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对江湖英雄,有一种天然笼络的欲望。这是领袖人物最重要的素质。这世界上,有人爱人,有人爱财。爱财的人,常常卖人以求财;爱人的人,常常散财以爱人。
投奔柴进,吃了一颗定心丸
宋江在家中地窖子里被朱仝找到,朱仝劝他赶紧逃走。朱仝走后,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弟弟拜辞了父亲宋太公,连夜出逃。逃哪里去呢?
兄弟二人商量后,直奔沧州,去投奔此前有过书信来往却不曾见面的柴进。
宋江和柴进通过信,互相表达过向往之情,却没有见过面。此次宋江来投,柴进非常高兴。
宋江道: “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
柴进听罢,笑道: “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这是第一次笑。
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 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这是第二次笑。
柴进两次笑,笑什么?
笑王法!笑朝廷!
按说人家杀了人,人命在身,逃在江湖,总该有些沉重。但柴进没事似的,十分轻松。
我们在上一讲里讲到了那么多的目无王法之人,这儿又出来一个!而且如果说前面那些人都是无法,这一个简直就是无天!他如此胆大包天,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柴进的这番话,**裸地表达了他对朝廷的蔑视,对王法的嘲弄。
柴进的这一番话,就给了宋江一颗定心丸,比起自家的阴暗狭小、不见天日、令人提心吊胆的地窖子,柴进宽敞阳光的大庄园,简直就是天堂。
接着便是酒宴招待,席间互道仰慕之情,并说些江湖上的勾当。直吃到初更,宋江有些醉了,起身去净手。却不小心冲撞了一条大汉,这大汉在廊前用一锨火在那里向火。宋江仰着脸,不小心一脚正踏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就要打,这个一肚皮怒气的大汉是谁呢?就是武松。
一顿饭是恩人,十顿饭是仇人
随行的庄客慌忙叫道: “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
那汉道: “‘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看来,武松不仅是一肚皮怒气,还有一肚皮怨气。
正劝不开,柴大官人赶到。柴进笑道: “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了不起)的押司?”
那汉道: “奢遮杀,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
柴进大笑道: “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
那汉道: “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
大家注意了,这是宋江行走江湖以后,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景:当着他的面,一个不认识他的人,说出对他无限景仰的话来。这种带有很强戏剧性的场景,从此以后多次出现,几乎成了一个套路。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宋江真的有这么大的江湖名声吗?
《水浒传》作者在宋江第一次出场时,有一段文字,单表宋江的好处,其中讲到他的江湖名声时,这样说: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但是,除了这样的预设结论,试图强行给读者灌输有关宋江声名远播的印象外,《水浒传》中却缺少相应的例证。相反的例证倒不少,比如,“生辰纲一案”七人里,只有晁盖认识宋江。远方来的刘唐、公孙胜,不仅不认识宋江,也没想到要投奔他;不远处的石碣村的阮氏三兄弟不认识他,就连近在眼前的吴用,也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他的大名。
后来梁山的一百零八人里面,他此前认识的人,除了他自己,也就自己的兄弟宋清,同事朱仝、雷横,朋友小李广花荣,徒弟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柴进只是通过信。而且,这些人全部没有受过他接济的迹象。
此前受过他恩惠的,只有阎婆母女和唐牛儿,后来阎婆母女与他还成了杀身仇人,唐牛儿还为他无辜充军。
这,可以说是《水浒传》的一个粗疏之处吧。
而更难的,是“终日追陪,并无厌倦”。武松接着说: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
武松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这是发泄对柴进的不满。
柴进做的确实有问题。比如今晚,宋江兄弟来投,他很高兴设宴招待,却把武松忘得一干二净,由他一个人病着,独自在廊檐下烤火取暖。
这哪里是对待英雄的方式呢?这哪里有兄弟的情分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武松也有不是。
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柴进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
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慢了。
怠慢了武松,武松心中就有怨气。有怨气,就要指桑骂槐。而且还把柴进和宋江做一个暗中的比较,贬低柴进。
那么,宋江真是《水浒传》作者所说的那样,对来投奔的人,终日追陪,并无厌倦?像武松所说的那样,对待江湖好汉,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我觉得无论从事实上,还是从情理上讲,这里仍然有问题。
其实,接济接济他人,不难,难就难在“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这八个字。俗语说,一顿饭是朋友,十顿饭是仇人。为什么?因为,吃到十顿饭了,朋友还赖着,你就没有耐心了;你没有耐心了,哪怕你不赶他走,他也能感觉到你的态度“很不够朋友”了。于是,他会带着对你的失望而离开。从此以后,你们的友谊也终结了。
柴进之于武松,就是典型的例子。
实际上,当你对别人足够好,而对方心安理得地长时间地接受你的好时,你只有一种结果:不是天使,就是魔鬼。
你是天使还是魔鬼,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耐心:他一直待下去,你一直终日追陪,并无厌倦,你就是天使;你厌倦的那一天,你就成了魔鬼。
可是,你也只是个人,要做天使,要一直做天使,何等难!
但是,你已经没有了做一般人的机会,哪怕你比一般人做的好得多,但是,只要你一日厌倦,你便是人们眼中的魔鬼!
柴进就是这样,一年的接济,换来的是武松的怨恨。
柴进实在是冤枉。
宋江就真的能做到一直是天使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说呢?
因为没有事实证明宋江能做到这样。
第一,如前所说,《水浒传》也不过这样说说而已,却没有举出任何一个例证。
相反,那个在武松眼里一开始是天使,后来成为魔鬼的柴进,倒是真的至少做过很长时间的天使,梁山不少好汉都得到过他的接济。而宋江,他是否做过一天天使,都没有实证。
第二,如果说我们没有发现宋江什么时候失去过耐心,对来客生过厌倦之心,那可能不是宋江的耐心好,而是宋江运气好,碰到的江湖上的朋友都是明白人,用上海话说,叫拎得清,不到主人厌烦,就自动打起包裹走人。
像武松这样,我们可以问问他:你有什么资格和理由赖在朋友家里,不断地考验他的耐心,不断地挑战他忍耐的极限呢?
柴进的运气不够好,虽然他事实上做得比宋江好,但他碰到的是少不更事的武松。武松在他那里,一住就是一年,还乱发脾气,拳头对人,然后骂人: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其实“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是正常的。千日好的人,是木乃伊;百日红的花,是塑料花。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能摆脱多少**听说武松要去投奔宋江,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
那汉道: “真个也不是?”
宋江道: “小可便是宋江。”
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 “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
柴进叫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话语轩昂,心雄胆大。
宋江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
有意思的是,宋江的外貌是面黑身矮。《水浒传》中有三个著名的矮子:武大郎、王矮虎和宋江。前二者外形和内质差不多,矮短身材和人格的委顿、委琐相互统一。而宋江却不然,在他的矮短身形之中,却蕴藏着极大的能量、盖世的胸襟和领袖的气质。《水浒传》中,凡作者刻意加以褒扬的人物,作者都极写他们身形的庞大。如鲁智深是写得体格宽大,面阔口方;武松是身长八尺,相貌堂堂,让宋江在灯下一看便喜;李逵是一条黑凛凛的大汉,让宋江在楼上一见便惊。
其他人以体格与武功行侠仗义,宋江以文化、气质、魅力来领袖群雄。所以,作者故意把他写成又黑又矮,这与写其他人形成强烈反差,甚至,故意和宋江本人识鉴人物的眼光相反:宋江在灯下看武松一表人才,便倾心结交。如果武松也是用这种眼光,武松凭什么和又黑又矮的他结交呢?就是他自己,如果用这种眼光看自己,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据说曹操有这样一个故事: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 “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 “魏王雅望非常(气质高雅,不同寻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曹操也是一个领袖群伦的人物,可是对自己的长相也不大自信。
但是,这并不减少他的英雄气质。《魏氏春秋》说曹操是: “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
而且,俗眼只能看相貌,慧眼才能穿越相貌看到那种隐含的英雄气象。
慧眼、慧眼,慧不在眼,在心胸。
曹操为何要杀那个匈奴使者?因为这个使者能看穿他。
能看穿他的人,必是英雄。
不能为我所用的英雄,不如早点杀掉。
其貌不扬的宋江,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的过人之处首先就体现在他能知人。他能一眼就把一个真正的英雄从芸芸众生中鉴别出来。比如他对武松,对李逵,都能一眼就看出他们的不凡,看出他们的价值。
魏刘邵在《人物志·自序》中写道: “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
宋江就有这样的知人之贵。
既然能够识别出英雄来,那么接下来又怎样呢?
就加以笼络。
宋江对江湖英雄,有一种天然的笼络的欲望。这是领袖人物最重要的素质。
这世界上,有人爱人,有人爱财。
爱财的人,常常卖人以求财。
爱人的人,常常散财以笼人。
有人见钱眼开,俗话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宋江却是见人眼开,一见到真正的英雄好汉,他马上青眼有加。而对于银子,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当初刘唐给宋江送来一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而宋江当初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舍着性命救了晁盖等人,接受这一百两金子也是受之无愧,何况晁盖等人现在有的是金子。
但是,如果宋江这样想,就不是宋江了,就是一个普通人了。
凭宋江的能力,他要做一个富家翁、一个小财主,那是很容易的事。
但是,宋江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对这些感兴趣呢!
潜意识里,他一定有着一个更大的目标,虽然这个目标是什么,他此时未必清楚。
但是,他知道他要走得更远。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能摆脱多少**。
要看看还有多少东西能够**他。
成大事者有大量,对大英雄需小心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
我们看看,宋江自从见到武松,几乎是迫不及待,接连表示亲热:先是一手携着武松,就请他一起上坐——坐一条板凳。
接着是酒席上的青眼相看,酒罢,又留武松一处安歇——睡一张床。
再接下来,就是出钱为武松做衣服——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你看宋江,面对初次见面的武松,是如何赔着小心来结交他。
一个人,无论是要做大人,还是要做大事,都先要有一颗小心。
这个小心,就是谦卑心、恭敬心、敬畏心、责任心、细心、爱心、诚心。
按说,宋江较之武松,岁数比他大,江湖名声比他大,完全可以在武松面前充大。但他不,他是伏小。
出钱帮武松做衣服,明显地让柴进难看,柴进很可能心中不快。但宋江顾不得了,在宋江眼里,武松更重要。
果然,宋江此举,挤兑得柴进难看。柴进赶紧取出一箱缎匹绸绢,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宋江赚大发了。
不仅兄弟二人的新衣服有了,更重要的是,他几乎是用柴进的钱,买了武松的心。
柴进在这里,慢了一步。
为什么慢了一步?
还是不够用心。
宋江对人,一个最大优点,就是用心。
你说他工于心计也好,你说他有心机有城府也好,你怎么评价是一回事,事实上他确实是用心了。
有了这个用心,他才能买到武松的心。
不仅买了武松的心,武松原先的那些坏脾气,坏毛病,都好了。
《水浒传》这样写:“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这说明什么?
第一,宋江有足够的感召力,可以让人在他面前自动收敛。
第二,武松有足够的自制力,可以让他在需要的时候控制自己。这是他与李逵的不同。
十多天后,武松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 “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
在宋江的教育下,武松对柴进的态度也改变了,对柴进的评价也客观了,牢骚少了,理解多了,武松懂事了。
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也来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又道: “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这也是不平常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武松是柴进的客人,怎么送,应该由柴进决定。
主人都不再远送了,宋江却还要再送一送。
柴进可能会不高兴,但宋江不管。
大家都知道宋江架空晁盖的事,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架空了柴进。作为客人,他架空了主人。
他此前拿钱给武松买衣服,此时又要再送武松一程,都是在架空柴进。
这样做,就显示出宋江对武松特别青睐,特别地高看一眼,特别地依依不舍,宋江对武松比柴进更加亲密。
就和武松的关系而言,宋江与武松相处的十几天,胜过柴进的一年。
宋江让柴进留步,自己带着兄弟宋清再送武松,一直送到十里开外。
在一个小酒店,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 “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
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哪里肯受,说道: “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 “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
你看这句话,分明主导权已经在自己了。
也怪,人和人在一起,往往不用多长时间,马上就自然形成了主导与被主导、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决定这种主导者身份的,有时是原先的社会地位,有时是名望,有时是教养,有时是年龄,有时是一种气质。
我们在李逵一篇里曾经讲到,宋江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确立了对李逵的控制权,包括戴宗。宋江那时的社会地位只是一个囚犯,而戴宗、李逵还是管教干部,但是,大家一见面,马上就形成了宋江主导的局势。
囚犯领导管教干部了。
此时,宋江给我们展示了,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如何让武松心悦诚服、甘心受命的。我们知道,武松可以说是梁山一百零八人中最为傲慢、最自我欣赏、最唯我独尊的人物,但是在宋江面前,他毕恭毕敬。
宋江凭什么做到这些的呢?
宋江有名望。
宋江有教养,有文化。
宋江有年龄优势。
宋江能宽容。
宋江能小心。
更重要的是,宋江有一种领袖的气质,一种领袖的心态。
我们现在说智商、情商、财商等等,还有一种人,天生具有领袖商。
宋江就是具有领袖商的人。
宋江自从出走江湖,一路上都在笼络英雄。武松是第一个。
一个问题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何要结交这么多的江湖好汉?
一个总是把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好汉笼络在自己身边的人,他到底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