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长安城郊极为热闹, 每隔数丈,便有一座“留亭”,是送别所用的。世人大多爱长安的繁华, 纵使是要离开,也是万般不舍的。

直到路过第十座“留亭”,沉鱼的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

姜子彦和姜子默骑着马走了过来,道:“骊山到了。”

骊山是长安城外的一座山,连绵数里,却不算很高, 春日时处处青翠, 秋日又化作红叶,煞是好看。因着离长安不远,长安城中无论权贵还是百姓都喜欢来此处游玩。

沉鱼和姜落雁跳下车来, 望着接天的碧绿, 不觉长舒了一口气,心情也好了许多。

“沉鱼!”

听得有人唤自己,沉鱼赶忙回过头来, 只见傅行之和傅维昭笑着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沉鱼道。

傅维昭道:“这样的好事,你竟不喊我们, 难不成是想独吞胜景吗?”

沉鱼刚想解释, 便见傅维昭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少年,他着了一身短打, 眉眼间早已没了当年的那份阴鸷和稚气,只是微风起处, 鬓发落在眉心, 仍能看出他的不同之处来, 那如清贵公子般的神色, 绝不是寻常侍卫所能有的。

“卫不疑?”沉鱼试探性着问道。

“姜二娘子。”他答得不卑不亢,只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

沉鱼瞧着他的模样,又看看傅维昭,会心一笑,道:“看得出来,这些年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傅维昭微红了眼,道:“其实是他照顾我罢了。”

“殿下,你哭了。”卫不疑关切道。

傅维昭吸了吸鼻子,笑着道:“没有,只是眼睛吹了风。”

傅行之在一旁瞧着,道:“沉鱼,你不知道,这些年维昭可是把这小子当眼珠子似的疼着,生怕他受半点委屈。”

他说着,对着傅维昭道:“你已经对得起卫不惑的在天之灵了。”

提起“卫不惑”这三个字,卫不疑的眼眸明显沉了沉。

傅维昭似是察觉到他的变化,忙打断了他,道:“六哥不必再说了。”

傅行之自知失言,便打圆场道:“咱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上山吧。”

沉鱼忖度着卫不疑的神色,可他很快就垂了眸,整个人隐在了傅维昭身后。

听旁人骤然提起自己去世的亲人,心里一定会痛吧……

*

沉鱼等人一路说笑着行至山顶,却见整个山顶都没什么游人,与山下的热闹迥然不同,虽不至于冷清,却也差不多了。

“六殿下,请随小的来。”有人走上前来,躬身道。

傅行之一愣,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笑笑,伸出手来指向前方,道:“淮南王世子已将此处包了下来,给了小的贵人们的画像,故而小人认得。”

“淮南王世子……”傅行之犹自缓不过神来,沉鱼和姜落雁却已相视一看,微微的摇了摇头。

他初来长安,便是如此霸道奢靡的做派,只怕在淮南时更甚。早就听闻他行事纨绔,只怕所言非虚。

姜子彦和姜子默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那人脸上堆着笑,倒没看出众人的心思,只引着众人向前走去。

穿过一条山路,面前便豁然开朗了,大片的草坪一直延申到悬崖处去,那悬崖之下便是奔腾不息的瀑布,泉水溅在山石上,不时发出激烈的声响,煞是壮丽。

草坪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上面摆着几方案几,有酒有菜,皆是布置好的,虽少了野趣,却不得不说,傅博之是个极懂享受的人。

远远的,周太傅等大儒正坐在山石边作诗论道,另有几名男子长身玉立在悬崖旁,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旁边站着的两个女娘沉鱼却是认识的,一个是周姒,另一个是陈沅。

沉鱼心底一沉,果然,那几名男子回过头来,傅言之便正在其中。

他在和一旁的傅慎之说着话,可目光却直直的望向这边,若有若无的落在沉鱼身上。

沉鱼几乎登时便想离开,若早知道他来,便是打死她她也不来了,没得找一身不自在。

周姒也看见了她,她瑟缩着攥了攥陈沅的手臂,陈沅会意,便将她护在身后,扬头看向沉鱼,眼底皆是戒备之色。

沉鱼却全然没在意到她们的动静,她转过身去,正想离开,便见贺兰止走了过来。

他唇角含着笑,道:“怎么刚来就要走?”

沉鱼皱眉道:“没什么意思。”

傅言之闻言,眉头不觉蹙起,不觉朝着这边看来。

陈沅幽幽道:“怎么?许久未见,姜二娘子的胆子倒是小了不少啊。”

沉鱼没有回头,只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沅道:“一来就闹着要走,岂不是怕了这里在悬崖边上?人说富贵险中求,这美景也是一样,想不到姜二娘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她啧啧的叹息着,悠然走到沉鱼身前来,冷笑道:“不对,姜二娘子常年住在皇城寺里,那里四处都是山,只怕比这里险峻百倍呢。姜二娘子不是怕悬崖,那是怕什么?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怕见我?”

沉鱼气极反笑,转过身来,上下扫过她的脸,道:“陈娘子虽生得不好看,却也算眉目周正,又不是妖怪,我有什么好怕的?”

陈沅自知生得不如沉鱼,却也自问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好相貌,听她这样说,脸色一沉,道:“你说什么!”

傅慎之一急,想要上前来,却被傅言之死死攥住了手腕。

“二哥,你干什么?”傅慎之道。

傅言之没说话,只紧抿着唇,他手上的力道极大,傅慎之竟挣脱不了,只能“哎,哎”的叫,出了一头的汗。

沉鱼却浑然没注意到这边,她懒得与陈沅废话,只想抽身离开。

陈沅却不依不饶,道:“当年你仗着有太子殿下撑腰,是如何对我的?”

沉鱼听她骤然提起傅恒之,顿时眼底一冷,道:“陈娘子当初就吃了亏,如今却还敢来招惹我,岂不是记性太差,把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罚之事都浑忘了?”

“你……”陈沅气得脸皮涨红,咬牙切齿道:“我招惹你?太子殿下待你那样好,你却把他害死了!如今没了他护着你,你以为我还怕你吗?”

“啪!”

只听一记响亮的耳光,陈沅被打在了地上。

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齐齐朝着这里看过来,整个地方静得只能听见山泉水声。

陈沅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沉鱼,道:“你敢打我?”

沉鱼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你若再敢提他,便不是这一个巴掌的事了。”

她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提他,你不配!”

陈沅咬着唇,恨恨的看着她,却不敢开口。姜沉鱼一贯说得出做得到,更何况她身后还有薄太后撑腰,薄太后一向护短,不是她或者区区丞相府能得罪得起的。

傅慎之拼命挣脱了傅言之的禁锢,一个箭步冲到沉鱼面前,道:“姜沉鱼,你敢打阿沅!你……”

看着沉鱼冷峻的目光,他咽了口口水,将后面的话憋到了肚子里。

沉鱼淡淡道:“我连你都打过,有什么好怕的?怎么,当初我饶了你一次没去告状,这次是要齐齐补上吗?”

傅慎之一愣,道:“你威胁我?”

沉鱼嗤笑一声,道:“对你?犯不上。”

陈沅恨铁不成钢道:“三殿下,你何必怕她?你可是陛下亲子,太后亲孙,难不成陛下和太后还会护着她吗?”

傅慎之解释道:“阿沅,你不懂,她……”

他说着,叹了口气,看向沉鱼,哄她道:“沉鱼,你别生气,阿沅她就是这个性子,她没坏心。”

“没坏心就可以口无遮拦吗?”沉鱼的声音更冷。

傅慎之急了一头的汗,赶忙看向一旁悠然扇着扇子的贺兰止,道:“贺兰大人,你看这……”

贺兰止道:“三殿下,此事的确是陈娘子口出恶言在先,姜二娘子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不妥之处。”

“贺兰大人,这……”傅慎之急道。

贺兰止看向陈沅,道:“陈娘子,姜二娘子原也不必谁护着,你可明白?”

他这话说得虽轻巧,语气也不重,可那眼底的寒意却直达心底,刺得陈沅说不出话来,几乎忍不住要哭了。

沉鱼嫌恶的看了傅慎之和陈沅一眼,道:“只不过来日入宫,我倒要好好和外祖母说道一番,似陈娘子这般泼辣霸道,也许并不适合做皇子妃。”

傅慎之恼怒道:“姜沉鱼,你太过分了!”

陈沅呆在原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沉鱼冷声道:“我一贯如此,三殿下第一天知道吗?”

傅慎之听她如此说,不觉慌了神,正要上前一步,却见沉鱼皱了皱眉,道:“离我远点。还有她。”

言罢,不等傅慎之再说,她便转身离开了。

卫不疑看向傅维昭,道:“殿下,若有人敢欺侮你,我一定卸掉他一只胳膊!”

傅维昭笑笑,道:“不疑最好了。”

傅慎之听着,只觉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赶忙拉着陈沅,自去旁的地方说话了。

傅灵和傅博之正好目睹了这一切,傅灵调笑着道:“哥哥,你以后可不能得罪了姜落雁,她虽是个木头美人,她妹妹可不是好相与的呢。”

傅博之舔了舔嘴唇,道:“有点意思。”

傅灵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笑意更深。

*

经过此事,沉鱼倒也不好直接走了,只得留了下来。左右她只与姜落雁、傅维昭等人在一处说话玩乐,倒也别有些趣味。

周姒款款站起身来,走到傅言之身边,怯声道:“二殿下,姜二娘子她……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傅言之没看她,只抿了口酒,视线凝在沉鱼的笑脸上。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酒盏,道:“既不好相与,你便不要招惹她。”

“我明白,只是……”周姒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如今为了殿下,我什么都能忍,可将来呢?若是将来殿下得以继承大统,那时姜二娘子便没什么用处了,到时候……”

傅言之神色一凛,眼底的阴鸷吓得周姒呼吸都忘了。

“她会是皇后,永远都是。”他郑重道。

周姒心底一沉,却见他没有半分迟疑的意思,只得顺从道:“是。”

傅言之没再理她,只大步朝着沉鱼的方向走去。

周姒怔在原地,泪水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她不甘心……不甘心付出了一切,却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姜沉鱼,总有一天,我会是这大汉的皇后!

*

傅博之见傅言之来了,忙在身旁让出一个位置来,道:“二殿下快请坐。”

傅言之微微颔首,依言坐了下来,却见沉鱼倏尔住了口,脸上再无笑意,连头都没抬。

姜子彦见他朝沉鱼看着,只当是他责怪沉鱼的无理,忙起身将沉鱼挡在身后,道:“二殿下,我敬你一杯。”

傅言之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多谢子彦表兄。”

姜子彦笑笑,道:“如今殿下事忙,能抽空出来走走也好。”

“也不算什么,不过是蒙父皇不弃,尽尽孝心罢了。”

他说着,又看向傅行之,道:“还是六弟这样好,快意自在。”

傅行之尴尬一笑,道:“二哥说好便是好吧。”

傅博之和傅灵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大致能知道些现如今的朝堂局势。原本傅恒之既是长子又是嫡出,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只可惜他早亡,现如今这朝堂之上就数二殿下傅言之最为出挑,也最得陛下看重,只是他身份低微,生母不详,养母王美人出身亦不高,因此这太子之位到现在也还是未知数罢了。

傅言之不动声色的看向沉鱼,只见她秀眉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兰止在她身旁坐着,不时帮她添些茶水,显得颇为闲适自在。

傅言之看着,眉心突地跳了跳。

姜子彦见他盯着沉鱼看,忙打岔道:“这些日子边境不稳,听闻如今的匈奴单于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短短几年便统一了匈奴各部,如今野心倒越发大了。”

姜子默恨道:“若非我大汉边境空虚,也不能让这竖子占了便宜!”

傅言之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酒,他本不愿说什么,却见沉鱼似乎来了些兴致,她眸子晶亮亮的,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东西,让他看不透。

做了半世夫妻,他倒不知道她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傅言之想着,抬眸对上了她的眼睛,道:“战况虽激烈,却也不必担忧。苏建是个老将,有他在,定可保大汉无虞。”

“苏建?”傅行之嗤之以鼻,道:“他从前能打赢胜仗,不过是仰赖卫伉大将军,我倒是听说边境有个年轻的将军,带领军士们打了不少胜仗,人们都说他颇有卫伉大将军的风范呢……”

“六弟,慎言。”傅言之告诫道。

傅行之自知失言,便悻悻的住了口,小声道:“我又没说错……”

傅言之道:“无论如何,卫伉都是罪人,即便他有些功绩,也不必再提了。”

“是啊,”傅灵巧笑着道:“何必为了个罪人伤了和气?不过是一介武夫,即便有些战绩,也没什么要紧的。”

傅博之悠然的举着酒盏,道:“我大汉能人辈出,少了个卫伉,还有张伉、李伉,左右少不了我们的酒,怕什么?”

他斜睨着天光,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直看得姜落雁皱紧了眉头。

傅维昭担忧的看向卫不疑,他果然已紧抿了唇,眼底皆是恨意。

她赶忙攥住他握着剑的手,冲着他摇了摇头。

卫不疑望着她,手上虽未动,喉头却微微的滚动着,像是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呵。”

沉鱼嗤笑一声,道:“卫伉十余岁领兵,对阵匈奴数十年,大小战事数不胜数,却未尝一败,打得匈奴退居三十里,十年不敢挺进半步。在他之前,是我大汉想都想不到的事。若这样的战绩都没什么要紧不足一提,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功绩是可提的了。”

她淡淡扫过在场众人的脸,道:“也许诸位皆是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那我便拭目以待了。只怕到最后,连卫伉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身好些,才能白过这奢靡日子罢了。”

傅博之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傅言之听她维护卫家,不知为何,心底便憋闷得厉害。

只听周姒道:“二娘子,卫伉已然定罪,你这般维护他,你觉得陛下昏聩糊涂,冤枉了忠臣吗?”

沉鱼冷声道:“这话可是周娘子臆想出来的,我并无此意。还是说,周娘子心中根本就是这么认为的?”

周姒涨红了脸,道:“这……二殿下,我绝无此意啊!”

傅言之道:“卫伉已是父皇亲自下旨裁定的罪人,姜二娘子还是不要再为他说话了,免得祸及己身。”

她闲闲看过傅言之的脸,不知为何,傅言之竟觉得她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灼得他脸颊火辣辣的。可在他的印象中,她不过是个单纯骄纵的小女娘,即便在寺中修养了性子,也不该变得这样多。

她如今这样,就好像能洞明一切似的……

沉鱼冷笑一声,道:“公道自在人心,二殿下眼里只有皇权、利益,却没有是非、正义。卫伉的罪责未必属实,他的功绩却是全大汉的百姓都看在眼里的。二殿下只记人过而不记人功,实在算不得明智贤德。”

周太傅等人早已留心这边的辩论,听得沉鱼说此话,周太傅等大儒都忍不住赞叹起来。

周太傅更是开口道:“为君者,心中自当有杆秤,既要记得臣下之过,更要记得臣下之功,赏罚分明才能得人心。”

这话分明是在说傅言之不配为人君上了。这些大儒都在,他们虽无权柄,却可左右皇帝,甚至是天下人的心。自己苦心经营过年,竟被沉鱼三言两语便摧毁了。

傅言之面色冷得迫人,眼眸漆黑如墨,虽未说什么,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早已掐进了掌心里去。

沉鱼站起身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失陪。”

贺兰止亦站起身来,浅笑道:“失陪。”

傅维昭提起裙角,与卫不疑一道站了起来,道:“没什么意思,我先回宫了。”

“我,我也……”傅行之爬起来,看向沉鱼,道:“我和你们一起。”

几人相视一笑,一道离开了。

傅言之盯着沉鱼的背影,眼底晦暗一片。

他这才察觉到痛,他松开被自己攥得发白的手指,上一世,他怎么就那样轻易让她跑掉了?

*

三日后,皇宫,万寿节。

“如今大汉正值盛世,自然要摆出些排场来,再者说,陛下好面子也是有的。你说的那些,哀家心里都明白,等过了万寿节,哀家会劝陛下收敛的。”薄太后说着,将手边的七宝擂茶递给沉鱼,道:“尝尝。”

沉鱼接过茶盏来,还没张口,便先闻到丝丝香甜,她眼睛一亮,道:“这茶好香,我倒没吃过。”

薄太后笑着道:“是苏建贡来的,说是西域人吃的,哀家不过当个点心,饿了还能垫垫肚子。”

听到“苏建”两个字,沉鱼只觉得刺耳。若非他卖主求荣,舅父又为何会严惩了卫家,却独独重用他?

她想着,手中的擂茶便有些吃不下去。

薄太后见她把茶盏放在手边,便问道:“怎么不吃?”

沉鱼笑笑,道:“早起刚吃了东西,这时候只觉得腻,吃不下去。”

薄太后道:“也是,那便放放,等晚些时候再用吧。”

沉鱼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道:“外祖母,我先出去了,若是一味在您这里腻着,只怕阿娘要责怪我没礼数的。”

薄太后轻笑一声,道:“数她规矩多。也不过是个小女娘,却像个老学究似的。罢了,你去罢。”

沉鱼微微颔首,便走了出去。

薄太后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的叹了口气。

合欢见状,忙问道:“太后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做什么叹气呢?”

薄太后幽幽道:“你瞧她那个样子,还是放不下啊。”

她说着,眼角的余光扫过那盏七宝擂茶,道:“倒了吧。”

合欢可惜道:“好好的倒了,多可惜。太后忘了方才二娘子说的,要节俭才是。”

薄太后笑着道:“偏你听进去了,也好,那便赏你了。”

合欢笑着行礼,道:“多谢太后。”

“走罢,咱们也该过去了。”

“诺。”

*

因着春日正好,此次万寿节便安排在了昭阳宫水榭。

众人先行至岸边,再乘坐一叶方舟,才得以到达水榭。

沉鱼来的时候,岸边已围了不少人,皆是等着要渡河去的。

皇帝和诸位妃嫔已在水榭中落座了,今次演的是胡旋舞,却不在陆地上跳,反而在水面上跳,舞伎们站在事先搭好的平台上,那平台有水浅浅漫过,远远看去,倒像是踩在水面上,颇有几分翩若游龙、婉若惊鸿的意思。

如此,众人等着也就不觉疲累,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傅行之走到沉鱼身边,笑着道:“怎么样,好看吧?”

沉鱼瞥了他一眼,道:“是舞伎好看,又不是你好看,你得意什么?”

傅行之低声道:“这可是我想的主意,为的就是给父皇祝寿,费了好大的功夫呢。你说,父皇喜不喜欢?”

沉鱼看着他那副懵懂的模样,只觉好笑,道:“歌舞舅父定是喜欢的了,不过你……舅父就未必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傅行之不解。

沉鱼道:“哪个父亲会喜欢儿子沉迷声色的?”

正说着,便见傅博之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傅行之的肩膀,道:“六殿下,此舞甚美啊!”

傅行之闻言,像见着知音似的,刚想和他多说几句,便见沉鱼给了他一个眼色,他便赶忙住了口。

傅博之见状也不恼,只笑吟吟的渡河去了。

“这次是为什么?”傅行之道。

沉鱼无奈道:“你觉得舅父会喜欢你和藩王之子过从甚密吗?更何况还是这种不成器的。”

傅行之闻言,立即会意,道:“多谢沉鱼指点!”

*

栗美人坐在不远处的水榭,虽听不清这里说什么,却见傅行之跟在沉鱼身边,不时的作揖赔笑,她气得气不打一处来,只觉碍眼得紧,忙吩咐身边的宫女道:“还不快让六殿下过来,没得在岸上吹风。”

宫女道了声“诺”,便离开了。

王美人坐在皇帝身侧,却将一切都收入眼中,不觉浅浅一笑。

自从皇后薨后,宫中后位空悬,陛下也对后宫淡了兴致,只偶尔在她们几个老人宫中留宿,倒不大选新人进来了。

原本栗美人是最受宠的,可这些年陛下却在王美人宫里待的时候更多些,渐渐冷落了她。

陈婕妤如今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她出身世家,兄长又是丞相,自然不屑与王美人等人争宠,也就由着她们去了。左右皇帝敬重她,不会让旁人越过她去。

因此,这些年在宫中最得势的,倒是王美人母子了。不过虽说得势,王美人到底没有封了皇后,傅言之也没坐上太子之位,宫中各位嫔妃皇子也算是势均力敌。

王美人笑着道:“听闻三殿下已与丞相家的陈大娘子议定了亲事,如此,倒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陈婕妤浅浅一笑,道:“多亏陛下玉成此事。”

皇帝听他们说起此事,便道:“佳儿佳妇,便是朕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他说着,又看向王美人,道:“言之倒比慎之还大些,如今慎之的亲事定了,你也该为言之相看相看,免得耽误了他。”

王美人温言道:“陛下提点的是,臣妾总觉得言之还小,倒忘了他已大了。”

众人听着,都不觉轻笑起来。

王美人唇角含着笑,目光却不觉瞥到沉鱼身上来。傅行之已被栗美人派去的宫女唤走了,只剩下她站在原地和姜落雁等人说着话。

傅言之坐在下首的位置上,方才皇帝与王美人等人的对话,他虽听不真切,却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他紧抿着唇,眉头紧锁,眼眸却越过众人,落在了沉鱼身上。

“二哥。”傅行之在他身边坐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看什么呢?”

傅行之说着,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赶忙回头,道:“没什么。”

傅行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在看美人了。今日世家贵女来了不少,二哥可有中意的?”

傅言之没答话,只是道:“你这歌舞编排得不错。”

傅行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这是给父皇的生辰贺礼,不能不用心。你呢?你准备了什么贺礼?”

“我……”

“行之!”皇帝唤道。

傅行之一愣,赶忙起身,道:“父皇万福!”

皇帝眸子幽深,道:“你这贺礼不错,费了不少心思吧。”

傅行之道:“儿臣……”

“没去过几家秦楼楚馆,可编不出这样的东西。”皇帝幽幽道。

“父皇!儿臣没有,儿臣只是查阅了古书……”傅行之听着,赶忙跪下身去。

“不必说了。”皇帝摆摆手,道:“起来吧。朕不是怪你,只是给你提个醒。”

“是……”傅行之嗫嚅道。

栗美人吓得脸色煞白,忙道:“陛下,行之他也是一片孝心。这贺礼虽普通,却也是用了心的了。”

皇帝听她说着,只觉气不打一处来,道:“他是个皇子,整日流连这些算什么?这歌舞虽好,却也不是皇子该送出的东西!你不好好教养他,只一味袒护他,难怪他成了这样!”

“陛下,臣妾……”栗美人慌了神,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辩解。

皇帝看向傅言之,沉声道:“言之,你说说,朕想要什么贺礼?”

傅言之赶忙起身,恭敬道:“儿臣不敢妄议。”

“便准你直言,但说无妨!”

傅言之道:“于父皇而言,最想要的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父皇不图我们上阵杀敌,只盼着我们勤谨好学,有一颗仁善之心,便足够了。”

他说完,皇帝只是沉默,众人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怒了皇帝。

突然,皇帝大笑起来,道:“说得好,说得好啊!好一个天下太平,今日若能传来边境战胜的战报,便是朕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傅言之听着,带头跪了下来,道:“父皇贤明,天佑我大汉!”

众人见状,也赶忙跪下来,叩头道:“天佑我大汉!”

正说着,便见远处一人骑着马飞驰而来。

宫中素来不许骑马,除非是……战报!

皇帝眯着眼,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人。

在场众人连同岸上的宾客们也都朝着那人看过去,希冀着他能带来一个举国同庆的好消息。

沉鱼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记得,上一世的大汉并没有打胜仗。

卫伉死后,卫家军人心不齐,苏建是将才而非帅才,守城可以,可面对匈奴如此猛烈的攻势,他却根本担不起重任。也正因此,大汉连连溃败,甚至到最后,只得靠公主和亲来解决边境争端。而傅维昭,便是那个牺牲品。

沉鱼想着,连忙握紧了傅维昭的手,傅维昭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只当是沉鱼太过紧张,便对着她报以一笑。

“报!”那人说着,翻身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他将手中的战报高高的呈起来,道:“陛下,玉门关失守,苏建大将军率兵退守三十里!”

“什么!”皇帝弓起身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众人都被吓得噤声,连呼吸都忘了,只剩下平台上的歌舞伎还在跳着舞,舞步不敢错乱半分。

沉鱼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舅父啊,你自毁城墙,如今还有谁能护住大汉啊!

*

死一样的寂静,连王美人都低下了头去,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皇帝。

薄太后的轿辇到了,她扶着合欢的手臂,款款从轿辇上走下来,道:“怎么,打了败仗,日子就不过了?”

她的话掷地有声,像是提着一口气,将众人从无尽的绝望中拉出来,道:“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败了,再打回来就是了。”

皇帝站起身来,勉强将心绪稳下来,躬身道:“母后说的是。”

方舟划过来,合欢扶着薄太后上了船,见薄太后看向沉鱼,便道:“大娘子、二娘子,这船还算宽敞,不若一起上来吧。”

沉鱼和姜落雁齐齐道了声“是”,便一道上了船。

因着离得薄太后极近,沉鱼才能看出她眼底的黯然,出了这样大的事,饶是她历经风霜,见惯了荣辱,想来也会难受的。

沉鱼心里一酸,握紧了薄太后的手,她的手温热,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发寒。

薄太后回望着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

不一会子,她们便来到了水榭。岸上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

皇帝起身将薄太后迎上来,脸色虽不好看,却仍带着一丝笑意,道:“母后近日身子可好?”

薄太后“唔”了一声,道:“哀家的身子不打紧,倒是陛下该想想如何应对这战事了。那苏建明显是个不中用的,若是没有合适的人补上去,只怕这玉门关就算丢了。”

“是。”皇帝沉声道。

薄太后在位置上坐下来,道:“先前沉鱼还提醒哀家,这战事只怕不会简单收场,哀家只是不信,现如今,却不得不信了。等今日罢了,陛下也该筹谋了。若是打当如何,不打又当如何……”

她说着,眼眸一沉,眼底微微发凉。

皇帝如醍醐灌顶,道:“是。”

栗美人听着,也道:“匈奴乃草莽之辈,图的不过是银钱、货物,再不济便是女娘,总有法子的。太后和陛下万莫费心了。”

皇帝冷冷扫过她的脸,她心下一惊,自知失言,赶忙住了口。

姜子默站起身来,道:“舅父,臣愿即日前往边境,率军夺回玉门关!”

“住口!”傅婠赶忙站起身来,道:“小儿无知,还请皇兄见谅!”

“母亲,我……”

不等姜子默说完,她便冲着他摇了摇头。她眼神中充满告诫,气势迫人,压得姜子默说不出话来。

皇帝淡淡道:“无妨,子默有这个心已很好了。”

傅婠道了声“是”,便拉着姜子默坐了下来。姜亦风和姜子彦坐在他们身侧,皆是一脸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鱼望着他们,想起上一世傅言之逼他们出征的模样,心底一阵绞痛。

傅维昭察觉到沉鱼的不安,忙握紧了她的手,道:“沉鱼,你没事吧?”

沉鱼摇摇头,挣扎着坐直了身子,道:“无事。”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傅维昭身后的卫不疑,他死死的咬着唇,眼眸里皆是恨意。

他一定是在怪舅父的无能吧,若非他自断臂膀,又如何会让匈奴有了可乘之机?害得大汉落到如斯地步?

因着此事,这万寿节虽还办着,人们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每个人脸上都是神色恹恹的模样,只等着挨到宴席散尽了事。

只有傅言之神色如常,他静静的喝着茶,偶尔皇帝问起,他答上几句话,总能哄得皇帝满意。

“儿臣记得高祖时为百姓休养生息,停了与匈奴的战事,送解忧公主与匈奴和亲,自此两族和平,传成佳话。”傅言之点到为止,观察着皇帝的神情。

傅慎之赶忙道:“儿臣也记得此事,那时大汉与匈奴乃甥舅之谊,使得两族享三十年太平。”

卫不疑瞪着傅慎之,低声道:“最无能的男人才会让女娘牺牲去换太平。”

傅维昭赶忙低声申斥道:“不疑,不得胡言!”

卫不疑没说话,只是道:“殿下,我一定会护着你的,决不让你去和亲。”

傅维昭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觉一笑,道:“好。”

沉鱼在一旁听着,只觉心酸得紧。她不知道历史的车轮会如何摆动,是否还会和上一世一样,落进无尽的痛苦里去……

她的手指深深的掐到掌心里去,痛苦的记忆袭来,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报!”不远处的岸上响起军士的声音。

众人猛地朝岸上看去,全然没了方才惊喜的神情。苏建已然退军三十里,难不成……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连薄太后和皇帝都脸色阴沉,只是勉力沉住气罢了。

“讲!”皇帝道。

那军士跪下来,喜道:“陛下!匈奴撤了!”

“什么!”皇帝猛地起身,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军士道:“有人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大漠,深入匈奴大本营,匈奴已回撤救援!”

“那人是谁?”皇帝问道。

那军士犹豫道:“据说是卫家的人,率领的也是卫家军旧部……”

皇帝沉沉的坐了下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喃喃道:“卫家……”

薄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道:“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为大汉尽忠,一律既往不咎,赏!”

“是!”军士大声道。

众人听着,都不觉松了口气。

沉鱼宛如劫后余生一般望向傅维昭,只见她正和卫不疑说着话,想来是在猜测这个卫家的人到底是谁。

傅言之神色未变,只是微微垂了眸,眼底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