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上,还有天;人做事,天在看。

苍天有眼,隔门有耳

林冲正吃时,只听得外面“毕毕剥剥”地爆响。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着火了,刮刮杂杂烧着。

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着话走近来。林冲伏在庙门背后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且奔庙里来。

到了门口,用手推门,因为门被林冲用大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

三人只好就在庙檐下立地看火。

只听得其中一个道“:这条计好么?”

谁呢?我们当然不知道,但林冲听出来了:差拨!

那么,差拨扬扬得意、意欲邀功请赏的计是什么计呢?

我们知道,林冲已经多次中计:从一开始富安的调虎离山计、瞒天过海计,到后来陆虞候的连环计,再到充军路上董超、薛霸的种种说不上名字也摆不上台面的奸计,林冲几乎一一中招。虽然最后都九死一生,侥幸活命,但哪一次不让他头破血流?

这一次,又是什么计?

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

这是陆虞候的声音。原来,这计的策划人,乃是管营、差拨,他们是为了高俅而策划的这条计,并且显然是针对林冲的。那么,张教头,也就是林冲的丈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差拨接着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

怎么个对付法呢?从语气上看,不仅有终于杀掉林冲的得意,还有以前种种奸计没能置林冲于死地的遗憾。而高衙内病好了,差拨有大功劳啊,所以我们可以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的谄媚、他的邀功请赏的心态。

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

这是富安的声音。他的话直接告诉了门后偷听的林冲,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放过他。

其实,林冲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董超、薛霸在路上没有杀掉他,高俅父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只听差拨又说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

这个歹毒的小人!林冲的十五两银子、柴进的两封书信,都打了水漂。当初他拿着柴进的书信说“: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是的,柴进的书信,也就只值一锭金子,而高太尉出的价高过了一锭金子,高太尉还能让他做大官。

当然,他还明白的是:得罪了柴进,没有什么关系;得罪了高太尉,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三个人还在继续谈话。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一口一声,全是杀人成功、奸计得逞的快活,还有即将得到奖赏的得意!

林冲听了,心中想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白骨了,而且,这白骨还能让陆虞候他们拿回去请赏。

我们看,作者一路写大雪,写寒冷,好像是在写大雪故意与林冲作对,正如李少春唱的,在林冲头上逞威严。我们哪里知道,这雪之冷,比人心之冷酷还差得远,这场大雪倒救了林冲的性命。

刚才,当林冲在大雪迷漫的荒凉之地苦熬时,林冲没有什么抱怨,他甚至做好了修理草厅并长住下去的打算。

林冲为何不抱怨?

就是因为林冲害怕有更大的灾难在某处潜伏。林冲已不奢望这世界变得稍好,只祈愿它不要变得更坏。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品质,林冲已经完全没有了信心。不过,自然之母往往仁慈——大雪压倒了草厅,林冲不得已拽出一条絮被去那古庙里安身,躲过这场大劫。

那么,一直委曲求全的林冲,一直没有动杀心的林冲,一直不敢反抗的林冲,这次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他将最后证明:自己到底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还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懦夫?

反抗,还是再次屈服,这是一个问题。

杀人者被杀,被杀者杀人

至此,林冲才明白,一切退让忍受、委曲求全都无济于事,都换不来他们的善心,都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哪怕什么都让他们拿走,他们还是要取他的性命。

林冲终于幡然猛醒,他的血性,他的勇气,他的杀气,一齐爆发出来。一个那么愿意妥协的人,那么愿意认输的人,终于被逼成了一个血腥的杀手。他曾经的胆怯,曾经的懦弱,曾经的无能,都涣然冰释,在人生的绝境上,摇身一变,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英雄。

他轻轻把石头移开,一手拽开庙门,挺着花枪,大喝一声: “泼贼那里去!”

是的,该轮到他这样喝问对方了。

当林冲被逼到绝境时,泼贼们也走到绝境了。

他们放火烧着了四下的草堆,以为把林冲烧在中间,满笃信地说“:待走那里去?”

没想到,转瞬之间,天道好还,轮到他们考虑“待走那里去”了。

他们还能哪里去?这个他们要害人的地方,阴差阳错,变成了自己的人生终点。

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了。这里就是他们的授首之处,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中国有个成语,叫“恶贯满盈”,那意思就是,当你作恶作到满盈之时,也就是报应到来之日。

这伙泼贼,他们一路追杀林冲而来,把林冲逼到世界的角落还不罢休,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不知道,不给别人活路,自己也就没有活路。《孙子兵法》上讲“穷寇勿追”,这个道理他们是不信的。

其实,陆虞候也不是不信这个道理,而是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到和林冲你死我活的境地。他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直到走向覆灭。

他之所以这般与林冲为敌,是因为:第一,他要做。他要巴结高衙内和高太尉,他们可以让他升官发财。

第二,要他做。高衙内和高太尉要他做。

第三,不做怕。高太尉让他做,他不做,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至少是绝了升官发财之路。

第四,做不怕。他背后既然有高太尉撑腰,他不怕林冲。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做。

但是,即使他背后有权倾一时的高太尉,他就一定稳操胜券吗?

要知道,人之上,还有天;人在做事,天在看。

陆虞候知道怕高太尉,还知道有了高太尉,他就不怕林冲,但是,他就不怕天吗?他就不怕天道好还,就不怕天旋地转,就不怕天翻地覆,就不怕天网恢恢?

一场大雪,慈悲的上天悄悄地改变了事态的方向,改变了双方的命运。

杀人者将被杀,被杀者将杀人。

随着林冲的一声断喝,天旋地转了,陆虞候们杀人的刀子,现在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林冲举手,对着吓呆的三人,先“胳察”的一枪,戳倒差拨。

陆虞候叫声饶命,却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

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

反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

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尖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杀那两个,一点儿不啰唆;杀陆虞候,一定要啰唆几句。为什么?

因为林冲要告诉陆虞候,杀他的不是林冲,是天道!杀他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所以,陆虞候被杀,是天杀,是自杀。

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陆虞候的告饶是有道理的。照他的说法,他的行为不是他自愿的,是被逼的。被逼的行为,至少可以不负道德上的责任。

所以,我们可以说,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陆谦,而是高俅。

而高俅之所以能如此为所欲为,是因为他有可以控制、挟制他人的权力。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很多表面上的道德问题,其实都是权力问题,是权力运作中的问题。

按说,既然陆虞候是被逼而来,按林冲的性格和一贯的恩怨分明不滥杀,他可以在林冲那里得到宽恕。

林冲就宽恕过董超和薛霸,当鲁智深要杀这两个公人时,他两次制止,其理由是“: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和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那么,林冲会否像饶恕董超、薛霸一样,放掉陆虞候呢?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林冲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

如果我们不从个人品行上看问题,林冲和陆虞候这段终极对话是很有意思的。

林冲对陆虞候的指责无疑是合理的: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如此害我,情理难容。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你林冲也承认你们之间无冤无仇,那么林冲也就无法指证陆虞候的杀人动机。没有动机的故意杀人显然是不可想象的、不合逻辑的。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为什么两次劝阻鲁智深,救下董超、薛霸的林冲,对陆虞候就不能原谅了呢?

第一,陆虞候要害林冲,不仅有被动受命于高太尉的一面,还有主动参与、积极献计、以求赏识,从而希望借此升官发财的一面。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害人,当然不可原谅。

第二,陆虞候害林冲不是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置林冲于死地决不罢休。

第三,陆虞候和林冲自幼相交,兄弟相称。陆虞候的行为,危害了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尤其可恶。

这三条之中,触犯任何一条,都不可宽恕。因此,像陆虞候、富安、差拨这样恶贯满盈之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明道德,不杀不足以护法律。所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实际上,相对于武松、李逵的滥杀,林冲是非常节制的。他不但没有多杀,实际上是少杀了:至少还有三个人,是该杀而没有杀的,那就是高俅、高衙内父子,还有一个沧州牢城营的管营。

该杀的杀了,草料场烧了。家待不成,待到牢城营。现在,牢城营也待不住了。一个社会,假如逼得人连监牢都待不成,这个人他将去何方?

这个世界没了门,手握钥匙也无用我们来看看以下对林冲行为举止的描写“: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林冲终于幡然醒悟,大梦初醒,彻底绝望,从而决绝远去。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描写中一再提到的林冲的六件身旁之物,这地方有写到的,还有没写到的。无论写到的还是没写到的,都有特别的意义。

第一,写到的有被子与葫芦,但却是“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是否定式的写法。为什么这样写?那是为了写出林冲心中了无牵挂,身外一丝不挂,身如飘蓬,心如死灰,曾经的小心在意,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

第二,写到了“枪”,而且是“提了枪”,是肯定式的写法。与“被与葫芦”的否定式写法作明白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林冲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 “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第三,写到了白布衫、褡膊、毡笠子。这些是穿了,系了,带上,也是肯定式写法,并且也与被子、葫芦形成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居的,这些则是出行的。它让我们想起汉乐府《东门行》中“拔剑东门去”的铤而走险。

小家庭如花美眷的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到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到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林冲都会妥协。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厚地高天,茫茫大宋,就是没有林冲的安居之所。既然这样,他也就只能人在路途,漂泊江湖,浪迹天涯了。

第四,写到的有酒,而且特别注明是“冷酒”,并以此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者感同身受。

那么,除了写到的上述几种身旁之物,没写到的是什么呢?这一段细致的描写中没有写到的一个东西,恰恰是此前的描写中最为郑重其事的,那就是钥匙。

是的,此前郑重其事的钥匙在描写中消失了,不是林冲把它扔了或丢了,而是钥匙已经无用。这个世界不是对林冲关上了门,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了门。林冲要做的事,不是去找一把钥匙,然后紧紧捏住它,像握住自己的命运,然后试着打开某扇门。林冲要做的事,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一片天地,然后安身立命。这个地方,不在“率土之滨”,不在“溥天之下”,而在“水浒”,在王化之外,在现有的体制之外。

写到的与没写到的,出现的与没出现的,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在带上和抛弃之间。林冲觉今是而昨非,他没有了幻想,没有了希望。在绝望中,一个最忠心耿耿又小心翼翼的人,成了反叛者。

一个最无做英雄愿望的人,就这样被逼成了英雄。

被逼铤而走险的林冲,出了庙门投东去。投何处去?何处可以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