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五月

我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

码头呈ㄇ形,朝着筑后川敞开着。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

我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地推向码头。

“川尻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黑底白条纹水手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三年级(1)班的金木淳子。细长脸上像小芥子人偶(3)般的眼鼻十分可爱。小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我在福冈县大川市的大野岛出生、长大。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一片广阔三角洲。

小学六年级社会课时,曾经调查过大野岛的历史。根据当时所学到的知识,在战国时代末期,筑后川河口形成了三角洲,十六世纪后期才开始生长芦苇。庆长六年(一六〇一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卫门等人进驻后,才开始开发大野岛。当时,古贺、今村、中村、长尾、永岛、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当地武士投入了开发工作。如今,大野岛仍然有许多这些姓氏的家庭。当我得知这一点后,幼小的心灵还为川尻是外来姓氏这件事颇感伤心呢。

大野岛大部分都是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种时期,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内就会传来清澈的水声。一到夜晚,成千上万的青蛙声此起彼伏。广大的三角洲上,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山丘或山脉。天空好大,地平线好遥远。

自古以来,大野岛和日本本岛之间都必须靠渡船往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刻面临了架桥的问题,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在早津江川上架设了早津江桥,连接大野岛和本岛。四年前才展开架设筑后川桥梁的主体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现在必须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学。当年读中学和高中的时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母校的老师,会再度搭上渡船。

除了学生使用渡船上下学,上班族靠渡船通勤以外,对大野岛的居民来说,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栈桥附近除了鱼店外,还有好几家卖杂货的小店。对岸也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的部分是零食店,还卖笔记本和圆规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导师,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以前,她曾经告诉我,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这件事。我问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金木淳子只是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渡船发出轰隆的马达声,驶入了码头。渡船只能载二十个成年人,没有屋顶,也没有座位。由于是福冈县营运的,所以可以免费搭乘。

船长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陆陆续续上了船。我在队伍最后推着小型自行车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栈桥更低,舷板倾斜得很厉害。涨潮时,栈桥和船的高度相差无几,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时搭船,总令人提心吊胆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当我和金木淳子刚抓住生锈的扶手,船长就发出号令示意开船了。所有乘客不是站着眺望对岸,就是和熟人聊着天。

河面风平浪静。享受着清晨舒爽的河风,会令人产生一种安逸到心痛的感觉。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可以眺望到大野岛的全貌。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这或许就是故乡。十几岁时,我从来不曾带着这种心情看过这座岛屿。

河流的下游露出了正在建造的桥墩,听说将会建造一座很大的桥梁。桥墩的后方是有明海,可以远远地看到归来的渔船。渔船的引擎声随着风飘了过来。转头看上游的方向,鲜红的升降吊桥正沐浴着朝阳。这座铁桥是连接大川车站和佐贺车站的单线桥,人和车辆无法通过。当大型船只经过时,桥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类型的桥梁中,这是亚洲第一大桥,当地人都引以为傲。

渡船渐渐驶近导流堤。导流堤是建在河流中央的石堤,这种鱼板形状的石堤就像是马路的中央分隔岛,可以防止泥沙淤积在河口附近,确保航路顺畅。退潮的时候,导流堤会露出河面,涨潮时就看不到了,当地的渔夫都称为暗礁。导流堤总共有六千米长,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设置了缺口。渡船可以从缺口那里自由来往。

“老师,”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问,“龙同学今天会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已经去过龙同学的家里。”

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对我挤出笑容。

每次只要一提到龙洋一,金木淳子就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实在很惹人怜爱。龙洋一是(2)班的,也就是我班上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复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良的气息,许多老师都视他为问题学生。金木淳子说龙洋一很像电影明星“田宫二郎”,他的五官轮廓很深,很有成熟的味道,有时候连我看到也忍不住会脸红心跳。

这次修学旅行中,我最担心的就是龙洋一。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三年级总共九十四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所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杉下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虽说是出发,大家却必须像蚂蚁排队般走到大川车站,搭电车到国铁久留米车站后,才能搭上修学旅行专用列车。

在久留米车站等了十五分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列车正是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长所搭乘的同款列车。在标示目的地的地方挂着“修学旅行”的牌子。列车一进月台,所有学生都欢呼起来。

田所校长没有参加这次的修学旅行。听说这是他自上任以来,史无前例的缺席。

修学旅行前视察回来后,田所校长一如往常,昂首阔步地巡视校园。一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便刻意避开。有一次,刚好在走廊转角处和他撞个正着,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浑身僵硬,注视着田所校长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长尴尬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转头看着田所校长的背影。田所校长不敢面对我,令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爽快。

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所校长。每次发现我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也许,他取消参加修学旅行,也是因为这个。哼,活该!

我并不打算张扬校长寡廉鲜耻的行为。正如校长所说的,当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况且,要是被人四处宣扬我遭到侵害的传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自己。这种乡下地方很小,学校和家里才几步路的距离,丑闻一下子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会令我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长。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搭修学旅行专车的好处,就是无论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不会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议。学校要求学生把垃圾带回家,掉在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干净。但出发前的职员会议讨论后决定,不必对学生太束手束脚。

三年级(1)班和三年级(2)班同坐在第一节车厢。通道两侧各有一排双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调整前后的方向。

我和(1)班的导师佐伯俊二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进的这所学校,在学校,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单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点,但他瘦削矫健的身材和垂着刘海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每当他笑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当他在隔壁教室放声大笑时,甚至会影响到我上课。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议。

“笑声响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请你见谅。”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法继续生他的气。

可以说,佐伯俊二是我唯一可以轻松相处的同事。虽然谈不上对他有恋爱的感情,但如果没有他,我就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少了活力。

学生们一开始还乖乖坐在出发后安排好的座位上,不出十分钟,就开始自由交换座位,和自己要好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玩扑克牌,以各自的方法享受旅行的乐趣。几个男生拿着将棋盘,想和佐伯俊二较量。佐伯俊二笑嘻嘻地答应了,他起身走在通道上的脚步格外轻快。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目送佐伯俊二的背影远去。此时此刻,我对他的乐天性格既羡慕,又生气。我无法像佐伯俊二那么轻松自在。金木淳子刚才邀我玩扑克牌,但想到万一我在玩扑克牌时有人晕车,只好忍痛拒绝了。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性格。

我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检查有没有学生晕车。

我走在通道上,不时和正在聊天、玩游戏的学生简短交谈着。正在和男学生下将棋的佐伯俊二得意地向我挤眉弄眼,我故意一脸严肃地回瞪了他一眼,他假装害怕地耸了耸肩。

令我担心的学生坐在第二排,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学生似乎去了其他地方,只有这个座位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重。

我走到他面前,他仍然假装没有发现,无趣地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却觉得他在等待别人叫他。这个学生正是金木淳子暗恋的对象龙洋一。

我在龙洋一的身旁停了下来。龙洋一无视我的存在。我挤出笑容,说:“龙同学,你好像闷闷不乐的,不舒服吗?”

龙洋一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抬眼看着我,又立刻看着窗外。

“没有啊。”他的声音极其冷淡。

“是吗?那就好。”

我感觉到有人看着我,回头一看,金木淳子拿着扑克牌,站在身后看着我。

“龙同学,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扑克牌?”

龙洋一回答说:“不必了。”便再度陷入沉默,没有用正眼看我。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通道。经过金木淳子身旁时,露出一脸歉意,摇了摇头。金木淳子嘟着嘴。

回到最后一排座椅时,佐伯俊二已经回来了。

“将棋结束了吗?怎么这么快?”

“他们哪是我的对手,我叫他们棋艺进步后再来找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就想和我下棋。”

佐伯俊二豪爽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川尻老师,你怎么郁郁寡欢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不会吧。我和你那么熟了,不要客气,说出来听听。”

佐伯俊二张开双手,好像在说,要哭就到我怀里哭。

“哇噢,小两口好亲热!”坐在前排的三个女生突然转头说道。

“佐伯老师,你一脸色相哦。”

“你们这些小鬼,胡说什么啊!”

佐伯俊二假装生气,那几个女生大声笑着走开了。

“时下的女孩子真早熟……”

佐伯俊二满脸乐在其中的表情。和我视线交会时,赶紧闭起嘴巴。

“川尻老师,你放轻松啦。”

“但毕竟带了这么多学生。”

“照你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了三天两夜?”

“话是没错啦……”

“有什么不放心吗?”

我压低嗓门说:“就是龙同学的事。”

佐伯俊二哈哈大笑起来。

“他向来这样,以为只要臭着脸,别人就会去取悦他。他太天真了,别理他。”

“佐伯老师!”

(1)班的班长冲了过来。

“怎么了?”

“今村同学吐了。”

虽然有学生晕车不舒服,但别府的行程一切顺利。学生在食堂吃午餐太吵闹时,被杉下学务主任训了一顿。如此这般,算是顺利迎来了第二天。

第二天晚上出事了。

所有学生在旅馆的大会议厅吃完晚餐,洗完澡后,以为今天也顺利结束时,却临时通知要召集带队老师开会。

走进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1)班的导师佐伯和(3)班导师三宅,以及保健室的藤堂已经坐在那里了。杉下学务主任还穿着衬衫、长裤,佐伯俊二穿着平时上课时穿的咖啡色运动衣,我也换上了暗红底色加白线条的运动衣。这是我出发前特地去买的,在这次修学旅行时当作睡衣。

第一天时,当学生都就寝后,大家就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但今天似乎没有这种气氛。

我拿了一个坐垫,正襟危坐着。

“真的太伤脑筋了。”

杉下学务主任苦恼地垂着眼尾,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也乱了。向来疾言厉色的他,此时此刻,完全失去了身为学务主任的威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3)班的导师三宅满太郎托着下巴问道。他穿着浴衣,盘腿而坐,不时看到他白白的大腿。这个微胖的男人三十多岁,是数学科的老师,却满嘴歪理,我看他很不顺眼。

“刚才,旅馆方面来投诉……礼品部手提金库里的钱被偷了。”

“啊哟,讨厌。”

说话的是身穿乳白色洋装的藤堂草。这个四十岁的单身女人瘦巴巴的,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她自称年轻时很漂亮,但身为独生女的她必须照顾父母,因而无法和心上人步入礼堂。她也没有招赘,于是就一直单身。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修学旅行的第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和我聊了很久。她身上穿的洋装很短,裙摆在膝盖上十厘米,所以她一直用左手压着裙摆。

“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学校的学生吧?”佐伯俊二说。

杉下学务主任露出越发苦恼的表情。

“我们学校包下了这家旅馆,所以现在就去向学生确认一下。旅馆方面说,只要把钱还给他们,他们就不报警。”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点?不然,要怎么去问学生……”

听到佐伯俊二这么说,学务主任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也一下慌了神”,然后就娓娓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遭窃的是位于旅馆一楼专卖旗帜和钥匙圈等纪念品的礼品店,晚餐前的自由活动时间,学生都挤在那里买东西。当时,店里有人,所以没有发生问题。但学生都去吃晚餐时,旅馆的人可能认为没必要看店了,便暂时离开了。晚餐结束后,回到店里一看,发现放着营业收入的手提保险箱的位置移动了。打开一看,里面的纸币全都不见了。遭窃金额为一万两千五百日元,差不多相当于我半个月的薪水。

“保险箱没有锁吗?太大意了。”佐伯俊二说。

“但反过来说,代表他们很信任本校的学生,结果却有人做出了辜负他们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校长报告……”他喃喃地抱怨着。

“但是,我不赞成就这样怀疑学生。也可能是有人从外面进来拿走的。”

听到我这么说,杉下学务主任横眉竖目地说:“所以才叫你们去问一下学生,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怀疑学生,但万一闹到报警,我们也有责任,而且可能会变成社会新闻。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处理……”

“的确,以前报上的社论就曾经提到修学旅行的学生很不懂规矩。”三宅满太郎说道。然后用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这么说,金库的钱遭窃是在晚餐的时间。对了,(2)班的龙洋一不是曾经在晚餐的时候离席吗?”

三宅满太郎的纠缠眼神移向我。

“他是去上厕所的!”我大声反驳道。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身为(2)班导师的我身上。

“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学生在晚餐时离席?或是根本没有来吃晚餐?”杉下学务主任问。

一阵沉默。

“……难道你们认为是龙同学偷的吗?”

“川尻老师,请你去确认一下,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搜他的行李。”

杉下学务主任刚说完,三宅满太郎又开了口。

“既然这样,我认为应该先去问一下龙洋一,然后再问其他学生。如果是龙洋一偷的,就不需要让其他学生知道这件事。毕竟,我们出门在外,不需要让学生感到不安。”

“怎么可以认定是他偷的呢?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三宅满太郎撇着嘴,转过头,嘴巴里喃喃地说:“女人就会这样。”

“川尻老师,请你去向龙洋一确认一下。现在马上就去,我们在这里等你。”杉下学务主任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周围的气氛不容我抗辩。

“好吧……”我斗不过他们,只好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原来是佐伯俊二。

“我陪你去。你一个人会紧张吧?”

我看着佐伯俊二。

“佐伯老师,你也怀疑是龙同学吗?”

佐伯俊二结巴了一下,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被怀疑也是无可厚非的。他平时就这副德行。”

“我相信自己的学生。”

佐伯俊二的眼中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

“谢谢你的心意,但我是(2)班的导师,我可以自己处理。”

“是吗?我知道了。那我就回去了。”

佐伯俊二转过身,用惯有的轻快脚步走回教职员聚集的房间。

“佐伯老师。”

佐伯俊二转过头。

“谢谢你。”我向他鞠了一躬。佐伯俊二面带微笑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和佐伯俊二分手后,我有点厌恶自己。我并不是真的相信龙洋一,在三宅满太郎说龙洋一曾经离席时,我就认为可能是他干的。但身为班导师,我不可能轻易承认这件事。何况是三宅满太郎说的,更让我火冒三丈。

“该怎么办……”

十之八九是龙洋一干的。从杉下学务主任气急败坏的样子来看,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不了了之。既然这样,就必须让龙洋一认罪,把钱还给旅馆,并向旅馆致歉。只要表现出深刻反省的态度,旅馆应该能够接受,也可以保住我身为班导师的面子。当然,三宅满太郎一定会趁机挖苦我几句。

我下了决心,站在龙洋一的房间门前,吸了一口气,说:“我进去了。”

当我打开门时,穿着深蓝色运动服的男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感觉就像是把水泥砖块从地面移开时,下面的虫子一见到阳光,就慌忙爬开的样子。

“干吗?突然闯进来是侵犯人权哦。”平时爱搞笑的“人来疯”本桥健太说。

“你们刚才在干吗?”

仔细一看,我发现被子底下露出杂志的封面照。

“本桥同学,你把藏在被子下的东西拿出来。”

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本桥健太一副“惨了”的表情,把成人杂志递了过来。

我接过杂志,打开封面,立刻看到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粉红色的**,用假睫毛和眼影衬托的眼睛勾魂地看着的画面。我翻了一页,一个**的男人压在女人身上,用力握着女人的**。女人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照片,心跳不禁加速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田所校长的脸。我用力合上杂志。

“原来是色情书。本桥同学,是你带来的吗?”

“是我。”

说话的是龙洋一。其他学生都乖乖地坐着,只有龙洋一躺着。

我想,刚好给我逮到机会。

“龙同学,跟我来一下。”

“你没收就好了。”

“别废话了,跟我来。”

龙洋一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我把龙洋一带到自己的房间。虽然我和保健室的藤堂草住同一个房间,但她现在应该还在杉下学务主任那里。

一推开门,我就后悔带龙洋一来这里。女招待已经帮我们铺好两床被子。我要和正值青春期、感觉很成熟的男学生在房间内独处,而且我的运动衣下只剩内衣裤而已。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拿起堆在房间角落的坐垫,放在龙洋一的面前。

“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龙洋一在坐垫上盘腿而坐。

我跪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龙洋一也不耐烦地端坐着。

我看了一眼成人杂志说:“这个先寄放在我这里。”

“你会还我吗?”

“等你满二十岁。”

“送你好了,反正我还有。”龙洋一垂着眼帘说。

眼下,成人杂志的事根本无关紧要。我犹豫着该怎么提起失窃的事。

龙洋一抬眼看着我:“没事了吧?”

“龙同学,晚餐的时候,你是不是去了厕所?”

龙洋一偏着头。

“你好像去了很久……”

“老师,你想说什么?”

“听我说……”我用力叹了一口气,“旅馆礼品店的钱被偷了。刚好是晚餐的时候。”

龙洋一睁大眼睛,露出僵硬的笑容:“你的意思是我偷的?”

“我相信你,但其他老师不相信,所以我想听你亲口回答,钱是不是你偷的?”

龙洋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代表你根本不相信我。”

“什么?”

“如果你相信我,就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无言以对。

“老师,你也觉得是我偷的。”

我的身体离开坐垫,靠向龙洋一的方向。

“但是晚餐时间只有你一个人离开,所以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

龙洋一把头别到一旁。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要让我丢脸吗?”

龙洋一没有回答。

“店里的人说,只要愿意还钱、道歉,就不会报警处理。如果死不承认,就要去坐牢。”

龙洋一动也不动,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还要加把劲。

“老师会陪着你,去向旅馆的人道歉吧。”我把手放在龙洋一的腿上。

龙洋一粗暴地推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倒吸了一口气。

龙洋一双手握拳,用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他反手关上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呆然看着龙洋一消失在门外,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我将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拼命呼吸着。

我失败了。

龙洋一看似早熟,我却忘了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偷钱的就是龙洋一,这点绝对不会错。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他绝对不会承认。到底该怎么办?

直接去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吗?即使去了那里,又该说什么?说钱是龙洋一偷的……不,他并没有承认,我能这么说吗?但又不可能说我不知道,这样一定会被盖上班导师失职的烙印。

杉下学务主任会向田所校长报告吗?会追究我身为班导师的责任吗?佐伯俊二会怎么看我?前一刻还说什么“我相信自己的学生”,结果,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学生自首。老实说,我只是想在佐伯俊二面前耍帅而已,我害怕被他识破我有多么肤浅。至少,我希望佐伯俊二认为我是个为学生着想、年轻而优秀的教师。

怎么办?

总之,绝对不能报警,所以必须先安抚旅馆的人。要安抚旅馆的人,就必须把钱还给他们。只要还钱,他们就没什么好抱怨了。

我睁开眼睛。

我伸手把黑色旅行袋拿了过来。拉开拉链,从旅行袋底拿出钱包。先去还钱吧。就当作学生偷的钱,由我这个班导师向学生把钱要回来,还给店家。只要说偷钱的学生已经深刻反省,旅馆没理由不接受。只要对杉下学务主任说,是(2)班的学生就好了。虽然除了龙洋一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做这种事,但至少在表面上需要保密一下。就说是和当事人约定,绝对不公布名字,而且学生已经深刻反省,这次就暂时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而且,拜托他不要向田所校长报告……杉下学务主任应该会体谅的。

对了,这么一来,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对杉下学务主任来说,自己带领的修学旅行发生这种丑闻,也会令他感到难堪。我的月薪只有三万日元出头,一万多日元不是一笔小钱,但只要这么做,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打开钱包数了一下。纸币有八张伊藤博文(4)和一张岩仓具视(5),总共八千五百日元,剩下的都是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硬币。

我看着藤堂草的红色旅行袋,拿过来翻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钱包就在里面。我数了一下,发现包括一万日元纸钞在内,总共有将近四万日元。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真人不露相,身上竟然带这么多钱。我心里不禁泛起嫉妒的涟漪,同时也觉得自己做了件罪大恶极的事。

(我只是借用一下,只要向她解释,她会谅解的。)

我拿了四张千元日钞,把她的钱包放回旅行袋。

礼品店已经打烊了,商品都盖了起来,但收银台旁还有人,正弯着腰拨着算盘。

“呃,我是大川第二中学的。”

坐在收银台旁的人抬起头。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脖子又短又粗。肩膀很宽,看他的体格,应该练过柔道。

男人看着我,拿下眼镜。有点斗鸡的大眼睛似乎充满敌意,但不知道他是天生这样,还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来还这个。”我把十二张千元日钞和一张五百元日钞递了出去,放在桌子上。

男人瞥了一眼那沓钱,用鼻子哼了一声,抱着双臂。他手臂上的肌肉很饱满。

“果然是学生偷的。看来,到处都有不良分子。不过,要叫当事人来认错道歉。”他的声音很粗犷。

“当事人已经深刻反省了,可不可以请你放他一马?”

“所以,你要把当事人带来这里,我才能决定原不原谅他。我告诉你,如果这种时候对他宽容,对他并没有好处。学校不是就该教学生这种事吗?”男人将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握。他歪着脸,斜眼看着我:“你还很年轻,是那个学生的班导师吗?”

“……对。”

“那就请你把偷钱的学生带来这里,让他好好道歉,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没有发生。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我顿时不知所措,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对方的谅解……我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词穷,脑海一片空白。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男人打断了我的犹豫,站了起来,“我去找他吧。这个学生住哪个房间?既然你做老师的无法解决问题,我去好好教训他一顿。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走吧,你带我过去。”男人紧抿着嘴。

“等一下,请等一下!”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起来。

“还等什么?你这也算是老师吗?你真的以为这是为学生着想吗?你以为日后的国家可以交给读这种学校的学生吗?”

“等一下,不对,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对!”

男人吼道。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动弹不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大声说话,就连我父亲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我的牙齿发抖,呜咽几乎快从我的胸膛迸出来。如果可以,我很想直接跑回房间,躲进被子里。我希望眼前这一幕赶快结束。

“不是……学生。”我哭着说。

“什么?”

“偷钱的不是学生。”

“但是你刚才……那到底是谁?”

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我……”

这样好吗?

“什么?”

如今,只能这么说了。我不能带他去找龙洋一,必须在这里解决这件事。为此,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我偷的。”我这么说了。

“但你是……”

“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深深鞠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收拾了。

算了,豁出去了。

“喂,你刚才不是说是你班上的学生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

“难道你打算让学生替你顶罪吗?”

我垂下头,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借口了。

“真令人惊讶,我还以为老师是神圣的。”男人笑了起来。

“拜托你,请你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校方。请你放我一马。”我当场跪了下来,把额头贴在地上,“求求你!”

男人愤愤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川尻老师,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杉下学务主任站在那里。

“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出来看一下,结果到处都没看到你,找到这里……”

“接下来就是学校的问题,钱我就收下了。别担心,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报警。”

男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万两千五百日元,和算盘、传票一起放进手提保险箱后,拿着保险箱,走进店里。

我站了起来,不敢看杉下学务主任,用手擦着眼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因为龙洋一不肯承认是他干的,所以,我就说是我偷的。

“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杉下学务主任的声音响彻昏暗的礼品店。

“对……不起。”我低下头。

“既然龙洋一不承认是他偷的,这样不是更好吗?等问完其他学生,没有人承认,就可以大大方方说不是本校的学生干的。结果,你却……”杉下学务主任的拳头微微发抖,“有什么打算?旅馆方面以为是本校的教师偷了钱,事到如今,再怎么辩解,对方也不会相信了,反而会留下坏印象。”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要怎么办呢?”

杉下学务主任抱着双手,眼睛拼命转动,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我倒抽了一口气。

“川尻老师,这件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要怎么办?”

“我会告诉其他老师,旅馆方面搞错了,已经来向我道歉,根本就没有失窃的事。”

“要说谎……”

“川尻老师,如果不这么处理,真的会变成你偷钱了,这么一来,绝对会遭到开除。”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所以,就按照我说的办。对旅馆方面,就说是你偷的,但在学校方面,就说根本没有发生失窃事件,就这么办。旅馆方面也说不会报警,应该不会去宣扬。就这么说定了!”杉下学务主任抓着我肩膀的手十分用力。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藤堂草还没有回来。也许,正在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听他解释,礼品部的失窃事件根本是一场乌龙。

我想起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钱的事。等她回来后,我必须告诉她。也就是说,我必须把实情告诉她。

她能够表示谅解吗?我觉得,现在的我,无论做什么都适得其反。我很希望可以在她回来以前,把钱还回去,但我手上只剩下零钱。早知道,刚才应该向杉下学务主任借点钱。

我把自己旅行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某个角落还放着钱。父亲以前或许在哪里藏了点钱,以防万一。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很无聊,却不得不做。

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抬起头。

藤堂草轻轻跑了进来,关上了门。一看到我,便停了下来。

“咦,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了?怎么把东西都倒出来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我立刻露出笑容。

“不,没事。”

我把零星物品和换洗衣服放回行李袋。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虽然我在内心呐喊,嘴角却挂着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收好东西就说。我已经下了决心,但整理完行李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启齿。

藤堂草坐在被子上,或许已经不在意洋装的裙摆了,她的双脚张得开开的。

“刚才的失窃风波好像是旅馆方面搞错了。”

“是啊。”

“真是害我们虚惊一场,不知道住宿费用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呃……”

“什么?”藤堂草偏着头。

“不,知道没事,我也松了一口气。”

“……嗯,对啊。”

藤堂草露出讶异的笑容。

“咦?这是什么?”藤堂草看到龙洋一的成人杂志,拿起来翻阅着,“啊哟哟……真劲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喜欢看这种的吗?”

我拼命摇头:“是我从男学生那里没收来的。”

“对啊,这种年纪的男生果然对这些……”

声音突然停止了。藤堂草皱着眉头,翻开下一页。那一页应该是男人握着女人**的照片。我悄悄瞄了她的表情,藤堂草张大嘴巴,看着照片出了神。她的脸颊泛红,不停地眨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这个寒酸的四十岁女人看到色情照片竟然这么兴奋,我觉得藤堂草的这种样子很丑恶,让我感到反胃。

“那么,我先睡了。”我翻开被子,躺了下来,背对着藤堂草,盖上被子。藤堂草没有回答。

“晚安。”

还是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沙”的一声翻页的声音。我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

最后一天的早晨来临了。早晨七点,在大会议室吃完早餐,学生们打扫完房间后,九点,所有学生终于在旅馆门口列队集合了。当大家准备踏上归途时,旅馆的女主人和女招待全体站在门口送行。礼品店的男人也在其中。我不敢正眼看他,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男人心情愉快地看着学生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1)班的班长站在队伍前,用洪亮的声音向旅馆的人道谢后,其他学生也跟着道谢、鞠躬。穿着和服的女主人行礼如仪地说:“欢迎有机会再度光临。”

一行人分别搭上三辆旅馆的巴士向别府车站出发。返程时没有专用列车,只是包下了快车的一部分。

快车“由布一号”载着学生,在十一点三十九分从国铁别府车站出发,一路顺畅地从大分市区驶向山岳地带。穿越郁郁苍苍的由布山岳,在汤平、丰后中村和天濑停车后,朝着久留米方向前进。

这时,连我也不由得心情轻松起来。在由布院停车的一分钟内,我还和金木淳子等几个同学完成了在月台上抢拍纪念照的挑战。

到达久留米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四分了,然后再从久留米乘车前往佐贺,从佐贺回到大川车站后,就可以解散了。

许多学生家长都在大川车站等候,家长为学生顺利回家感到喜悦,学生也迫不及待地拿出土特产,和家长一起踏上了归途。我在学生和家长挤成一团的喧闹中,寻找着龙洋一的身影。我想知道,他的母亲有没有来接他。

我看到了金木淳子,她父亲来接她。我走向他们,向他们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金木淳子:“龙同学已经走了吗?”

金木淳子的脸顿时像石蕊试纸般红了起来:“哦……好像已经走了。”

“他妈妈来接他吗?”

“没有,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是吗?谢谢你。”

我向金木淳子的父亲欠身道别后,转身离开了。金木淳子在背后叫了起来:“爸爸,你在看什么!”我回头一看,发现金木淳子用手掌做成“扩音器”的形状,大声叫着:“老师,我爸爸看着你的背影出了神,还一脸色相。”

她父亲惊慌失措,堵住了她的“扩音器”,尴尬地向我鞠了一躬。我向他露出亲切的笑容。

学生就地解散了,但教职员还不能回家休息。之后,还要一起回到学校,向跷着腿坐在校长室的田所校长报告修学旅行顺利结束。

“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校长室内,田所校长大模大样地问站成一排的教职员。

杉下学务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是,有几个学生不舒服,在藤堂老师的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总之,并没有学生有特别的状况,大致算是一帆风顺。”

“很好,大家辛苦了。”

就这样结束了。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地回学校报告。

当我在学校的自行车停车场和暌违两天的自行车重逢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总之,修学旅行算是顺利画上了句点。接下来,就要认真进行毕业后的出路指导了。(2)班大约有六成的人希望进全日制的高中,其他人不是继承家业,就是希望进入高职升学。只有龙洋一,我还没有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川尻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