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以诚没有正面回答展颜,她还太小,有些事,不适合在年少时知道,徒增困扰而已。

他留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跟妈在信里所说,几乎一样。

这种阴阳两隔的相似性,深怀叵测,无论是妈,还是贺叔叔,两人似乎默契地要对她隐瞒。

展颜心事重重回了学校,把信寄走,等高二的期中考成绩贴出来,孙晚秋回信到了。

她做了展颜誊抄的题目,一题没错。天冷了,她越发地饿,又冻手,哆哆嗦嗦写完题目,拿给老师,老师说孙晚秋你真是天才。

天才只想能见点油星儿,孙晚秋夜里睡不着,饿的。以前,在家里还能蹭爸跟小弟的光,五花肉炖红萝卜,她一个人能吃一海碗。

班里同学有本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书旧,可吃的不过时,什么水晶虾,核桃酪,芙蓉鸡片,糟蒸鸭肝……全是她听没听过,见没见过,但见文字就跟着魂飞梦绕的名儿。

等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我就吃……她瞪着上铺黑黢黢的床底,心道,这会儿能吃口油炸馍片片也是好的呀。

展颜一定不为吃的发愁了,她想到这,把被子一扯,蒙上脑袋,在悲哀的暖烘烘的黑暗中,渐渐睡去了。

北方的冬,总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县城里上趟街回来要洗头洗澡,城里不过好些。

展颜记得,在家那会冬天只是觉得干冷,一派肃杀,喜鹊都在窝里呆着不出,倒没觉得哪里脏,孙晚秋信里嫌街上脏,说不如米岭镇。

高二年级的成绩出来,展颜又去看。

公示栏旁边,有个池子,水发绿,映着天光云影,天是绿的,云也是绿的,她跟郝幸福每次从那里过,都要伸脑袋看一下,少女们大约是有爱美之心,想瞧一眼倩影。

“上次的第一名,这次第三,”郝幸福指着表格,“还是很厉害。”

她眨眨眼:“你说,这人是不是能考清华?”

展颜说不好,却赫然发现贺图南的名字在第二的位置上,她不晓得他怎么进步这么快。

这倒令人十分羡慕。

再看宋阿姨家的宋如书,退了一名,这算正常,贺图南怎么回事呢?

日历走到十二月,天也冷得极快,鸿雁去,草木枯,校园多风,常刮得人首如飞蓬,静电连绵,唯独期盼早早落雪才能得点时令的况味。

难得又上有趣的生物实验课,郝幸福莫名高兴,跟她小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位学长,她连贺图南姓甚名甚都不清楚。

下课交接时,人头攒动,展颜看见贺图南身影,他那样高,目光仿佛能轻而易举从众人头顶掠过似的,她看见他了,他的目光却从她眼睛上平直滑过,像什么都没看到,反倒跟她身边的郝幸福点头示意。

在学校里要当不认识的,这个她懂。

但一直到下第一场雪,校园里闹腾,他对她,都极为冷淡,偶尔碰到目不斜视,周末也不回家,跟贺叔叔说学校社团有活动。仔细算,贺图南一个月没着家的边,贺叔叔竟没说什么,只林阿姨颇有微词。

他不回家,她这个外人反倒不好回了。

雪下得很大。

“同学们,这节课出去看雪!”语文丁老师是个行事相当潇洒快意的人,上课从不看教材的,他讲课,也是天马行空,随性得紧。

本正上着语文课,往窗外一瞧,他撂下话来。

教室里一片欢呼。

“老师,习作讲义还没发嘞!”课代表忙提醒一句。

“不着急,古人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咱们虽离燕山还有段距离,可也是正宗的北地,瞧瞧,这雪下得多痛快!”丁老师相当高兴,“此刻宜有酒,再读庄子呀!”

大家便跟着老师往操场上去,雪簌簌地落,丁老师又高声说:“同学们知道雪有什么雅称吗?”

“老师,高考会考这个吗?”有人开玩笑问。

丁老师摇头笑:“那倒不考,学语文又不止为了考试嘛!”

人群里有人犯嘀咕:“我们为的是考试啊。”

“雪花,古诗里还叫素尘,素色的素,尘埃的尘,还叫碎琼,你们看这一片片可不就是碎琼?”丁老师一边走,一边自顾发挥,展颜听得很认真,有人想起孔乙己那篇课文,捣乱问,“丁老师,知道这有啥用?”

丁老师哈哈大笑:“问得好,这就叫无用美学,吃了吃喝拉撒,生活里还得有点无用之美,春天你看见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心情好不好?中秋合家团圆,你看见一轮明月心情好不好?”

大家迟疑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语文除了考试,还能教我们留心生活中的美,这种美,当不得吃,算不了喝,可我们的精神需要它,来,同学们,我再告诉大家一个雪的别称,冷飞白。”

“哇,这个好,丁老师,这个有意境!”

说着,一群人跑开了。

展颜在嘴里慢慢咀嚼冷飞白三个字,忽然间,想到山脚下,此刻一定也飞着漫山的琼英,妈的坟头覆了第一场新雪,她的视线,一下便模糊了。

冷飞白,飞了一整个人间。

她以往留心四季风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见西山晚霞烧得漫山遍野,指给奶奶看,奶奶劈头盖脸将她骂一顿,说她就想偷懒,尽知道看没用的东西。

妈倒很温柔地回应她:“颜颜,你看你能认得几种颜色?”

“红的!”

展颜指着说,捡起田里翻出枚不知何年何月的铜钱,发了霉,妈告诉她,这是锈绿色。

奶奶往掌心啐口唾沫,握紧铁锹,:“哪来那么大闲心看这个,还是活儿太少!”

妈跟她相视一笑,低声说:“我也觉得晚霞怪好看的。”

妈悠悠舒口长气,吹得展颜发丝微动,

原来,不止她跟妈这样,丁老师也是如此,无用之美,展颜记住了这句话,她想,等过年见着孙晚秋,她要告诉她,雪还叫冷飞白。

她真喜欢丁老师,丁老师和她所有的老师都不太一样。

“丁老师,你刚才说得真好。”展颜忍不住跟丁老师说话,丁老师看看她,忽然又神秘笑了,“展颜,当别人给你灌输一种想法时,你应该警惕。”

她又愣了。

“我说的就是对的吗?就是好的吗?”丁老师反问。

展颜长长的睫毛上,落了雪花,她说:“丁老师你刚说的,我觉得对,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我没你这么会说,你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那种想法就是这个道理。”

丁老师又大声笑,笑得格外爽朗,说:“展颜,你跟老师想一块儿去了,就是对的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是的。”

丁老师摸摸她脑袋,说:“去吧,跟大家一起玩儿去吧,多跑跑,跑起来!”

高一十回教室时,遇到别班学生。

“你们干嘛去了?”

“我们语文老师让我们看雪,玩了半节课!”

“艹,你们老师真个性!”

“那是,我们丁老师最个性了!”

话说到这,语气里莫名多了自豪。

雪没停,不知哪个年级的男生们穿着秋衣在小操场上打篮球,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那么大火力。贺图南也在,头发汗湿,秋衣也湿了背,展颜跟同学从那边过,见他穿灰色秋衣,觉得怪怪的,好像,那样的衣服只能在冬天被窝里穿。

像个老头子。

她没头没脑想到这点,又想笑,便也多看两眼:雪落到他乌黑的头发上,很快化掉,贺图南打得专注,像只敏捷的豹子,动作起伏间,腰上肌肉暴露。

女生们在旁边喊他流川枫,展颜来一中念书,见识了《灌篮高手》漫画书,大概了解些,她嘴角不由往下,说不上来是个什么表情。

心里只想,他也蛮邋遢的。

这样胡思乱想着,球被人用胳膊撞掉,滚到她脚下,男生们见她站那里,围着红围巾,跟一朵覆雪的花似的,就叉腰笑:

“哎,帮个忙,踢回来。”

展颜这才发现那群人里头,还有徐牧远,他径直跑过来,身后,立刻响起一串口哨。

“老徐,重色轻友啊,你怎么能抛下弟兄们呢?”

徐牧远不搭理那伙人,弯腰捡起球,问她:“没砸到你吧?”

展颜摇头,说:“你们不冷吗?”

“不冷,热呢,你们干嘛呢这是?”徐牧远发现高一十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往回走。

“丁老师见下雪了,让我们出来赏雪。”

她下意识瞧了眼他的秋衣,旧旧的,因为洗涤次数太多袖口烂开,整件衣服松松垮垮,像黏篱笆上的土。

爸也有这样的秋衣。

展颜抬起脸,冲徐牧远非常温柔地一笑:“你可别晾着汗,要不然,可容易感冒了。”

徐牧远愣了愣,他很快反应过来:“习惯了,不会晾着汗的。”

“老徐,磨蹭什么呢?见了美女聊不完了是不是?”

后头球友们开始催了。

贺图南也在后头,一双眼,冷冷地看着两人在那说话。

展颜侧眸,迅速瞥他一眼,两人目光刚刚交汇,贺图南便错开跟别人说话去了。

其实,她很想找个机会,问他几句话。

贺图南似乎一点机会都不给她,她想跟他偶遇,偏偏很困难。

元旦联欢,躁动异常,男生唱《爱你一万年》,嗓子都要哑了。

郝幸福在那磕花生,跟展颜说:“怎么爱一万年呢?我们都不一定能活一百岁。”

“也许,是心里想爱一万年。”展颜剥了砂糖橘,塞嘴里,又凉又甜。

班里女生叫着换歌,她们更喜欢谢霆锋,张信哲,等到有人唱林志炫的《单身情歌》,班里就开始大合唱了:

“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看它偷偷溜走……”

同学们唱得如痴如醉,班主任和几个任课老师在旁边笑,说,这些毛头孩子知道什么是爱情啊。

展颜坐在极热闹的声音里,她开始还在笑,后来,那笑就淡了,她想家,什么都想,连阳历年杀猪的嚎叫声,都盼着再听上一会儿。

少男少女们又在千禧年到来之际,唱《伤心1999》,像是告别。

展颜听得有些躁,一个人跑出来,空气清新冷冽,她不觉走到高二教学楼下,听着一层一层漏出的音乐声,似乎跟本班也差不多。

贺图南给大家补买零食,宋如书是生活委员,两人抱了一堆东西,远远的,他就看见展颜在他们那栋楼下瞎晃。

眼尖的不止他,宋如书也看到了,心领神会,说:“东西都给我吧。”

“你行吗?”贺图南没动。

宋如书眼风一瞟,好像暗示他这是两人独有的默契:“她肯定有事找你。”

贺图南也就不装了,知道她看见展颜,把东西给宋如书:“辛苦你了。”

外头很冷,人都在教室里乐着呢,走廊里偶尔闪过跑动的身影。

贺图南走到展颜跟前,淡淡说:“找老徐?要不要我把他喊下来。”

展颜鼻尖微红,瓮声瓮气的:“我找你。”她是想过找他,但这会儿不是特地来找的,只是有那么个机会,也就说了。

他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过话,听声音,再看看人,展颜觉得有些陌生,心里总有些细小的不明所以的奇异感。

“那真是稀奇。”贺图南微微地笑,语气里带出丝不耐烦,他一抬下巴,示意她换个地方。

展颜跟在他身后,出了学校,感觉走了很远,越走越远。

她有点害怕:“去哪儿呀?”

贺图南不理她。

都走出那个天堂网吧了,展颜担心学校晚上锁门,不肯走了。

贺图南转身:“我还没吃晚饭,找个地方吃饭。”

展颜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进了家两层楼饭店,他轻车熟路,问服务员要个小包间,进去先把羽绒服脱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贺图南要了份面,又要了啤酒。

他吃饭也不像在家那么讲究,很随意。

展颜站着,脖子上挂着栓手套的毛线绳,手套是织的,蓝白相间。

“我想问问,元旦假你还回去吗?”

“不回。”贺图南大口吃面,热气腾腾间,他眉毛,眼睛,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再没多余的字,只有吃面声。

展颜抿抿唇:“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她觉得没有,上次,他还跟她讲物理错题。

贺图南头也不抬:“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她有点迷惑。

贺图南说:“有事。”

显然是不想跟她说话,沉默片刻,展颜又问:“你元旦也有事吗?”

贺图南平静地“嗯”了声。

展颜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她攥着手套,不知道下句该问什么。他太冷淡了,让人难受,他跟宋阿姨的女儿说话客客气气的,跟并不熟的郝幸福都知道打招呼,但对着她,就是张冷脸。

“我这次月考,物理进步了。”她想了想,说,“我有个同学,在永安县实高,做我们的试卷一点都不错,我说的是数理化,她非常聪明。”

贺图南眉头一扬:“跟我有关系吗?”

展颜不吭声了。

顿了顿,又开口,“我看到你考试排名了,这两次都在前三名,你……你怎么学的?”

“我聪明,非常聪明,跟你同学一样,不是告诉过你吗?”贺图南筷子拌了两下面,“你跟我讲半天,是想让我辅导功课是不是?”

不全是,展颜心里默默琢磨着,她也想跟他说说话。

总不说话,怪别扭的。

“这活儿老徐也擅长,你找他吧。”贺图南眉头一锁,仿佛是嫌这面,纠纠缠缠,怎么都搅拌不开,筷子丢开,索性不吃了。

他开始喝啤酒。

展颜见状说:“刚吃热的,不能喝凉的。”

贺图南讥诮笑道:“谁说的?”

“容易拉肚子,”展颜道,还要再补充,“真的。”

贺图南看她较真,神情可爱,脸因为温差关系变得红润润的,她是他见过的女孩子里容貌皮肤最好的一个,寝室里,时常有人开她跟老徐的玩笑,老徐这个人,比较敛着,只是笑不说话。

想到这,他脸色又淡下来。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那你呢?回去要表演节目吗?”

贺图南说:“不表演,我待会去网吧打游戏。”

“网吧是什么?”展颜有点明知故问,可又不全然如此。

“你问题真多。”贺图南起身去结账,展颜跟着他,一出门,冷风如刀。

他把羽绒服帽子往头上一戴,手插兜里。

路边残雪,早变得乌黑,一到晚上又冻得硬邦邦。展颜走在边上,脚趾紧紧勾着鞋,怕摔倒,道路中央车子比之前稍多了点。

贺图南见她走得慢,略等片刻:“怎么了?”

“我怕滑。”她有点委屈,他走这么快,分明是想甩掉她。

展颜实在想不通,贺图南怎么好像一下非常厌恶她似的,他不回家,她还要应付贺叔叔的盛情,什么时候放寒假呢……

她想听鞭炮声了。

一辆车过,她整个人被包裹在灯里一瞬,绒绒的,像个玩具,贺图南莫名看得心软,他没说话,拉过她手臂,那一下,力道很重。

他掌心很热,又拿掉她一只手套,碰触到她微凉的手指,没有犹豫,屏着呼吸攥住了,说:

“我拉着你,没事。”

真奇怪,那么冷的天,他的手掌竟然这样热,展颜有些不知所措被他牵着,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

她只被妈牵过手,不一样的,妈牵她的手,她很高兴,可心跳不会变。

她觉得呼吸跟着变得悠长起来,脸也涌上热潮,路边的店铺亮着灯,行人很少,往远处看,才能瞧见几粒米白的星,清亮无比地挂在天际。

展颜忍不住说:“冬天能打野鸡,野鸡的毛很长非常漂亮,以前,姨夫家里还有枪呢。”

贺图南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指腹,没应声。

“你见过野鸡吗?”展颜深深吐气。

他还是不说话。

“我过年回家,等回来的时候送你几根野鸡毛,你想要吗?”

贺图南终于开了金口:“我要那个做什么?”

“很漂亮。”

展颜说完,踩得残雪作响不觉拽了拽他的手:“你知道冷飞白是什么吗?”

夜色下,冷风一阵阵肆虐个不停,贺图南沉思的表情隐在黯淡的光线中,他带点鼻音问:“是什么?”

“我们语文老师说,冷飞白就是雪,我第一次知道。”展颜觉得学到了新知识,语气轻快。

贺图南说:“像武侠小说里的人名。”

“你看武侠小说吗?”

“初中看得比较多,现在不看了。”

“我们丁老师讲课非常有意思,我以前,以为米岭镇的老师就很好了。”她轻轻叹息,像是自语。

“那你觉得,爸他好吗?”贺图南语气似乎平和了几分,他也没说是谁的爸,好像,默认是两个人的爸。

展颜脚步不觉放得更慢,柔声说:“好,贺叔叔对我很好,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如果没有贺叔叔,我就遇不着丁老师他们。”

贺图南点点头。

他还牵着她,手指似有若无地同她交错着,摩擦着,仿佛亲吻的唇,展颜察觉到他的手总在动,有点不自在,可又不好抽出来。

贺图南还是一张沉思的脸。

忽然,他停下脚步,伸出手拨了拨她帽沿下压着的额发,说:“展颜,爸一直说让我当你是妹妹,我现在想,这样也行。”

没更好的办法了。

他躲着她,想着不见面就好了,可她还会来找他,她一找他,他那颗心,就硬不起来了。

她还有那么多废话跟他说,一会儿野鸡毛,一会儿冷飞白,说得他心烦意乱。

展颜觉得他呼出的气息,仿佛就萦绕在头顶,一时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她不解地看着他。

贺图南喉咙一滚:“当然,在学校还是跟从前一样,我不想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但私下里,你当我,”他鼻子酸得厉害,“当我是哥哥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