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风只当是他们吵到了卫铮, 赶忙命人出去看看,道:“将军别见怪,这年轻人说话就是这么口无遮拦的……”

“砰!”沉鱼猛地推了门进来, 她着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衫,脸上不施粉黛,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粉扑扑的,倒比荷花还娇俏三分。

她前脚进来,傅行之便跟着走了进来,他急了一头的汗, 他本就不知该如何向沉鱼解释, 如今看见一屋子的人,便更是三缄其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沉鱼在姜落雁身边坐下来, 道:“我可是耽误了?”

姜落雁笑笑, 道:“都什么还没说呢,没误了什么。”

傅行之凑在沉鱼身边坐下来,道:“你们要说什么, 我也要听。”

沉鱼不理他,只看向姜亦风, 道:“阿爹, 开始罢。”

姜亦风倒头一次见这么多年轻人来听他商讨国事,不觉信心大增, 笑着道:“好。”

“依着我的意思,便该乘胜追击, 利用大汉的声威, 向西域诸国征发军队, 一举控制整个西域……”

姜亦风侃侃而谈着, 沉鱼的目光却早已落到了卫铮那里。

他身量高大,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肤色,与她记忆中的傅恒之相较甚远。不过,他若是再长大几岁,也该是这个模样吧……

沉鱼在心底默默比划着,又看向他的下颌,那是他脸上唯一不在面具之下的部位。

他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削,轮廓精致而清晰,若是他在……

“姜二娘子。”卫铮突然开口。

沉鱼一愣,抬眸看向他,道:“卫……卫将军。”

卫铮的唇微微勾起,道:“不知姜二娘子对西域之事有何看法?是打,还是和?”

沉鱼望着他的眼睛,她分明看不清楚他藏在面具之下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眼底有一抹促狭的笑意,而这笑,正是对着她的。

“嗯?”他催促道,声音醇厚好听,微微的有些哑然。

他大约不知道,她来这里并非为着探讨什么西域之事,她只是想来看看他。

沉鱼沉着道:“不是打,也不是和,是治。”

那是上一世时,她听傅言之和府上的门客们议论过的。

“治?”他抬眸望向她,道:“愿闻其详。”

沉鱼道:“堵不如疏,匈奴残暴,我们大汉与之纠葛数十年才有今日之功,若放任自流,只怕用不了几年,他便会卷土重来。倒不如借此机会与西域诸国取得联系,将整个西域置于大汉版图之下,与西域诸国一同牵制匈奴,那匈奴人也许能就此罢手,也未可知。”

她话音落下,周遭却是久久的安静。

卫铮更是深深的望着她,眼底有流光闪过。

沉鱼回望着他,浅笑道:“卫将军,不知我这些闺中之言是否堪入你的耳朵呢?”

卫铮还未开口,便听得傅行之道:“沉鱼,你厉害啊!你从哪想出这样一番话,真是……给我十天我都想不出来的!”

众人听着,都不觉笑了起来。

卫铮称赞道:“听二娘子一席话,当真是胜过读十年书了。”

沉鱼眼睛晶亮晶亮的,只抿唇笑着,一言不发。

*

众人又谈了一会子,沉鱼和姜落雁等人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姜亦风和卫铮说些政务之事。

傅行之一路跟在沉鱼身后,只等着沉鱼和姜落雁等人在石凳上坐下来,他才挤到沉鱼旁边坐下。

如今虽是春日,葡萄藤却已长得很繁盛了,在葡萄藤下,阳光一点点的渗进来,显得明亮而不刺眼,最是惬意。

姜落雁命人取了些茶点来,道:“在这里说话才舒服呢。”

姜子默深以为然,道:“也不是地方,是和父亲说那些家国大事,总觉得拘束得很。也就是卫铮,能陪父亲聊那么久,还谈得那么投机。”

“他那叫少年老成。”傅行之插嘴道,“自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姜子彦微蹙了眉,道:“他见解颇深,确不是我们能比的。”

傅行之不服气,道:“谁说的,我们沉鱼就说得很好。”

姜子默道:“还说呢,我们几个加起来也就出了一个沉鱼还和他旗鼓相当些。我本以为他是行伍出身,就算是卫伉将军的养子,也最多只是读过些兵书,却没想到他竟是个博学之人,整个长安都未必有哪个世家的公子及得上他。”

沉鱼在旁边默默用着茶点,听他们说起卫铮,也只是偶尔抬眸听听,却什么都没说。

傅行之见她今日反常得很,不觉问道:“沉鱼,你怎么了?你也觉得那卫铮好?”

沉鱼笑笑,道:“没什么好不好的,只是各有千秋罢了。他的心在于家国天下,你的心在于恣意寻欢。”

傅行之道:“那你呢?”

沉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嫁什么样的人?你当真是愿意嫁给我的吗?”傅行之急急看向她。

沉鱼眼底闪过一抹黯然,道:“从前我知道自己是想嫁给什么人的,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大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道:“六殿下,从他之后,我便不会再嫁人了。此次是我不好,将你推出来做了挡箭牌,今后不会了。”

傅行之黯然的望着她,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我一早便猜到是这样了,沉鱼,我不怪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自苦,也盼着有一日,你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自问不配,可总有那个人的。”

沉鱼笑笑,道:“但愿如此。”

姜落雁心疼的望着她,道:“会有的。”

沉鱼道:“我只盼着这辈子能远离朝堂,家人平安顺遂,也就足够了。”

她说着,身后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沉鱼回过头来,只见卫铮正站在那里,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可她一眨眼,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方才那一瞬间兴许是她看错了。

“卫将军。”沉鱼等人站起身来。

卫铮行礼道:“天色不早了,我特来向各位告辞。”

众人都道:“卫将军慢走。”

“六殿下可要回宫?我骑了马来,恰可送殿下一程。”卫铮突然开口。

“我?”傅行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觉一愣,打诨道:“我不急,你先走罢。”

“天色已晚,还是让我送殿下回去吧。”卫铮说完,不等傅行之回答,便强自拖着他一道走了。

傅行之想要挣扎,奈何他手中力道太大,他根本挣脱不开。为了避免沉鱼耻笑他,他便只得装作愿意的模样,假笑着跟随卫铮离开了。

*

至此之后,傅博之便病了。高烧了三日,不知传了多少太医,才勉强稳住他的病情。

淮南王从宫中赶了出来,守在他床边,道:“皇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上次博之这样生病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这是怎么了?”

傅灵坐在他身边,脸上虽带着笑意,可眼中也明显有些埋怨之色,道:“哥哥身体一向康健,那次生病也是因着和先太子起了冲突,这才吓着了。今日之事,只怕也是被吓着了,哥哥素来胆小,姑父和姑母却偏要帮着那青楼女娘,他怎会不怕?”

傅婠眉头微蹙,道:“若非他惹出那样的事来,也不会……”

“皇姐!”淮南王打断了她,厉声道:“博之都如此了,皇姐还要指责他吗?不过是个青楼女娘,算得了什么?皇姐如此帮着她,莫不是想悔婚!”

“安弟,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傅婠的语气不觉冷下来,道:“博之这些年胡闹的事还少吗?我若想悔婚,如何会等到现在!”

“皇姐总算是说了心里话!好啊,真是好得很!”淮南王说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道:“我这便带了博之回淮南去,再不碍皇姐的眼!”

傅婠被他气得心肝疼,道:“你……”

正说着,便听得门外传来长荣的声音。

两人赶忙住了口,朝着门外走去。

“两位殿下,圣旨到了,还不接旨吗?”长荣笑着道。

傅婠和淮南王一怔,赶忙跪下身来。

长荣笑笑,道:“是陛下让奴才给您二位带个话来,那日侯府门前的事陛下知道了,世子傅博之口无遮拦、言行荒唐,毫无敬畏之心,不堪大用。即日起,免去傅博之世子身份,废为庶人!”

他说着,扶了傅婠起身,道:“殿下,陛下的意思,是让您为大娘子另觅佳婿吧。”

傅婠一惊,简直喜不自胜,又不敢表露出来,只道:“多谢陛下体恤。”

长荣又看向淮南王,道:“殿下,陛下让您另选了世子报上来,既无嫡子,庶子也成的。”

他说完,不等淮南王回过神来,便转身离开了。

淮南王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追上去,道:“公公,此事可禀过太后了?”

长荣笑着道:“怎么,依着殿下的意思,连圣旨都不算数了?”

“臣弟不敢!”淮南王赶忙道:“可是……”

长荣意味深长的笑笑,道:“太后已然知晓了,她老人家护着您的淮南王府这么多年,也够了。”

他言罢,不等淮南王再说,便离开了。

*

“淮南王果然带着傅灵跑到了外祖母面前闹,我听宫里当差的人说,外祖母根本没见他,只让合欢传话,叮嘱他收敛性子,教养好子嗣,当真是解气。”姜子默说着,不觉促狭一笑。

沉鱼道:“这有什么?若是说起解气,还是那日阿娘命人将傅博之丢到驿馆里去,淮南王的脸都气绿了。”

姜落雁也绷不住抿唇一笑,道:“没了他们兄妹两个在我们家中,倒自在多了。”

姜子彦道:“还是沉鱼的法子好,我都没想到此事会这样容易。”

“是啊。”姜落雁和姜子默附和道。

沉鱼笑笑,道:“那花魁娘子可安排好了?”

姜子默道:“你放心,我已打点好了,等此事过了便给她一笔银子,送她离开。”

“如此甚好。”

沉鱼笑笑,眼底却幽深如墨。

若非皇帝担心侯府和淮南王府联姻会权势过大,也不会这样轻易便让侯府退了这门亲事。看来皇帝已经开始疑心侯府了,而外祖母必然也是想到了此事,才没有违拗皇帝的意思。

“说来此事还是多亏了卫铮。”沉鱼道:“若无他在舅父面前进言,此事也不会这般容易。”

姜子默点头道:“也真是奇了,那傅博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竟会怕卫铮,还被他吓得病了这么多日。我听闻他上一次这样生病还是被先太子殿下吓的呢。”

他本是当个趣事说说,见众人都有些默默,才意识到他不该提起傅恒之,赶忙住了口。

他小心忖度着沉鱼的脸色,道:“沉鱼,你没事吧?”

沉鱼笑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在想,那卫铮与傅恒之……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这么说来还真是!”姜子默深以为然,道:“我第一次见卫铮就觉得眼熟的很呢,如今听你提起来,还当真觉得他与先太子有三分像。说不准那傅博之是以为他是先太子复生,这才吓到了。”

姜子彦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住口。

姜子默张了张口,找补道:“也不是很像。”

姜子彦温言道:“沉鱼,你别多想。”

沉鱼点点头,道:“我省得的。”

姜子默道:“可不是,像有什么用处?就算他再像,也不是先太子。”

他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赶忙道:“我又说错了?”

沉鱼释然一笑,道:“次兄说得没错。傅恒之命不好,倒不如不像他。”

她言罢,便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朝外望着。外面夜色如墨,只有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天上,瞧着倒是寂寥得很。

“长兄,你方才说陛下赐给卫铮的宅子在哪里?”

*

翌日一早,沉鱼便坐着马车出发了。

鸢尾和桔梗坐着车上,望着满车的礼物,都有些咋舌。

“二娘子,那卫将军不过是帮着大娘子说了几句话,何至于您这样……掏心掏肺的?”鸢尾不解道。

沉鱼含笑望着窗外,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教过你的,你忘了?”

鸢尾低了头,道:“娘子是教过奴婢,可这礼物也太丰盛了些。”

桔梗道:“娘子行事自然有娘子的道理,别多问了。”

沉鱼没理她们的话,只望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道:“这些日子胡人倒是多了许多。”

鸢尾笑着道:“奴婢听闻卫将军打败了匈奴之后,西域各小国都派使者来长安朝贺了,这万国来朝可是亘古未有的事,卫将军此次真是立了大功了!”

沉鱼没说话,只眯着眼睛盯着那人流的方向,半晌,她终于将帘栊放了下来,眼中却流露出一抹狠厉之色。

鸢尾和桔梗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便都垂了眸,生怕打扰了她。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的路,马车才渐渐停下来。

车夫在外面道:“二娘子,卫将军府到了。”

鸢尾起身掀开帘子,又和桔梗一道扶了沉鱼下去,自己才跳下马车,她抬头望着将军府的牌匾,不觉赞叹道:“这宅子瞧着倒比咱们侯府还气派几分呢。”

桔梗笑着道:“卫将军是大汉的大功臣,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说话间,车夫已将车上的东西搬了下来,上前叩了门。

守门的小厮应声开了门,犹豫道:“您是……”

鸢尾走上前去,道:“堂邑侯府二娘子姜氏特来拜谒卫铮将军。”

那小厮道:“请娘子稍等。”

他说着就将大门关上,跑进去通报了。

鸢尾忍不住腹诽道:“这人一看便是小地方来的,连半点规矩都不懂,这长安城不消哪家,但凡知道是咱们娘子来了,断没有不请娘子进去的。”

桔梗担心府里的人听了去,忙提醒她道:“你小声点,仔细给娘子惹祸。”

鸢尾悻悻的住了口,她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只是心底不平罢了。

正说着,便见大门被拉开了,那小厮倒是不卑不亢,道:“娘子快请进吧。只是今日卫将军不在,您若是有事,不妨说给月公子听,也是一样的。”

“月公子?”沉鱼不解。

那小厮笑着道:“小的们跟在将军身边久了,这才唤惯了。我们月公子本是个女娘,只是平素做男装打扮,这才让人们误会了她是男子。”

“这位月公子……是卫将军的什么人?”

“具体的小的也不知,小的们私下猜测,大约是将军的未婚妻子。”

那小厮说着,侧身让出了位置来,道:“娘子请进吧。”

沉鱼抿着唇,道:“不必了。”

“哈?”那小厮有些不解。

沉鱼命车夫将礼物递给小厮搬着,道:“我本是来寻卫将军,他既不在,我也就不必进去了。这些东西权且当作侯府给卫将军的谢礼,你不必细说,将军自会明白的。”

言罢,她便转身要走,鸢尾等人也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这是……”卫晟迎面走来,见沉鱼等人要走,顿时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了长安许久,他倒未曾听说将军认识这样标致的女娘。

沉鱼没注意看他,便利落的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开动,只剩卫晟站在原地盯着那马车瞧着。

小厮赶忙迎上来,道:“大人。”

卫晟道:“那是什么人?”

小厮道:“说是堂邑侯府的二娘子,她带了好多礼物来呢。”

卫晟这才发现小厮怀里抱了不少东西,便道:“来找月公子的?”

小厮道:“说是找咱们将军的,见将军不在便回去了。”

卫晟点点头,道:“我进去和月公子说话,你这些东西好生的拿进去,等将军回来记得和他说。”

“嗳,大人放心。”小厮应道。

*

沉鱼自卫将军府出来,便命车夫将自己送到了贺兰止的那处院子,她下了马车,道:“你们回去罢,等我办完了事,自会回去的。”

鸢尾和桔梗不敢违拗,也就跟着车夫离开了。

沉鱼轻轻叩了叩门,看门的老叟缓缓将门打开,见来人是沉鱼,忙作揖道:“娘子许久不来了。”

沉鱼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道:“贺兰先生在吗?”

那老叟笑笑,道:“娘子请随我来。”

沉鱼随着他走进去,周遭燃着令人熟悉的鹅梨帐中香,她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案几上的茶水却早已备好了。

“他知道我要来?”沉鱼道。

那老叟道:“茶是新沏的,大人吩咐过,娘子喜欢吃热茶。”

沉鱼没再说话,只一边抿着茶水,一边望着窗外出神。

这个时候,贺兰止大约是在宫中斡旋的。那些西域的使者来,少不得要他费心接待的。

索性她也不急,在这里安安闲闲的待上一整天也是极好的。

约么饮了两盏茶的功夫,贺兰止才姗姗来迟。他身上着着官服,显得风尘仆仆,与他一贯的清贵闲适全然不同。

他在门外站定,在与沉鱼的眸子对上的一瞬间,他唇角才略略浮起一抹笑来。

“急什么?我左右在这里等你的。”沉鱼道。

贺兰止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道:“今日苏建入长安,我料想你是要来的。”

沉鱼眼眸一暗,握着茶盏的手指深深的扣紧,道:“他还有脸回来!”

贺兰止径自倒了盏茶,将那茶水一饮而尽,道:“他犯了大错,本不愿回来,可陛下接连下了三道旨意催他回来,他不敢不回。”

“就凭他的本事,还想在边境将功折罪不成?”

贺兰止笑笑,道:“他打仗的本事确实不行,可旁的本事却还是有的。此次陛下有意在玉门关建西域都护府,若将这都护之职给了苏建,也许他还真能将功折罪了。”

“舅父还会用他?”

“自然,他虽不中用,却也是不中用的狗,有的是忠心。”

“忠心,他也配?”

贺兰止见沉鱼眼底满是冷意,不觉握紧了她的手,道:“沉鱼,你不能这样。”

沉鱼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便只冷冷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抿唇不语。

贺兰止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忙道:“抱歉。”

沉鱼摇摇头,道:“是我自己操之过急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舅父定会治苏建的罪,可没想到,他竟是这样风风光光进的城。”

“据说,卫铮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沉鱼猛地抬眼,一脸的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