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是个两面人,既是大人、英雄、豪杰、好汉,也时常会露出他的“小样”:有些谄媚,有些讨好,有些巴结,有些奴颜。
我来了,我要了,我拥有
上次讲到,武松脚踢蒋门神,然后,逼他请来快活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向施恩赔话,并办理交接事务。蒋门神无奈,只得照办,请来众位豪杰,一同到酒店里坐地,酒肉侍候。
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 “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 ‘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
这一段话,听起来总觉得有特别的味道,细细揣摩,大概有以下几点有意思的东西。
第一,武松开口就说他在阳谷县杀人的事,闭口又说景阳冈打虎一事。这一段话,以杀嫂开场,以杀虎收场,都是要亮出自己的身份,显示自己的光荣履历。
第二,他向众人表明,他打蒋门神,并不是因为他与施恩有什么关系,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出于大义而不是出于私情。
但是,他这样的说法就有点不打自招,又是欲盖弥彰了。实际上,武松一定是自己也觉得这次出手有点儿师出无名,很怕别人说他党同伐异,为人当打手,影响他的形象,黯淡他的光彩。所以,他必须为自己辩解。
这种辩解,既是向众人辩解,也是向施恩说明,更是对自己交代。一句话,有点儿欺人,兼带自欺。欺人,是为了堵他人之口;自欺,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
第三,我们要注意,这段话几乎每句话的主语都是“我”字。我怎样,我怎样,我要怎样,我是怎样。简直是平治天下,舍我其谁;芸芸众生,我为主宰;整段话充满一种支配他人的快感。
暴力是权力的极端形式。武松通过暴力,实现了自己的权力,对蒋门神、对整个快活林的权力。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宣布他武松对快活林的统治。
延伸一点儿说,梁山就是一种体制外的权力,或者说是一些人权力欲在体制外的实现。梁山的建立,就是在体制外再建权力体系,实现一些人的权力欲。
武松有着睥睨天下英雄的气度,这种骨子里的自信自尊自负自大,他是要时时表现出来的。这番句句开头都带“我”字的话,可以简单地表述为:
我来了,我要了,我拥有。
对这样一位拥有绝对暴力的新的统治者,众豪杰点头称是,纷纷为蒋门神向施恩赔不是。蒋门神呢?更是羞惭万分,满面通红,连夜准备车子,带上那个脾气好的小老婆,投外府去了。
自此以后,施恩重整店面,开张酒肆。施恩要把前面失去的这些财富补回来,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也就是说,各店家所受到的盘剥更厉害了,而且“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
从这些店家的角度看,武松到底做了一件怎样的事呢?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施恩是最大的赢家。而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也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
施恩重霸快活林,虽然各店家不快活,但是施恩和武松是快活的。
但是啊,快活快活,就是很快就要过去的生活。
他们的快活,能多久呢?
英雄也有小样,好汉难免势利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施恩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差人来请武松。张都监对武松道: “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见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
武松跪下,称谢道: “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伏侍恩相。”
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武松的大人“小样”。
是的,武松是个大人,是个英雄,是个豪杰,是个好汉。但是,他经常会露出他的“小样”:有些谄媚,有些讨好,有些巴结,有些奴颜,有些媚骨……
说得好听一些,他吃软不吃硬,知道感恩戴德。说得难听一些,一遇到权势,一遇到权势给他一点儿颜色,他马上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
阳谷县知县的一点儿赏识,抬举他做个都头,他就对知县感激涕零,为知县送贪贿之物上东京打点,尽心尽职。
施恩父子几顿酒饭,几句抬举的话,更让他马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甘心做人家的打手。
现在,张都监让他到帐下做一个亲随,说白了,就是一个保镖,他竟然感激地一口一声自称小人,一口一声自认囚徒,马上表白赤胆忠心,要为他执鞭随镫,鞍前马后地侍候。
无论你是多么大的英雄,只要你无有官职,不论你碰到多么小的芝麻粒大的官,你马上就泄气了,马上就吃瘪了,英雄马上就成了狗熊。
武松能打虎,能赤手空拳打虎的人,是人中之俊杰了吧?
可是,一碰到体制里的小小的知县,一个小小的“监狱长”,一个都监,他几乎立地矮了三尺,武二矮成了武大,成了精神上的武大郎,人格上的“三寸丁谷树皮”。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苛政猛于虎”。
从此,武松就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衣食住,都关心到了。
因为张都监见爱,也开始有人走他的门路。张都监还真给武松面子,凡是武松对都监相公请求之事,无有不依。武松成了大家公认的张都监的红人。于是,外人开始巴结他,俱送些金银、财帛、缎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他又可以在体制里面分一杯羹了。
这个柳藤箱子,是武松平生第一件家具,他开始慢慢积聚自己的家产,就差一个娘子了。
小人常常得志,小人少有福气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竟然让武松如家人一般,参加他的中秋节家宴。喝到兴起处,张都监叫道: “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便叫取大盅斟酒,连珠箭劝了武松几盅。武松吃得半醉,忘了礼数,只顾痛饮。
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作玉兰,出来唱曲。张都监对玉兰道:“ 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唱一支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武松此刻真的是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今夕所面对者是何人了。
实际上,作者安排玉兰在这样的特定场合下唱一曲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词》,并非应景之作。这首词,乃是苏东坡在中秋夜想念他的弟弟苏辙之作。最后两句,就是希望他和弟弟苏辙二人,虽不能常相聚而是长相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写中秋的名作,也是写兄弟之情的名作。可惜的是,武松和他的兄长武大,已经阴阳相隔了。
作者不露声色地写出了人物内心的深哀剧痛,点出一派欢乐繁华背后的忧伤感怀,更激起了读者对武松身世的无限同情。
唱罢,张都监又让玉兰敬了武松一杯酒。
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 “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娘子也要有了!
武松感激涕零,起身再拜,道: “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
这话我们怎么这么耳熟?
是了,当初施恩的父亲要施恩结拜武松为兄,武松也诚惶诚恐,说“枉自折武松的草料”,现在,张都监要把自家的养娘嫁给武松,武松又说“枉自折武松的草料”。
什么英雄,在这些官宦面前,不过是草料。
但平心而论,张都监一直到现在,表现确实非常值得尊敬。他对武松也确实很好,不仅关心他的生活,而且非常尊重武松,这非常难得。张都监还操心到武松的婚事,这对于早失双亲,不久前又失去唯一亲人大哥的武松来说,确实非常令人感动。而且,看张都监在今晚的表现,他是一个非常豪爽而有性情的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武松这一面看,张都监如果真的如此尊重和关心他,他为张都监肝脑涂地,也无可厚非。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人家真心对我,我亦赤诚相报。不亦宜乎!
另一方面,从张都监这一面看,他这样对待武松,得到武松的赤胆忠心,也是一个上佳的结果。像武松这样一流的人才,岂是随便可以招聘得到的?只能是靠运气。现在,几乎是天赐,把一个放在全国范围内都是一流的高手送到他的身边,从他的公职而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一流的战将;从他的私人角度而言,这样的人做他的私人保镖,对武松而言,当然是屈才,对国家而言,当然是浪费,对他而言,岂不是大大的奢侈!
司马迁曾经感慨万端地说,“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意思是说,当一个人落难的时候,很容易就可以结交到他。因为这样的时候,他最需要关心,最需要尊重,并且要求的不多不高,一点点的关照和恩惠,就可以获得他的感激,从而获得他的友谊,获得他的忠诚。
如果张都监在这样的时候,通过关心和尊重,获得武松这样一流高手的忠心,岂不是他最成功的买卖!可惜的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境界。
我们说,小人确实常常得志,但是小人永远不会得到福气。
陷入计中计,又成阶下囚
当夜三更时分,武松正要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提了一条哨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曲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
武松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反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下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军汉哪里容他分说。
他又哪里知道,捆的就是你,拿的就是你。
这时,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 “拿将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 “我不是贼,是武松!”
还在梦中。张都监已经等在那儿,并且,等的就是你。
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 “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
前面说到武松,张都监一口一声“大丈夫,男子汉,英雄”,现在,却是一连串的“贼眉贼眼贼心贼肝贼配军”。小人的脸啊,就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不过,直到此时,武松还不知道这是对方蓄意的阴谋陷害,还以为这仅仅是一场误会。小人常常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武松这样的直性直心的君子,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这等下流人,还有这等下流手段?
武松大叫道: “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 “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
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赫然就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目瞪口呆,只叫得屈。
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 “贼配军,如此无礼!
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 ‘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
妙!妙在这番骂武松的话,正是张都监自己的活写真。用张都监自己的口骂自己,这是《水浒》作者的高明之处。
武松大叫冤屈,哪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
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 “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般打下来。
军汉抓武松时,军汉不容武松分说。
张都监骂武松时,张都监不容武松分说。
知府审案时,知府不容武松分说。
军汉不容武松分说,给武松的是一步一棒的毒打。
张都监不容武松分说,给武松的是一口一声的咒骂。
知府不容武松分说,给武松的是雨点一般的批头竹片。
为什么不容分说?因为,无须分说。
因为你要说的,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还要你说吗?
大家要你说的是:大家要你说的。
为什么对你又是打又是骂?
就是教导你明白这个道理。
就是让你说出大家要你说的。
那么,武松会明白这一点吗?
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说: “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
这就对了。这才是大家要你说的。
这样说,大家才爱听。
什么叫情知不是话头呢?就是武松终于明白了。
当初一百杀威棒兀自不怕,今天却一打即招。不是今日武松不是往日武松,而是往日武松不知自己只是个武松,不是铜浇铁铸之身也。
并且,一百杀威棒,目的不过是杀威,而不是要命。
而且,规定得明明白白:就一百棒。
而今天,是没有定数的,一直打到你明白为止。
你不明白也可以,那就一直打到你死为止。
你是选择明白,还是选择死?
武松还算聪明,武松选择了明白。
知府道: “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
还是不必说。从头至尾,这件案子,都不必说。
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
杀了两个人,倒不会死,也不必关进死囚牢。
被诬陷偷了一二百两银子的赃物,反倒被关进了死囚牢。
这世界,太幽默。
金圣叹在这句下批道: “何至死囚牢里,糊涂可笑,今古一辙。”
这倒是金圣叹自己糊涂了。牢子实际上一点儿也不糊涂,他看得很明白:知府就是要让武松死。
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一双手都昼夜锁着,哪里容他些松宽。
张都监和知府都是识才的,他们知道武松是个大虫,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只是,他们爱才的方式有些特别:他们将武松的一双脚一双手都昼夜锁着。
他们给武松的待遇就是:长枷木杻,日夜不解。
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武松这样的人才的重视。
他们不会给武松一线生机。
但是,一线生机还是有的。
施恩,现在该是他知恩图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