得通红,现在都没褪回原来的肤色。

再抬头,池倾阳和江澈在厨房聊天,少年爽朗的笑声从里头传出来。

江澈总是笑得开怀,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池倾阳那张脸要冰冷许多,还会偶尔嫌弃朋友笑点太低。

谭落站在那里,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

这一切本该离她很遥远。

她还是很清醒的。

宁静的日子就像台风眼,台风并没有离开,只是她刚好站在了无风地带。

用不了多久,平静会被狂岚再度取代,那才是她稀松平常的生活。

谭落又看了看池倾阳的背影。

她像是一只被卷入飓风的海鸟。躲在台风眼里,寻求着避风港片刻的庇佑。

忙完家务活,池问海和李淑芳出去散步。

江澈坐在沙发前,用自己的手机连上电视投屏,然后打开了他的网盘APP。

“闲着也是闲着,咱来看一部电影吧,我最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资源网站。4K高清。”

池倾阳直接把电视关掉:“你开网盘的时候能不能注意点?女生还在,谁知道你的网盘里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冤枉啊!我这么纯洁的人!”江澈差点被这口屎盆子砸晕,“谭落!你不信自己来翻!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立马打开窗户跳下去!”

池倾阳不为所动:“你跳,反正这里是一楼。”

谭落也不为所动:“看就看呗,关我什么事?”

他俩这一唱一和,江澈急得想死:“都说了没有啊!这个账号我和王翠星都在用!我能往里头存什么!”

池倾阳豁然开朗:“哦,所以你把脏东西存在别的账号里了。”

“也不是……”江澈舌头打结,越来越说不清了。

池倾阳接着问:“再说,你为什么和王翠星用同一个账号?你俩这关系明显不一般,是吧谭羲之?”

江澈怕了似的对谭落说:“不是!是因为她非要蹭我的会员!”

池倾阳嘲讽:“她要蹭你就让?你可真听她的话。”

谭落在一边笑得肚子疼:“池倾阳!你快放过他吧,他都要哭了。”

她揉掉笑出来的眼泪,摆摆手:“我不看电影,池老师安排的任务我还没做呢,我先去忙,你们玩。”

等到三楼响起关门声,江澈瞪着池倾阳问:“她、她叫你池老师?!百分百是你教唆的!别以为我看不穿你这恶趣味!”

“你嫉妒?”池倾阳一脸坦然地问。

江澈垮着脸:“有点……”

“她还让我放过你呢,我也嫉妒。”

江澈想了想,没毛病。

他挠挠嘴角,又问:“那你以前,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吗?”

池倾阳摇了下头:“没,第一次。”

江澈稍稍平衡了些:“好吧,咱们扯平了。”

二人相视一笑,对碰拳峰。

过了两个多小时,谭落写得腰酸,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她往楼下走时,发现一楼关着灯,还能听见颇为惊悚的配乐声,她估摸这两人是为了寻求刺激,看起了恐怖片。

然而当她走下楼一看,江澈正打着浅浅的鼾声歪倒在沙发上,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只有池倾阳坐在电视前。

“他怎么睡着了?”谭落问。

池倾阳的脸庞被电视照得忽明忽暗:“太累了吧,他前阵子也没少熬夜复习。”

突然!一张偌大的鬼脸从屏幕里蹦出来。

“这部是《昆池岩》?”谭落边问边走到沙发边坐下,“这部据说还挺恐怖。”

池倾阳扭头看她:“没见你害怕。”

“反正是假的。”

“我看得直犯困……”池倾阳打了个哈欠,“真是浪费时间,有这闲工夫我不如打游戏。”

“那你还看?”

“算了,都快结束了,我想知道结局到底是什么。”

谭落默默陪他看电影的最后一段。

她好久没有和池倾阳并排坐在电视前了。

上次还是高一的暑假。

那会儿,池倾阳新买了一台PS5游戏机,在玩《艾尔登法环》。

那个游戏做得很棒,西幻背景,场景恢弘壮丽,充满史诗感。

谭落记得游戏里有一棵发着金光的巨大树木,通天塔一般,叫黄金树。

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可是每次都站在远处偷看。

有一天,池倾阳瞥向她:“你不怕吗?”

当时他正在和一个造型恶心的怪物缠斗,谭落看鬼片都不眨眼,哪里会怕这种东西?

她说:“我胆子肥。”

池倾阳于是往沙发边上挪动,腾出个位置:“过来坐。”

他拍了拍那个空位,语气轻柔,像是在招呼一只认生的小动物。

等她坐下,池倾阳说:“又不是不让你看,以后别躲那么远。”

在谭落的记忆中,从小学六年级起,她的假期始终浑浊不堪。

父母在那时离婚,离婚后母亲便出了国,她跟着父亲。没几天,父亲又娶了个阿姨,那位阿姨带着个女儿,比谭落小一岁。

这位小妹妹不是省油的灯,谭落没少受她欺负,向父亲告状也没用。但凡谭落还手揍她,肯定会挨那位阿姨的打,谭永德从来视而不见。

谭永德进监狱那年,她在上初二。后妈在他入狱前预感到大事不妙,提出离婚。她分走了大笔钱,顺利脱身。

谭落孤苦无依,远在美国的母亲也不愿收留她。几个亲戚把她当做皮球,踢来踢去,她像一条被反复收养又弃养的狗。

假期该有多快乐,她早已记不清。

从来没有朋友找她出去玩,即便她想去也没钱。

只有高一的暑假不一样。

那年八月,她和池倾阳并排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老旧的立式空调运作起来带着些许杂音,压不过院子里夏蝉的嘶鸣。

她抱着膝盖,坐在池倾阳右手边,安静得像个摆件,只在他取得胜利时轻轻地拍手鼓掌。

记忆里,少年穿着宽松的运动背心,五分短裤,嘴里时常叼着根绿豆冰棍,面无表情。

对了,谭落也还记得。

那个池倾阳,好像不怎么高兴。

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某人那张脸紧紧绷着,周身散发出一股森冷的寒气,企鹅来了恐怕都要发抖。

即便打赢Boss,他的神情也依然寡淡,丝毫看不出兴奋。

最后游戏通关,池倾阳盯着屏幕里熊熊燃烧的黄金树,眼中的郁色竟然更加又浓了一层。

谭落现在回想起来,说他不高兴,似乎不太准确。

他并非不高兴,而是悲伤。

他仿佛把游戏当成宣泄,封锁情感和理智,机械而麻木地屠戮怪物。

谭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夏天,或许发生过什么。

池倾阳有些不为她所知的经历,那应该是在她来到小红楼之前的事。

否则,他为何是那个状态呢?

姑且不论池倾阳的情绪,对于谭落来说,那个暑假她无比快乐,永生难忘。

后来,她看了不少游戏相关的视频,才知道这款游戏非常考验玩家操作,上手难度极高。

然而池倾阳玩得很轻松,令她拥有了绝佳的观赏体验。

在游戏里,他们一同去了雪原、火山、猩红腐败的沼原。穿过龙骨,到访一座座雄伟神秘的王城和遗迹。

她有十年没出去旅游了。别说旅游,就连水族馆、动物园或是游乐场,似乎也是上辈子去过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在那个暑假,她经历了一次奇妙的冒险。

方式是打游戏,而旅伴是池倾阳。

这是她的珍宝。

谭落忽然意识到,也是从那时开始,池倾阳才和她逐渐熟络。

此前,二人虽已做了几个月邻居,却没有什么交流。

记忆如同一场细雪,在脑海里纷纷扬扬地落下。轻薄的雪花触碰地面,很快融化了,消失无踪。

谭落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皮越来越重。

这片子真无聊啊……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推搡。

“别睡在沙发上,你穿得这么少,很容易着凉。”

前两周,她的精神太过紧张。考完试,快要崩断的弦终于松懈了,疲劳倦怠排山倒海般袭来,霎时将她冲垮。

那人还在推她,谭落困得睁不开眼,不满地嘤咛一声,没有挪动。

她听到旁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动静,紧接着,一股温柔的呼吸吹在她脖颈,对方好像蹲下了身子。

“别撒娇。”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被酒精渍泡过,蛊得醉人。

那声音几乎贴在她的耳畔:“再不起来,我要抱你回去了。”

谭落在深度睡眠中被他弄醒,昏昏沉沉。

她铁了心,死也要死在这里,谁都别想打扰她睡觉。

于是,她不经脑子地嘟囔了一句。

“……那你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