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佐伯俊二正向我跑来。他肩上的旅行袋左右摇晃着。佐伯俊二开车上下班,照理说,应该不会来自行车停车场。

“怎么了?”

“等一下。”佐伯俊二用右手制止我,拼命调整呼吸。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正面看着我说:“川尻老师,这个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注视着佐伯俊二的脸。

“你是在约我吗?”

“没错。”佐伯俊二用难得的严肃表情回答道。

“好啊。”

佐伯俊二的表情亮了起来。

“啊,太好了。详细情况我会再告诉你。我们一言为定喽,就是这个星期天。”佐伯俊二举起右手,转身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前后总共不到十秒的时间。

我愕然地望着佐伯俊二离去的方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我打开小型自行车的锁,从停车场推了出来,骑了上去。

“有人找我约会耶。”我喃喃自语着,用力踩着自行车。清风拂过脸庞。从学校正门离开后往右转,夕阳刚好出现在正面。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大、最美丽的夕阳。

在我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祖先牌位前报告。这当然是父亲立下的规矩。我只是基于习惯,坐在祖先牌位前摇一下铃,双手合掌。我把土特产拿给厨房的母亲后,走上二楼,去妹妹久美的房间。久美今年十八岁了,但她从小身体孱弱,高中就休学了,在家里静养。

我站在她房门口,说了声“我要进去了”,才打开门。以前,我曾经撞见久美在**。那一次,我想去陪她聊天,一走进房间,发现久美仰躺在**,手伸进睡裤里。虽然久美很快把手拿了出来,但向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想辩解什么。我做梦也没想到卧病在床的久美竟然会有这种举动,吓得急忙关上门,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听到久美房间传来哭声,于是再度去了她的房间,向她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现在每次进久美房间之前,我都会先打一声招呼。

久美的房间内拉着窗帘,感觉特别暗。我拉了电灯的绳子。荧光灯闪了一下,照亮了房间。

久美躺在**,闭着眼睛。

“姐姐,你回来了。”久美睁开眼睛。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凑近她的脸:“久美,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久美微微抬起头。

“姐姐快交到男朋友了!”

“你们会结婚吗?”

“也许吧。”

“恭喜你。”久美讨好地露出卑怯的笑容。

我站了起来:“这个星期天就要去约会了。”我笑着走出久美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旅行袋往地上一丢,便躺在**。心情仍然十分雀跃,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他只是邀我约会,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可见我对佐伯俊二也颇有好感。没错,我喜欢他。

我坐立难安,在**翻来覆去。由于实在太高兴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种感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不知道他打算看什么电影,难道是纯爱电影?他会牵我的手吗?会不会向我索吻,或是有更进一步的要求……不,我希望在结婚前保持贞洁之身。或许他会笑我古板,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谅解的。但如果只是摸摸胸部……

我突然从**跳了起来。

我把旅行袋从地上捡了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化妆品、换洗衣物、装脏衣服的塑料袋,却找不到从龙洋一那里没收来的成人杂志。对了,今天早晨我好像就没有看到。昨天晚上我睡觉时,藤堂草正在看。难道是她丢掉了?不,房间的垃圾桶里也没有那本杂志。

藤堂草带回去了?

很有可能。一定是这么回事。我想象着她看得流口水的样子,厌恶得浑身发抖。

“啊——”在这一刻之前,我把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四千日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同时,我也想起自己身无分文。

“惨了!”我冲出房间,跑下楼梯,奔向厨房。

穿着围裙的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电饭锅冒着白烟,散发出饭香味。

“松子,怎么了?这么吵。”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妈妈,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母亲停下手,把头转过来:“要多少?”

“一万日元左右。”

母亲夸张地瞪大眼睛,语带训斥地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想挤出笑容,但脸部肌肉很僵硬。

“修学旅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现在,我手上一点钱都没了。拜托啦。”

母亲再度转身下厨:“我没有。”

“少骗人了。你身上多少有一点钱吧。拜托你啦。”

“我要先问问你爸爸。”

“不能告诉爸爸。”

“这怎么行……这种事,必须你爸爸同意才行,他是一家之主。”

玄关传来一声很有精神的“我回来了”,脚步声正走向祖先牌位所在的客厅。铃声响了一下后,仓促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弟弟纪夫嚷嚷着“啊,肚子饿坏了”,走进厨房。

“你回来了。”母亲冷冷地应道。

“啊,姐姐,你回来了。修学旅行怎么样?”纪夫从桌上的餐盘里拿起竹轮,放进嘴里。母亲训斥说:“不要偷吃。”纪夫轻轻耸了耸肩。

“纪夫也可以,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纪夫含着竹轮看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因为吃了满嘴的竹轮,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慌忙把竹轮咬碎,吞了下去。

“干吗突然借钱?”

“我没钱了。五千日元也可以。”

“你赚的钱比我多呀。”

“拜托啦。”

“你问爸爸借吧。”

“我怎么可能向他借钱?!”

“很不巧,我身上没这么多钱。”纪夫弓着背,离开了厨房。

我顿时垂头丧气。

母亲关了煤气炉的火。

“好了,做好了。今天要吃鲈鱼哦。”

“是哦……”

我听到母亲的叹息。

“你要一万日元做什么?”

“你不是认识理科的佐伯老师吗?”

“哦,就是那个帅哥。”

“他找我约会。”

“约会……应该没有铸成什么大错吧。你还没结婚呢。新田的民子你不是也认识吗?她二十岁不到,就被坏男人骗了,结果,只好远走他乡了……”

“别胡说了,我只是觉得什么都让对方付钱很丢脸。”

“如果对方愿意付,就让他付好了。这种男人才有出息。”

“我不想做这种女人。”

“反正,要先问你爸爸才行。”

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看,爸爸回来了。”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走向玄关。“你回来了。”母亲说道。她一定像往常一样接过皮包,正在帮父亲脱上衣。然后,轮流传来父亲的嘀嘀咕咕和母亲的声音。不一会儿,父亲的脚步声走向二楼。母亲拿着父亲的皮包和上衣走进一楼的卧房。又过了一会儿,父亲下楼了。在祖先牌位前摇了铃,唱诵完《南无妙法莲华经》后,去卧室换了衣服。这是每天分毫不差进行的步骤。

父亲在市公所上班,虽然每天早晨也搭那艘渡船,但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搭船。父亲下船后,还要搭公交车才能到市公所,每天比我早一小时出门。纪夫在大野岛的木工厂工作,上下班不需要搭渡船。

换上蓝色和服的父亲坐在客厅,摊开报纸。他坐得直直的,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父亲身高将近一米八,大正时代出生的人难得有这么高的。他的脖子很长,也很瘦,看起来像鹤一样。下巴尖尖的,鼻子也很坚挺,紧闭的嘴唇没有表情。深度近视的眼镜后方,是一双微微倒吊的凤眼。他才五十岁,已经全白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增加了不少皱纹,老人斑也很明显。他烟酒不沾,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曾经想过,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父亲抬眼看我。

“修学旅行还顺利吗?”

“嗯,还好啦。”

父亲继续低头看报纸。

“爸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走到父亲身旁,跪坐在地上,双手交握着。

“可不可以借给我一点钱?”

父亲无言地示意我说下去。

“三千日元就够了,下次发薪水的时候还你。”

“要派什么用场?”

“因为……”

父亲把报纸折了起来:“听说你交到男朋友了。”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是不是久美告诉你的?”

父亲压低嗓门说:“久美像自己交到男朋友一样高兴,说姐姐要去约会了。”父亲一脸怅然地说道,“你要钱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叹了一口气。

“对,因为我身上几乎没钱了。”

“那就等到发薪水的日子。”

“是这个星期天,来不及了。”

“那你可以去领存款。”

“你叫我特地把定存解约?太可惜了。”

“那就约会延期。”

“人家特地约我,我怎么可以爽约?”

“你要倒贴这种男人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佐伯老师很优秀。”

父亲静静地看着我。

“什么嘛……”

“你有必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男朋友的事告诉久美吗?你有考虑过久美的心情吗?她几乎连出门都不行,中学和高中时的同学也很少来看她,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你却在久美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难道不觉得她很可怜吗?你是她姐姐,应该多体谅她。她很坚强,不仅没有嫉妒你,反而由衷地为你祝福。你却只想到自己,身为姐姐,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算了!”我起身冲上二楼。

我站在久美房间前,狠狠瞪着那扇门。你这种人,趁早死了算了。我在心里咒骂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才散在**的东西还在。我坐在床边,抱着头。

有人敲门。

“姐姐。”是久美的声音。

“有什么事?”

门打开了。久美在睡衣外披着开襟外套,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否因为生病,她的个子很矮小,也很纤瘦,但脸圆圆的,感觉像一根火柴棒。我和纪夫像父亲,久美像母亲,尤其是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更是母亲的翻版。小时候,我很讨厌自己的一对凤眼,还曾经为自己的双眼不像母亲而哭过。

“怎么了?你昏倒我可不管。”

“我听到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约会的事是秘密。”

“算了,没关系,你赶快回去睡觉吧。”

“给你。”久美伸出右手,她的手上有纸钞和几枚硬币。

“给你用。反正我拿了零用钱也没地方用。”

我站了起来,走到久美身旁。

久美用害怕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好像小孩子准备挨骂一样。

我看着久美的脸和她手上的钱。

“谢谢,发薪水的时候会还你。”我冷冷说完,把钱拿了过来。有一张一千日元的纸钞和两张五百日元的纸钞,还有三枚一百日元的硬币、四枚十日元的硬币、一枚五日元的硬币。

久美松了一口气,开心地露出笑容。

“不急。”说完,她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握紧久美借我的钱,往地上一丢。纸钞飘然落下,硬币发出声音弹了起来。我喘着大气,看着皱成一团的纸钞,然后,捡了起来,抚平皱褶,放进自己的钱包。

翌日,当我一边和大家打招呼,一边走进教职员室时,嘈杂的空气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老师们正在准备第一节课的上课内容,或是和身旁的同事聊天,不时向我投以冷漠的视线。

“呃……”佐伯俊二表情僵硬地看着我,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他频频眨眼,嘴巴也动个不停。

“是。”

“是这样的……”

朝会的铃声响了。佐伯俊二闭上嘴巴。通往校长室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不是田所校长,而是保健室的藤堂草,她原本就很严肃的脸显得更加不悦。她没有抬眼看我一下,从我的身后走过,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留下一阵脚步声。藤堂草的办公桌在保健室内,只有朝会时,她会使用有空的桌子。

不一会儿,田所校长从校长室走了出来。他装模作样地站在教职员前,所有人立刻站了起来。这是每天早上的固定仪式。大家像学生一样大声问候之后,纷纷坐了下来。恢复寂静后,田所校长训诫说,由于修学旅行顺利完成,日后也要继续加油之类的话。之后,杉下学务主任交代了联络事项。朝会五分钟就结束了,接着,就要去各自负责的班级。

我拿起(2)班的点名册站了起来。藤堂草同时起身,斜眼看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头,走出教职员室。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周围锐利的视线,好像一直有人看着我。当我转头看的时候,对方就会赶紧把视线移开。

我恍然大悟。

也许大家都知道我将和佐伯俊二约会的事。一定是这样。乡下地方就是这样……

我在惊讶传闻的传播速度之快的同时,更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主角,为此感到骄傲,脸上的肌肉也不禁放松下来。

“我先走了。”我向正在桌前磨蹭的佐伯俊二打了声招呼,便走出了教职员室。

来到教室后,假借班会的时间点名。这时,我才知道龙洋一并没有来学校。

班会结束后,我回到教职员室。今天第一节没有我的课,我要用这段时间准备第二节课的授课。

我才刚坐下,校长室的门就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杉下学务主任,他快步向我走来。

“川尻老师,校长找你。”他的声音很紧张。

“哦,好。”

我应了一声后站了起来,杉下学务主任率先走了进去。

校长室大约有三坪大。从教职员室的门走进去,右侧后方是面向操场的窗户,窗户前方摆着一张黑色的办公桌。

田所校长闭着眼睛,抱着双手。他的嘴角下垂,眉头紧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校长,川尻老师来了。”杉下学务主任说完,走过我身旁,站在田所校长的旁边。

我好像独自和田所校长、杉下学务主任对峙。

窗外是五月的艳阳天。正在上第一节体育课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不时传来女生响亮的声音。

田所校长睁开眼睛。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不知道。”

田所校长探出身体。

“昨天,在听完各位老师的修学旅行报告后,我又接到了修学旅行所住的旅馆打来的电话,要求我宽大处理那个偷钱的女老师。”

我的脸色发白,赶紧看了一眼杉下学务主任。他低头看着地上,咬着嘴唇。

“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恶作剧电话。但确认旅馆的名字后,的确是我校住宿的旅馆。我仔细问清楚情况,才知道是有一名年轻女老师偷了礼品店的钱,并试图嫁祸给学生。”

“这是……”

田所校长举起手,制止了我。

“你能想象我有多么震惊吗?杉下学务主任完全没有向我报告,对不对?”

田所校长用令人畏惧的镇定态度问杉下学务主任。

“对,没错。真的很抱歉。”杉下学务主任垂头丧气的。

“所以,我赶紧把杉下找来,问清楚情况。杉下说是你哭着央求他为你保密,他才不得已,没有向我报告。”

我睁大眼睛瞪着杉下学务主任。

“杉下学务主任,是不是这样?”

“对。”

“学务主任!当时……”

“不要再狡辩了!”田所校长大声呵斥道。

我几乎无法呼吸了。

“无论有什么内情,既然偷了礼品店的钱,就没什么好辩解的。”

杉下学务主任依然低着头。

“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在旅行期间,学生们已经在耳语了。刚才,也有家长打电话来问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只能回答说,目前还在调查,而且……”

田所校长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着我,嘴角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藤堂老师也向我报告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操场。在刺眼的阳光下,学生们活动着年轻的身体。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毫无理由地深信自己的未来充满各种可能,相信自己将有一个玫瑰色的未来。

“她昨天回家后,发现钱包里的钱少了。藤堂老师以为是旅馆的女招待手脚不干净,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希望向旅馆方面表达严重的抗议。你能想象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我把视线移回田所校长身上。

“不是。我……我没有偷礼品店的钱。应该是我班上的学生……但他不承认,所以我觉得只要还钱就好。只要还了钱,旅馆方面就不会去报警了。但我手头的钱不够,才不得已……”

“才从藤堂老师的钱包里拿钱吗?”

我浑身发抖,点了点头。

田所校长用鼻子吐着气,摇了摇头,仿佛在说:“骇人听闻。”

“你告诉藤堂老师了吗?”

“……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不算是偷窃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说,你没有偷旅馆礼品店的钱,为了袒护学生,才说是自己偷的。但是,你认为别人会相信你这种说辞吗?好,退一百步,就算这是事实,你也承认了从藤堂老师的钱包里拿了钱,而且也没有告知藤堂老师。光是这样,就已经构成犯罪了。我也希望可以相信你,但从你这一系列的表现,不得不让我认为,旅馆礼品店的钱也许也是你偷的。”

田所校长露出严肃的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却充满胜利。田所校长靠在椅背上,上半身缓缓前后摇晃着。他一言不发,仿佛沉醉在这一刻,然后才慢慢开口说:“你先回家闭门思过一段时间,关于你的处分,日后会通知你。你的课暂时由杉下学务主任代任。”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在椅子上,顿时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教职员室内,只有两个第一节没有课的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他们假装专心准备上课内容,无视我的存在。

田所校长提到的“处分”两个字彻底摧毁了我的自尊心。我从小学开始就是优等生,联络簿上的成绩全都是五分,还当过好几次班长和学生会干部。这样的我,竟然会遭到处分。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响了。其他老师很快就回来了。我抱起皮包,走出教职员室,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正当我快走到通往自行车停车场的鞋柜前时,佐伯俊二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我停下脚步。佐伯俊二也很惊讶,但仍然低着头走了过来,然后,站在我身旁,不敢看我一眼。

“川尻老师,关于这个星期天的事……当初是我主动邀约,所以很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星期天我临时有事。”他很快说完,迅速地瞥了我一眼。但和我的视线一接触,又立刻移开了。

“佐伯老师,连你也怀疑我……”

“不,这没有关系。不,应该说……”

“佐伯老师,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

“我真的是临时有事。那我先走了。”佐伯俊二逃似的快步离开。

我木然目送佐伯俊二远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教职员室后,我仍然无法动弹。

其他老师也纷纷回来了,没有人向我打招呼。

我用双手紧紧抱着皮包,跑向鞋柜。

骑上小型自行车,正准备走出校门时,我停了下来,仰望天空。太阳正赶向南方的天空。

电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博多车站的月台上,乘客正排队等候着。候车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看起来像是朋友。即使隔着玻璃,也可以感受到她们聊得很投入。车门一打开,两个女孩和我擦肩而过上了车,其间,仍然不停聊着天。话题似乎是她们共同认识的男性朋友。我走到月台上,继续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的牛仔裤紧裹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臀部曲线。她们差不多二十岁吧。即使坐在座位上,她们仍然没有停止聊天。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每天都快乐无比,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并对此深信不疑。

“喂,你别挡在这里。”

一个年长的胖女人把我推到一旁。我踉跄了一下,赶紧站好,然后又看着那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发现了我,轻轻拍了拍另一个女孩的手臂,指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互望了一眼,皱着眉头。一个女孩咬着耳朵,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弯了腰。发车铃声响了,车门在我面前关上了。电车驶离月台,两个女孩仍然看着我笑。

走出检票口,穿过偌大的车站大楼,朝博多出口的方向走去。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已经两年没来过博多了,这里比当年热闹多了。非假日的上午,马路上却人满为患。车站大楼内除了一家名叫井筒屋的百货公司以外,还有一家叫“车站剧院”的电影院。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看过电影。当时的电影票价要一百日元,比天神电影院还贵,看电影的时候却不时感受到火车的震动。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家电影院。对了,不知道优子现在怎么样了。早百合呢?良美呢?

走出车站大楼,眼前就是出租车乘车点。后方一百米的地方是一个广场,作为停车场和临时停车使用。我进大学时,新博多车站才刚迁到目前所在的地方没几年,车站前也很冷清。如今,高楼大厦和饭店林立,这里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城市。

我快步穿过车站前广场。熟悉的警笛声传入耳朵,有轨电车从右侧的大博路驶了过来。轨道上方架设的线像网子一样。电车的导电器紧压着架线,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驶了进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电车车站的安全岛比路面高了一截,好像马路上的小岛。已经有将近十个人排在乘车口附近。

我确认了那辆电车的行进方向,果然是前往天神方向的。电车停了下来,门一打开,车上的乘客几乎都下了车。大部分都是提着百货公司购物袋的女人。

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人群上了车。有轨电车上是面对面式的座位。驾驶座后方的座位刚好空着,于是我就坐在那里。

发车铃声“叮、叮”地响了起来。

“四点五轨电车准备出发。发车。”司机大声说道。

随着一阵低沉的马达声,电车摇晃着驶离车站。不一会儿,背着黑色背包的售票员“啪嗒啪嗒”地玩着手上的票夹走了进来。他在摇晃的车内灵巧地保持着身体平衡,慢慢行走在乘客之间。持联票的人需要检票,没有联票的人就要买车票。不一会儿,他就走到我的面前。

“请给我一张普通票。”

我抬头看着售票员的脸说道。身穿制服、戴着制帽的售票员有一张少年般的脸,也许比我还年轻。他用熟练的动作从皮包里拿出普通票。我交给他两枚十日元硬币。

“普通票要二十五日元。”售票员怯生生地说。

什么时候涨价了?我慌忙从钱包里找出五日元,放在售票员的手上。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心。我和他的视线交会。虽然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但年轻的售票员注视着我的脸。他眨了眨眼睛,向我微微欠了欠身。

“下一站人参町,人参町。”他大声叫着,走回通道。

电车驶入了住吉路。电车的轨道刚好夹在上行和下行车道之间,好像被两侧行走的车辆夹在中间。博多的人口众多,交通量也惊人。小客车、货车、出租车和公交车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电车轰隆轰隆地前进着,不时超越汽车。一辆红色跑车驶到电车前方,在轨道上行驶。司机拉响警笛,电车顿时放慢了速度。

过了柳桥后不久,电车右转进入了渡边路。沿着这条路直走,就是福冈最繁华的地区天神。天神有……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去哪里。

电车在盘井屋前站停下。我拿着皮包下了车。有一大半的乘客都在这里下车,纷纷走向盘井屋。我也随着人潮进入盘井屋。

盘井屋这家百货公司是天神的象征。整家百货公司就是给人一种“高级”的感觉。小时候,只要有同学去天神的盘井屋,就可以成为班上受欢迎的人物。当然,不可能穿着平时的衣服,一定要精心打扮后,才能踏入这个圣地。

我搭电梯来到顶楼。顶楼是游乐场,放着许多弹珠台,一个梳着包头的男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旁边放着青蛙和大象的电动车,只要丢十日元硬币,电动车就会往前开,但现在没有人坐,僵硬的笑脸看起来格外落寞。走出游乐场,便是阳光普照的屋顶。

盘井屋的屋顶是儿童广场。广场上,设置着狭窄的轨道,感觉像是运动会的跑道。应该在轨道上行驶的迷你新干线百无聊赖地停在起点,看起来像是司机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个拿着扫把的老太太谈笑风生。这里也有卖冰激凌和果汁的摊位,但生意都很冷清。

以前,父母带我来过盘井屋。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但不记得久美和纪夫有没有一起来。当时,久美曾经在福冈的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去探视她回家的路上,顺便来这里看看。当时,母亲比平时更浓妆艳抹,衣服上有着浓浓的樟脑丸和香水的味道。我也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红色裙子和白色长袜,只有父亲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我在餐厅里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块松饼,我还记得当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之后,当我来到屋顶,看到恍如隔世般的大都会,再度感到极大的震撼。

我跨过迷你新干线的轨道,穿越广场中央,走向铁丝网。我双手抓着铁丝网,把脸贴了上去。下方是明治路,但眼前的风景已经和当时迥然不同了。我记得前面是一幢屋顶是砖瓦的矮房子,挂了一块阿多福面具的广告牌,如今却耸立着一幢比盘井屋更高的银白色大楼。这幢镶着铝合金的现代化大楼就是福冈大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栋建筑物到底去了哪里?

我的脑海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对了,在我学生时代,中央邮局已经拆掉,改建成福冈大楼了。为什么我会产生错觉,以为以前的建筑物还在?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当时,我坐在父亲肩上,从这里往下看。由于太高了,我害怕得抓住父亲的头发。父亲叫着“好痛,好痛”,却笑了起来。听到父亲的笑声,我也高兴起来,顿时忘记了害怕,一次又一次地抓着父亲的头发。父亲惨叫着,却笑得很开心。当时,久美的病情很不理想,陷入了危险的状态。父亲整天愁眉不展,在家的时候也很少有笑容。我以我的方式,努力为父亲加油,然而,当我发现父亲的眼中依然只有躺在病房中的久美时,我感到更加悲伤。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对父亲来说,久美比我更重要。

“小姐,你怎么了?失恋了吗?”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我不禁回头一看。

头上绑布的男人靠在铁丝网上,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他刚才无所事事地在冰激凌卖场摸鱼。

我把皮包用力抱在胸前。男人把手上的纸杯递给我,里面装的是柳橙汁。

“送你。”男人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接了过来。橘色的**轻轻摇晃着。我迟疑了一下,还给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过杯子。

“你真有家教。”

“失礼了。”我鞠了一躬,快步离开。我离开了屋顶,背部感受到福冈大楼反射的阳光和男人的视线。

走出盘井屋,我停了下来。人潮不停地移动,汽车拼命地按着喇叭,在路上争先恐后。又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进车站,是单节车厢的电车。车门一开,乘客便溢了出来,顿时带来一阵喧嚣。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噪声、人的声音、喇叭、有轨电车的警笛。走在街上,就会被声音的洪水所吞噬。一呼吸,废气便蔓延了整个肺部。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每走一步,疼痛就越发剧烈。我找到一家小药店,买了头痛药。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家咖啡店,我冲了进去,点了一杯咖啡。用凉开水吃下两颗头痛药。店内播放着流行民歌,音乐也令我感到刺耳。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又吃了两颗头痛药,喝着咖啡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不停加速,仿佛已经不是我的心脏。我无法继续坐下去,只喝了半杯咖啡,就冲出了咖啡店。

我抱着皮包,大步走着。路上的行人无不讶异地看着我。我的肩膀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我晃了一下,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

“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吗?”

背后传来男人的怒骂声。我没有回头。

我来到西大桥。架设在那珂川上的西大桥呈现平缓的弧度,走过全长一百米左右的这座桥,就来到日本屈指可数的娱乐场所中洲。对岸密密麻麻的霓虹灯令人想起贴在墙上的海报。

我在桥的中央停下脚步,呼吸急促,胸口渗着汗水。我把皮包放在桥的栏杆上,凝望着那珂川的流水。年轻的情侣坐在船上,神情愉悦地笑着。

不如死了算了。

一阵寒意袭来。我缩起肩膀,握紧拳头,身体不停发抖。我用力深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我深呼吸,睁开眼睛,再慢慢吐气。

死了太不值得了。不值得为这种事而死。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

“啊——”

头痛消失了。好像启动了某个开关,脑海中的云霭突然消失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恢复了往日的自己。

我再度深呼吸。

我的确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钱,但问题是我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为了袒护龙洋一。身为教师,这种行为或许很肤浅,但并不是做了什么逆天悖理的事。至于礼品店的失窃事件,我根本是无辜的。只要能够证明这一点,大家就会谅解我所采取的行动。我没有做任何遭人唾弃的行为。

首先,要证明在礼品店的失窃事件中,我是清白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感到身体内慢慢涌起力气。我咬紧牙关,迈步走向博多车站。

修学旅行的前一天,我曾经造访龙洋一的家。他的父亲是渔夫,但在喝酒的时候被卷入纷争,左眼遭刺,导致失明,无法继续跑船。他在朋友的铁工厂帮忙了一段时间,但持续了不到一年。之后,他整天游手好闲,借酒浇愁,有一天晚上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家。一个星期后,在筑后川发现了他的尸体。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在学校也和其他同学一起发挥想象力,讨论这件事。最后,我记得警方确定他为自杀。他的遗孀也经历了数次的再婚和离婚,这是母亲和邻居在聊八卦时被我听到的。目前,她一个女人抚养着长子龙洋一和长女。听说,长女是第三次结婚的男人所带来的拖油瓶,和龙洋一并没有血缘关系。当然,这也只是传闻而已。

龙洋一的家住在大川市内老旧住宅密集的区域,矮小的木造平房整体看起来黑漆漆的,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上吊着一盏长夜灯,上面粘着昆虫的尸体。

我深呼吸后,把拉门拉开一条缝,把脸凑了过去。

“有人在家吗?”我对着屋内问道,然后,屏息等待里面回应。里面虽然没有回应,却有人的动静。

“有人在家吗?”我又叫了一次。

传来一阵脚步声。

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的是龙洋一。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一条及膝短裤,光着脚。一看到我,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来了?”

龙洋一本来就比我高,站在木板地上,感觉更高了。我抬头看着龙洋一,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我不舒服。”

“有没有和学校联络?”

龙洋一把头转到一旁。

“你妈妈呢?”

“出去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有话要对你说,可不可以进去?”

龙洋一默默地点点头。

我跨过门槛,踏进了龙家。走进去的地方有一小片泥地,脏脏的运动鞋和拖鞋随意放置着。我犹豫了一下,关上拉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后,顿时安静多了。龙家比想象中更昏暗。

我差一点叫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女孩子剪了一个妹妹头,倒三角脸,抱着柱子的黝黑手臂像木棒般纤细,身上只穿着圆领衫和棉质**。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这绝对不是适合走出玄关的穿着。

然而,令我浑身僵硬的是女孩子浑身散发出的一种异样的压力。她那双和脸蛋不相称的大眼睛是压力的来源。大大的眼眸似乎忘了眨眼,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她的脸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张假面具。这张假面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对着女孩露出笑容:“你好。”

女孩毫无表情地用一双大眼睛看着龙洋一。

“是我学校的老师,不用担心。”龙洋一发出根本不像他的温柔声音。女孩的嘴角微微放松下来。她看着龙洋一,眼中闪动着和十岁女孩不相称的光芒。

“你去里面吧。”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消失在柱子后方。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妹妹吗?”

龙洋一回答说:“对。”

“我也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五岁,从小就体弱多病……”

龙洋一将双手插入口袋。他驼着背,站着倚靠在墙上。整幢房子微微震动了一下。龙洋一看着自己的脚。

“你有什么事?”

“修学旅行的旅馆所发生的那件事……”

龙洋一没有反应。

“你实话告诉老师,是不是你偷了礼品店的钱?”

“是又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完,撇着嘴。

“……是吗?你承认了?”

龙洋一抬起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承认。是我偷的钱。”

“老师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龙洋一怒目相向,嘴唇和脸颊不停地发抖。

“你赶快去自首。如果你隐匿实情,会变成老师偷了钱,我会被当成小偷,必须辞去教职!”

“为什么……”

“为了袒护你,我说是我偷的。否则,你现在可能已经在警局里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要我自首?难道你不怕我被警察抓走吗?”

“旅馆方面已经答应不报警。但学校方面无法通融,如果不说服校长,我就……”

龙洋一哼了一声,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表情,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用力甩了龙洋一一记耳光。昏暗、狭小的空间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龙洋一用手摸着脸颊。

我吃了一惊,握起右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白色的东西扑了过来,用指甲抓我的脸,是刚才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我身上乱抓,露出虎牙的嘴巴发出能够扯断神经的尖叫声。我咬紧牙关,用力把她推开。女孩跌倒在泥地上。“住手。”龙洋一大叫一声。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墙角。我的背部受到重重的一击,令我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我喘着粗气,忍不住叫了出来。当我放松时,空气终于进入了肺部,视野也明亮起来。龙洋一的脸,一张粗犷的男人脸庞就在我的面前。

一阵尖锐的哭声响起。龙洋一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把女孩子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在女孩的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小了,女孩纤细的手臂绕在龙洋一的背上。

“……对、对不起,她突然扑过来,我就……”

龙洋一转动脖子,抬头看着我。女孩已经停止哭泣,大大的黑眼珠看着我。两个人充满恨意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你走吧。”

龙洋一抱着女孩,从泥地站了起来。

“下次你再来,我就杀了你。”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我愣在泥地上,抱着一丝期待,希望龙洋一会再走出来,然而,我的期待落空了。我心灰意冷地走了出去。我手握着小型自行车的把手,双脚却无法移动。我伸手摸了摸刚才被抓的脸颊,手指上沾有血迹。不知道是否药效已经过了,脑袋深处又开始疼痛起来。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不禁心头一惊。

龙洋一的母亲龙美代子站在我的身后。

龙美代子的脸颊有点下垂,那是因为年龄,皮肤有点松弛,但又小又厚的性感嘴巴、大眼睛和染成褐色的鬈发都散发出强烈的女人味。她身上那件镶着褶边的黄色洋装上印着鲜红色的扶桑花。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龙美代子双手叉着腰,扬着下巴看着我。她的双眼散发出的敌意,令人有一种内心被看穿的恐惧。“你这个坏坯子,根本就是人渣。”她的眼神似乎在这么痛斥我。

“不,没事。我走了。”我欠了欠身,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去。

“对了,对了,听说你在修学旅行的旅馆偷了钱。”

我停了下来,转头看她。

“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当我知道像你这么高高在上的女人,结果和我们一样会偷鸡摸狗,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转头看着前方,骑上小型自行车,微微抬起腰,用全身的重量压在踏板上。我什么都不想,用力踩着踏板。身后传来龙美代子高亢的笑声。

我一回到家,就用饭碗装了自来水,吞下了四颗头痛药。

看到我比平时早回家,母亲感到十分讶异。我告诉她,我有点感冒,所以早退了,明天也可能会休息。我绝对不敢提起我在修学旅行的旅馆偷钱,在校方决定处分之前要闭门思过。一旦说了,她绝对会苦苦逼问、发脾气、叹息和大哭大闹,而且父亲也会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必须在家闭门思过的女儿?

我直接冲回自己的房间,甚至忘记在祖先牌位前报告,没有换衣服就趴在**。

龙洋一承认钱是他偷的。但这句话无法由我说出口。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根本没有意义。

我闭上眼睛,开始幻想。

龙洋一主动去校长室,把事实和盘托出,说是他偷了礼品店的钱。川尻老师是为了袒护他,所以他含着眼泪说,如果要惩罚,就惩罚他。于是,田所校长就觉得不能对我处罚太重,最多只有口头警告而已,然后我会向藤堂草道歉,把四千日元还给她。当我舍己救学生的事迹公开后,藤堂草也不好意思再生气。况且,她上次把成人杂志占为己有的把柄还抓在我手上,在重要关头时,我可以暗示她这件事。她一定会红着脸,努力讨好我。佐伯俊二将再度邀我约会,我虽然对佐伯俊二翻脸像翻书的行为感到失望,但应该还是会接受他的邀约。到时候,一切都圆满落幕,再度恢复正常的日常生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用手遮住脸,声音从嘴巴里漏了出来。

我很清楚,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看龙洋一今天的样子,就知道他不可能去自首。惩戒免职是我唯一的出路。引发丑闻而引咎辞职的女老师怎么可能在这个乡下社会生存。不,辞去教职根本无所谓,但我无法忍受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我从小就拼命读书,只要我在学校考取好成绩,就可以博取父亲的欢心,获得父亲的称赞,赢得父亲的认同,这是我最大的动力。因为我觉得,只有努力成为父亲眼中理想的女儿,才能从久美身边把父亲抢回来。所以,考大学的时候,我原本想考理科系,但最后还是按父亲的期望,考了文学系。毕业后,我也听从父亲的建议,在离家不远的中学当了老师。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响应父亲的期待,成为父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然而,最后还是久美赢了。父亲一回家,在去祭拜祖先牌位前,会先去二楼看久美,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对她说尽温柔体贴的话,在我面前,却吝于展露笑容。遥远的过去,在盘井屋的屋顶上听到的笑声,成为我记忆中父亲最后的笑声。我不断努力,只为了再听一次他的笑声。如果这次成为问题教师遭到免职,我这十五年来的努力就泡汤了。

谁来救我。上帝……

有人叫我的名字。

母亲在楼下叫我。

“松子,学校打电话找你!”

翌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和金木淳子搭同一班渡船去学校。金木淳子在船上喋喋不休,感觉比平时更加开朗,似乎有点刻意。也许,她也听到了关于偷窃事件的传闻,想要为我加油打气。

昨天,学校打来电话,叫我今天早晨去学校。电话是杉下学务主任打来的。我问他,处分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只回答说,只要来学校就知道了。

昨天晚上,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祈求上帝。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鲜的经验。我觉得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也许,上帝真的会助我一臂之力。当接到学校的电话时,我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在其他老师好奇的眼神注视下,我从教职员室走进了校长室。校长室内,除了田所校长和杉下学务主任以外,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学生……

当我发现是龙洋一时,我差一点欢呼起来。看吧,奇迹果然发生了。龙洋一终于良心发现,说出真相了。上帝真的帮助了我。

我无法克制内心深处涌现的欢喜,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田所校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川尻老师,龙同学都告诉我了。”

“是。”我抬头挺胸地回答。

“我感到很羞愧,竟然录用了你这样的人到我们学校。”田所校长满脸不悦地说道。

我感觉到刚才的兴奋突然消失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

“……他对你说了什么?”

杉下学务主任开了口:“川尻老师,你不是恐吓龙同学,要他帮你顶罪吗?还特地去他家。”

“什么……”

“而且,还把他妹妹推倒在地,害她受伤了。”

我注视着杉下学务主任的脸。田所校长,以及……龙洋一凝视着地上的一点,一动也不动。

“川尻松子小姐,”田所校长语带沉重地说,“你不仅行窃,还试图把罪行嫁祸给自己的学生,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卑劣的人。而且,一旦得知自己的阴谋无法得逞,还恼羞成怒,对毫无关系的小女孩下毒手。我不得不说,你身为教师,不,身为社会的一分子,都严重失格。”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龙同学,你赶快说实话。”

“你还在说这种话!今天找你来,是要你主动提出辞职。虽然也可以对你采取惩戒免职的处分,但考虑到你的将来,决定网开一面,让你主动辞职。”

“等一下,怎么会……”

“到此结束吧。”田所校长转过身,站在窗前。

“你可以回教室了。”杉下学务主任对龙洋一说道。

龙洋一快步走了出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出校长室,步履蹒跚起来,赶紧用手扶着墙壁。

教职员室内鸦雀无声。佐伯俊二用手托着下巴,背对着校长室。即使我站在他身后,他也视若无睹。

我走出教职员室。

金木淳子站在教职员室的鞋柜前。可能是从教室一路跑过来,她上气不接下气,拼命眨动的眼睛直直地注视我。

“我听同学说……”她说不下去了。

“啊哟。”

门口传来说话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宅满太郎来上班了。他把皮包夹在腋下,右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他露出一丝冷笑。

我赶紧垂下眼帘。

换拖鞋的忙乱声音后,便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向教职员室。

等三宅满太郎走远后,金木淳子开了口:“老师,你想嫁祸龙同学的事,是真的吗?”她用快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

我有一种冲动,很想狠狠打这张稚嫩的脸。

“老师?”

我扬起嘴角,向金木淳子投以轻蔑的视线。

“对啊。不然,我就无法继续留在这所学校了。”

金木淳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转身离开了,用手擦着眼睛。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跑了起来。跑过转角,消失不见了。我听到她的哭声。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伤害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竟然令我感到快乐。金木淳子或许相信我,她或许愿意了解我,然而,我却把她拒之门外。

我怀着纠结混沌的感情走向自行车停车场,把小型自行车推了出来,却无力骑上去。我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走了起来。

走出校门时,回头一看,学生和老师们站在校舍的每一扇窗前俯视着我。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太可笑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股无法克制的笑的冲动涌起。

我坐上自行车,微微抬起腰,拼命踩着踏板。我张开嘴巴笑了起来。上学途中的学生无不瞪大了眼睛。

经过筑后川,一回到家,就把自行车放在一旁,走进家里。

母家不在家,似乎去买菜了。

我冲上二楼,拿出修学旅行时用的黑色皮革旅行袋,把贴身衣物、衣服和化妆品等生活用品装了进去。还有邮局存折和印章,里面有成人式的时候家人给我的十万日元定期存款。这笔钱,可以暂时作为目前的生活费。我在桌子里翻找着,找到一个旧信封,里面是我成人式时的照片。由于拍得不理想,我并不喜欢,但我不想留在家里,便丢进了旅行袋。

“姐姐?”久美站在门口。她仍然穿着睡衣,没有披外套,“姐姐,怎么从学校回来了?”

我一边把行李塞进旅行袋,一边回答说:“我已经辞职了。”

“真的假的?”久美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你和爸爸商量过吗?这些行李是干吗的?”

“你真啰唆,赶快回到**,**也好,做什么都好!”

我大吼一句,才停下手,慢慢转动脖子,抬头看久美。

久美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咬着嘴唇,垂着的双手紧握拳头颤抖着。

即使看到妹妹忍受耻辱的样子,我也不觉得她可怜,反而令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我在心里小声地说,活该。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拿着提手站了起来。

久美抬起头:“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家出走。”

“为什么?”久美挡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胸前。

我无视久美的存在,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姐姐,不要走,拜托你!”久美从身后抓住我的手臂。

我回头狠狠地瞪着久美。久美的手指用力掐住我的上臂,抓得我都有点痛了。这么纤瘦的身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久美紧抿着嘴角,令人嫉妒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和久美动也不动地静静瞪视对方。

全都怪她。

“放手!”

我甩开她的手臂,双手一伸,用力把久美的身体推开。久美哭了起来,倒在**。我把旅行袋丢到一旁,坐在久美身上,把手伸向她纤细的脖子。我用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大拇指压在她的喉口。

“姐姐……”

久美瞪大眼睛看着我。她的嘴唇发抖,眼眶中含着泪水。我的大拇指用力,久美的喉咙发出像呕吐般讨厌的声音。久美用两手握着我的手臂,两脚拼命蹬着。我将力气压在大拇指上。久美闭上眼睛,眉毛痛苦得皱了起来,脸色也发黑。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久美的双手滑了下来,垂在被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久美的脖子。久美吐出舌头用力咳嗽着,闭着眼睛哭了起来。她瘦弱的身体随着悲恸的痛哭**着。我走下床,心脏快跳出来了。

我差一点杀了久美。我到底……

“姐姐,不要!”久美嘶吼着。

我捡起行李袋,走出房间,冲下楼梯。

“松子,发生什么事了?那不是久美的声音吗?”

母亲双手拿着蔬菜站在玄关。或许察觉到事有蹊跷,母亲的双眼转个不停。

我没有回答,穿上了鞋子。

“松子,等一下,这些行李是干吗的?等一下!”

母亲抓着行李袋。我用力一拉,母亲向前倒下,趴在泥地上,动也不动。

我倒抽了一口气。

母亲呻吟着站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不要找我。”

我冲出家门,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我试图把行李袋放进自行车前的篮子里,但行李袋太大,放不进去,只好放在篮子上面,用一只手压着。

“姐姐!”久美在二楼的窗户叫着。她的脸涨得像猴子屁股般通红,泪流满面。

我骑上自行车,冲了出去。不走筑后川,走早津江桥吧。然后,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自行车一转弯,刚好遇到附近的家庭主妇在街上聊天。一看到我,立刻压低了嗓门。我用力踩着踏板,从她们身旁经过。

邻居大叔刚好从家里走出来。小时候,他经常陪我玩,一看到我,便露出惊讶的表情叫道:“喂,小松!”

我说了一声“再见”,继续骑自行车。

(1)用竹筒引水撞石。竹筒内装满水后,会因重力倾倒,将水倒出后,撞击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

(2)坪,日本传统面积单位,1坪合3.3平方米。

(3)日本东北地区的乡土人偶。

(4)日本明治时代政治家,1963—1986年流通的一千日元纸币上印有其头像。

(5)日本明治时代政治家,1951—1994年流通的五百日元纸币上印有其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