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便到了慕容超要入长安的日子。

这些日子,皇帝的头疾好了许多,时常召些大臣入兴庆宫去说话, 宫中总是言笑晏晏,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端肃压抑。

长荣守在殿外,见薄太后来了,忙笑着迎上来,道:“太后。”

薄太后浅笑一声,指着殿门的方向, 道:“陛下说什么呢?怎么这么开怀?”

长荣赔笑道:“是钦天监的人在, 具体说什么,奴才就不知了。”

“钦天监?”薄太后皱了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长荣缓缓推开门, 道:“左不过是为公主殿下的婚期看日子罢了。”

长荣说着, 便侧身在一边站好,薄太后却已沉了脸色,道:“胡闹!”

合欢攥了攥她的衣袖, 薄太后却不以为然,道:“哀家这把岁数了, 还怕什么?”

这话的声音不小也不大, 正落在皇帝耳朵里。

皇帝眼眸微微染上了一层不悦之色,可面上还算恭敬, 道:“母后怎么来了?”

薄太后道:“你身子可大好了?”

皇帝道:“已好的差不多了。再过些时日,便可上朝去了。”

薄太后冷哼一声, 道:“哀家瞧着你可没好, 还得再养养。否则, 也不会上赶着把女儿扔到火上烤!”

皇帝扫了一眼眼刀, 那些大臣赶忙识相的退了下去。

皇帝这才道:“可是栗美人又去长乐宫闹了?”

太后恨道:“你要把她女儿嫁给慕容超那个老头子,栗美人怎会不闹?便是她不闹,哀家也不能由着你这么做!”

皇帝敛了笑意,道:“这是朕的家事,便不劳母后过问了!”

薄太后看着他,诘问道:“陛下,难道恒之就如此让你不放心吗?他可是你的儿子啊!难道你为了对付他,要亲手把维昭推进火坑里吗?”

皇帝“啪”的一拍案几,将案几上的东西一扫而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道理他不懂,朕便有责任让他明白!”

“可是恒之并无反意啊!”薄太后用力将拐杖锤在地上。

皇帝冷声道:“并无反意?”

他指着城外的方向,道:“那些卫家军算什么?”

“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

“忠勇?不听朕的指令,算什么忠?没有忠诚,朕要他们何用?母后饱读圣贤之书,自当明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的道理!朕是皇帝,是天子!怎能仰人鼻息?”

薄太后望着他暴戾而扭曲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低低的喘息着,道:“你引慕容超带兵进来,就不怕他造反吗?”

皇帝浑不在意道:“他一个胡人,有勇无谋,全无德行,得不了这天下!”

薄太后像是第一次认清他似的,不觉向后退了几步,郑重道:“陛下,三思啊!”

皇帝不愿再提,只道:“来人啊!”

长荣推门走了进来,道:“陛下。”

皇帝道:“母后累了,你送她回宫去吧。”

“诺。”长荣应着,走到薄太后身边,道:“娘娘,请吧。”

薄太后冷冷的盯着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道:“回宫。”

“还有,”皇帝突然开口,道:“母后身子不好,须得静养。这些日子就别出长乐宫了,也不必让旁人探望,免得母后烦心。”

长荣一怔,有些不安的看向薄太后,又看看皇帝,道:“这……”

薄太后没说什么,只一拂衣袖,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

翌日一早,皇帝便派了傅言之在长安城外等候慕容超。

其余朝臣,包括傅恒之在内,都在宫中静候。

不多时候,大臣们的耐心便被压到了极致,虽不敢明言,却纷纷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起来,胆子再小些的,眼睛也四处乱瞥,与同僚眼神交汇,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御史大夫林远上书道:“陛下,那慕容超不过是个降了大汉的胡人,他不忠不义,如何配让满朝文武等着他一人?”

众人听着,皆纷纷站出来,道:“据说他还带了不少兵马,他不过是一个臣子,如何能带兵马入长安?简直是乱了祖宗家法,其罪当诛!”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眼眸阴鸷晦暗,他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可心底早已是惊涛骇浪,只缺一个契机,便会吞噬一切。

傅恒之知道,今日之事全是冲着他一人。皇帝要禁锢着他,自然要拉着满朝文武作陪。

他气定神闲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全然与自己无关似的。

贺兰止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缓缓回过头去,勾了勾唇。

“贺兰爱卿,你笑什么?”皇帝突然开口。

贺兰止道:“臣见如今天下太平,喜不自胜。”

因着前些日子贺兰止并未站在他这一边,皇帝对他早已失去的耐性,他死死的盯着贺兰止,道:“是么?爱卿这太平丞相做的可还惬意?”

贺兰止俯身道:“如今天下太平,自然用不着臣什么,臣忝居这丞相之位,实在不胜惶恐。臣打算辞官回乡,还请陛下恩准!”

众人听着,都不觉诧异。

贺兰止素来看重权势,否则也不会拼了命的从一个落魄公子爬到如今的位置,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皇帝幽幽的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

“当然。”贺兰止答道。

“如此,朕准奏!”皇帝说着,打量着贺兰止的神色,可他只是极谦恭的跪着,仅此而已。

贺兰止闻言,道:“臣多谢陛下!”

他言罢,便站起身来,要告辞而去。

可皇帝却唤住了他,道:“在慕容超进宫之前,谁都不准离开。还是委屈贺兰爱卿多等些时辰吧。”

贺兰止浅浅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悯,道:“诺!”

正说着,便见有侍卫来报,道:“陛下,慕容将军已进长安城了。”

皇帝脸上骤然出现一抹笑意,抚掌道:“好啊!好!”

他说着,不动声色的看了傅恒之一眼,道:“他此次带了多少兵马来?”

侍卫道:“三千人。”

皇帝道:“是个知道分寸的。”

*

慕容超自长安西城门入城,再经皇城西门入宫,最长不过半个时辰,若是走得快些,只怕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了。可众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慕容超来到大殿之上。

皇帝渐渐有些烦躁,只勉力压着心绪,道:“长荣,找人去瞧瞧。”

长荣躬身道:“诺。”

他刚要离开,便听得傅恒之冷冽的声音,道:“不必去了。”

皇帝抬起眼皮,道:“你说什么?”

傅恒之站起身来,道:“儿臣说,不必派人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猛地一拍案几,道:“朕的命令,你也敢违拗吗?”

傅恒之淡淡道:“父皇不必动气,算算时辰,也该有消息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名侍卫冲了进来,他的甲胄上都是血,跪下身来,道:“陛下!荣王殿下和慕容将军在安定门遇袭,死伤无数啊!”

皇帝急急起身,却又胸口一痛,重重的跌倒在龙椅上,道:“慕容将军如何了?”

那侍卫沉痛道:“慕容将军他……战死!”

皇帝只觉眼前一黑,道:“他带的人呢?”

那侍卫迟疑着不敢开口,傅恒之看了他一眼,道:“退下吧。”

“诺!”那侍卫应着,便作势要向外退。

皇帝骤然嘶吼,道:“傅恒之!这是你做的?”

傅恒之看了那侍卫一眼,道:“下去吧。”

那侍卫不再迟疑,正要离开,便听得皇帝怒道:“不准退!”

那侍卫左右为难,小心翼翼的看向傅恒之,见傅恒之微微颔首,他便不再犹豫,径自退了下去。

皇帝气得全身发颤,他死死的盯着傅恒之,道:“怎么,朕现在说话你都敢不听了吗?”

傅恒之蹙眉道:“无道之言,不听也罢。”

“傅恒之!你不过是太子,还不是皇帝呢!”

“马上就是了。”

傅恒之向前走了几步,逼视着皇帝的眼睛,皇帝这才发现,他所日夜防范的儿子早已不似当年的模样,他羽翼已丰,他早已防不住他了。

傅恒之气势迫人,皇帝不觉朝后退了一步,他强自支撑着,道:“朕知道你不喜慕容超,你既杀了他,也就罢了。你如今已是太子,待朕百年之后,这皇位便是你的了。”

傅恒之看着他,眼中划过一抹嘲讽之色,道:“父皇不该问问,荣王如何了吗?”

皇帝这才想起傅言之的存在,他眼底涌起一抹希望,恍然道:“是啊,朕还有言之……这棋局朕还没下完!”

他突然大笑起来,道:“言之这孩子,从来不会让朕失望的。”

傅恒之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只觉心底发寒。

也许对于皇帝而言,他们不过是他的棋子,是他利用的工具,而并非亲人。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他的母后,舍弃他,舍弃傅维昭,甚至,舍弃薄太后。在他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连提到他们的名字都不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惦记的不过是慕容超的兵权,而非傅言之。

傅言之为他所用,也该觉得心寒吧。

傅恒之捏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道:“这一次,恐怕要让父皇失望了。”

傅恒之微一示意,便有人将傅言之带了上来,他发髻凌乱,脸上全是血,狼狈不堪。

傅言之一向自诩翩翩佳公子,言行举止皆有规矩,可如今,却像是流寇一般,没有半分体面。

方才皇帝的话他大约也听到了,饶是他从不对皇帝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可望向皇帝的眼神也不免带了些失望的神色。

他避过头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皇帝看见傅言之的模样,倏然全明白了。

“樊期呢?禁卫军呢?来人啊!速将傅恒之围了!朕就不信,外面那些人敢轻举妄动!”皇帝重重的拍着案几。

话音一落,便见大殿各处涌出许多侍卫。他们都是宫中的禁卫军,一早埋伏在这里的。

他们拔出剑来,将整个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唇角浮起一抹笑意,道:“傅恒之,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里!朕早已料到你会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如今算是插翅难逃了!”

“是么?”傅恒之淡淡道:“父皇说这样的话,也该看看他们的刀锋对着谁。”

皇帝这才定睛看去,只见他们的剑尖皆是对着自己的。

“樊期!你糊涂了!”

“是陛下糊涂了。”樊期走上前来,恭敬的朝着傅恒之行了礼,道:“一切听凭殿下号令!”

皇帝见状,简直是怒不可遏,他指着傅恒之的鼻子,道:“孽子!你是要谋逆吗!”

傅恒之面容疏淡,道:“既是顺应天时,就不算谋逆。”

贺兰止笑着走上前来,道:“太子殿下战功赫赫,天下归心,陛下若能退位让贤,将国家大事委托于他,就不会再生事端了。”

“你住口!”皇帝恨道:“贺兰止,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提拔到如今的位置!是谁给了你荣华富贵!”

贺兰止幽幽道:“臣就是看在陛下知遇之恩的份上,才肯对陛下说这些话的。如今大势已去,陛下难道想失了江山,又丢了性命吗?”

“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贺兰止道:“太子殿下既然敢做到如今这一步,便是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背上什么骂名吗?”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他捂着胸口,颓然道:“即日起,各项事务……无论大小,皆由太子处置,不必报给朕了。”

傅恒之道:“还不够。”

“你说什么?”皇帝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傅恒之道:“锦荣,下诏。”

锦荣走上前来,道:“诺!”

傅恒之看了皇帝一眼,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朕将皇帝位传给太子傅恒之,自为太上皇,仍居于大内皇宫正殿兴庆宫,钦此!”

皇帝几乎气得昏厥,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只有长荣陪在他身侧,道:“陛下,您就认了吧!”

皇帝死死攥着长荣的衣袖,半晌,终于昏了过去。

贺兰止见状,朝着傅恒之跪拜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见状,也都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整个大殿,只有傅言之一人还站着。

卫不疑上前去推他,他的身子已躬了下去,却仍然倨傲的抬着头。

他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道:“傅恒之,你可如愿了?”

傅恒之缓缓走到龙椅旁坐下,眼底有些落寞之色,道:“朕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傅言之冷笑一声,道:“是吗?你想要什么?姜沉鱼?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

傅恒之没说话,只淡然的看着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在悲悯的看待一个手下败将。

傅言之被他的眼神刺痛,道:“傅恒之,我偏不让你圆满!”

他说着,唇角溢出一抹冷意,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你母后吗?”

他的声音阴毒,仿佛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死死的纠缠着傅恒之。

他见傅恒之不语,便接着道:“你以为是谁?我告诉你,就是你心爱的女娘,就是姜沉鱼亲手杀了她啊!”

傅恒之冷冷的看着他,眼眸一寸寸的黯下去,道:“这主意是你出的?”

傅言之笑着道:“是啊,是我!在沉鱼动手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好过了!你日思夜想的妻子就是杀害你母后的凶手,你说,你下半辈子怎么能安稳?”

傅恒之没说话,半晌,他终于开口,道:“饶了你的性命,是朕做错了。”

傅言之一愣,还未开口,便见沉鱼走了上来。

她缓缓掠过他身侧,没有半点停留,径自走到傅恒之身前,道:“如今大事已成,舅母总算能见天日了。”

她说着,微一侧身,只见一名妇人自门外款款走进殿来。她衣着不算华丽,可气韵却一如往常。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她过得很好。

傅言之怔怔的望着那妇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妇人走到他身侧,道:“此事多亏了沉鱼,本宫才能看到今日的景象。”

“姑母!”卫不疑再忍不住,直直跪下来,抱着卫皇后的腿。

卫皇后含泪望着他,道:“好孩子,没事了。本宫已见过你母亲,她过得很好,本宫就放心了。”

傅恒之亦站起身来,走到卫皇后身侧,道:“母后,您受苦了!”

卫皇后笑着摇摇头,道:“沉鱼安排的很妥帖,有此佳媳,本宫也能放心了。”

她说着,将傅恒之和沉鱼的手放在一处,道:“以后这大汉天下,便看你们的了。”

沉鱼抬起头来,正对上傅恒之的眼睛,两人不觉相视一笑。虽一句话未说,却胜似说过了千言万语。

皇帝此时才幽幽转醒,他骤然看见卫皇后,只觉大骇,道:“吟秋……怎么是你?你还活着?”

卫皇后漠然道:“夫妻情分已断,太上皇今后还是不要唤本宫的名字了。”

“吟秋,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你都忘记了吗?”皇帝不甘道:“朕与你,可是结发夫妻啊!”

卫皇后淡淡道:“与太上皇结发,被枕边人算计,本宫只觉恶心!”

皇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还欲多言,便见傅恒之挥了挥手,侍卫们见状,纷纷涌上前来,将他拖了下去。

皇帝一路喊着,傅恒之只觉聒噪,直到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才摆了摆手,道:“众卿平身。日后,朕必励精图治,对得起天下百姓!”

贺兰止带头道:“陛下圣明!”

*

等到众人都散去,傅恒之才看向沉鱼,她站在他身侧,脸庞是那样年轻而富有朝气,而看向他的眼眸,又是那样澄澈。

他挽起她的手,掌心包裹着她的掌心,像是拥紧了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珍宝。

他拉着她走到龙椅旁,与她一道坐下来。

沉鱼赶忙道:“不可,这是龙椅,自古只有陛下可坐的。”

傅恒之笑笑,拉着她坐下来,道:“这里的风景好看吗?”

沉鱼不解其意,道:“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罢了,没什么可看的。”

傅恒之笑着道:“是啊,可我很庆幸。”

“嗯?”

“我很庆幸,走到如今这一步,还有你在我身侧。”

他说着,拥紧了她,道:“沉鱼,嫁给我吧。我想一生一世,都有你在身侧。”

沉鱼笑着靠在他肩头,道:“聘礼我都收下了,怎好不嫁你?”

“聘礼?我不是还没准备好……”

“江山为聘。你既做到了,我再不好食言的。”

傅恒之低声一笑,道:“这聘礼太少,还不够。”

沉鱼抬起头来,道:“这还不够?”

傅恒之在她耳边道:“我还有一生一世,都要给你。”

沉鱼耳朵一红,顺势滚到了他怀中,道:“我才不要……”

话音未落,他便用唇封住了她的口。

一切,不过化为一句嘤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