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夜明
三十、夜明
唐玄宗开元七年,裴伷调任广州总管。
他出身官宦世家,又浸『**』官场多年,早已变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在广州总管这一职位上,很快便做得如鱼得水,渐入佳境。
这一年八月的一天晚上,明月朗照,群星闪烁,清风徐徐,万籁俱寂。各家的灯火次第熄灭,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整个城市的人都渐渐进入了梦乡。偶尔从小巷深处传来一两声狗吠,更衬托出夜晚的宁静。
裴伷忙完了一天的公务,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面站起身来,伸了伸僵直的胳膊和腿,在仆人手中提着的灯笼的牵引之下,走出办公的地点,回到寝居之处。他脱掉官服,洗漱之后,躺在**,很快便睡着了。
刚一入梦,就被外面的喧哗声和吵闹声惊醒了。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做梦,继而发觉那些声音就在耳边,他心头火起,『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正想把仆人叫来,好好地训斥一通:三更半夜的,大伙儿都在睡觉呢,这是谁呀,这么旁若无人地吵吵嚷嚷,像什么话!真是太没规矩了!完全没把他这个老爷放在眼里嘛!这要不好好整治整治,以后还不得上天!
话刚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他那似有千钧重的眼皮,在努力了半天之后,终于睁了开来。
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明亮的光线透过窗帷之间的缝隙,照在屋子里面的摆设上,从亮度推测,怕是天亮已经好一阵子了。
裴伷吓了一跳,心说,看来这几天真是累着了,这一觉睡得可是够沉,连天亮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说不定衙署里的官员早就到齐了,就等他这个大老爷分配公干呢。他心里一紧,急忙从榻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穿衣服的时候,只觉得眼皮浮肿,头脑昏沉,足下发虚,连中衣都差点穿错,完全没有平日里睡醒之后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就连在旁边服侍他的起居侍女,也是一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胡『乱』洗了把脸之后,他便匆匆走出房门。
此时,星星和月亮都已隐没,天空一片瓦蓝,丝丝缕缕的白云点缀期间,如同素手抛出的一把丝线,欹斜出动人的姿态,一看,就知道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街巷之间,鸡飞狗跳,碧绿的树丛中,不断有鸟儿发出悦耳的鸣叫。各家的公鸡,也不甘寂寞,伸直脖子,竖起大红的冠子,扯开嗓门,喔喔喔——喔喔喔——”地叫个不停。
看来别人同他一样,都起来得很晚。做买卖的,挑着担子开始走街串巷。农人也扛着农具,要到地里干活了。
——一天之计在于晨,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啊!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脸『色』灰败,呵欠连连,神情也透着郁闷和疑『惑』。
这个早晨,似乎同过去所有的早晨一样,按部就班,可是,裴伷总觉得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对了,太阳!天亮了,竟然没有太阳!
他在院子里接连转了好几个圈,仰着脖子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太阳的影子。又不顾体统,费力地爬上院墙,极目远眺,结果仍是如此。
而且,他发现,在他抬头望天的时候,院子外面有一些人,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裴伷的心跳开始不那么规律了。
太阳朝升夕落,日日如此,这早已司空见惯,突然有一天,天亮了,起床了,而太阳缺席,这样的心理震动,你是否承担得起?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没有太阳,那光线是从哪里来的?
裴伷心里也犯着嘀咕,可是,他是公务人员,有疑问也不能一直追索下去,只要天不塌下来,天亮就得办公,没有正当理由,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就是渎职。新官上任三把火,弹劾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做个表率啊。
所以,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穿上官服,戴好官帽,匆匆赶到衙署办公去了。
还没走到州衙门前,远远地就看到,自己手下的那些文臣和武将们,早已穿戴整齐,衣冠楚楚地站在衙署门口,等着参拜自己的上司了。众人围在一起,神『色』惊惶,窃窃私语,见裴伷从远处赶来,才整肃衣衫,停止了议论。不用问,裴伷也知道他们议论的究竟是什么。
他回过头来,吩咐自己的随从,赶快把自己手下那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见多识广、足智多谋的幕僚和宾客请来,众人拾柴火焰高,集思广益,说不定真能商议出个眉目来。
升堂之后,手下的吏员们官分文武,肃立两旁,裴伷凤眼含威,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正待开口,堂下忽有小吏求见,禀告裴伷,他府里的宾客都已到齐。裴伷挥了挥手,让他把人都带进来。
倘若没有重要的事情商议,裴伷手下的智囊,从来也不『露』面。今天,这些人一个不少,悉数到齐,众人都知道事关重大,脸上的表情也不知不觉地凝肃起来。
“今天……这个……”他翻了翻眼皮,抬头望了望天,“众位是怎么看的?”
堂下的众人当然知道他们的上司问的是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答话。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是同裴伷一样疑『惑』。
等了半天,堂下的私语声停下来之后,终于有一个年老的幕僚排众而出,深施一礼:
“大人!不瞒您说,今天这事,我们也感觉很奇怪,大伙儿都觉得还在半夜呢,天忽然就亮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以前可从来没有遇见过。”
这样的回答,裴伷听了,显然不是很满意,可是,既然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当然不能苛责手下这些人。现在,这些人虽然不能为他答疑解『惑』,至少能够印证,他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天亮也不见太阳,怕不是……”旁边有人小声嘀咕。
“怕不是什么?”?裴伷把脸转向这个人,追问道。
这个人知道自己在主官面前失礼,微微瑟缩了一下,看裴伷并没有怪罪的意思,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
“怕不是……现在还是半夜吧!”说完之后,他咽了一下口水,直着脖子等着主官大人的申斥。说心里话,这样的说法,连他自己也觉得荒谬,有半夜鸡叫,可没听说过半夜天亮的。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现在还在犯困呢,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呀。
“这好办,把执掌更漏的人找来,问一问就知道了!”小吏暗自窃喜,没想到,主官大人似乎也同意他的看法呢。
说办就办,不一会儿,值更守夜的人就被带了进来。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裴伷问道。
值更的老人眨了眨昏花的眼睛,朝裴伷作了一个揖后,答道:
“禀告大人,这个时候,照我屋子里那个漏壶显示,连平常的三更天还没到呢!”
一石击起千层浪,堂下的人都吃了一惊,忍不住开始小声的议论:
“怪不得,怪不得,连三更天还没到啊!”
“是啊,脑袋刚沾枕头,天就亮了!我说的呢!”
“可不,我连饭还没吃呢,就一溜烟地赶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
天现异象,连都督府里最博学洽闻的人都不知所以,裴伷虽然是此地的最高长官,也不好妄下断言。——这事说小就小,说大即大。搞不好,让自己的死对头给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连头上乌纱都难保。裴伷打定主意,不再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手下的官员们也颇有默契,谁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虽然还未到办公的时候,但是,也不好把大家都打发回去,经过这么一通折腾,就是回去,谁还睡得着呢。于是,他把文武官员留在议事的大厅,命令身边的侍从给手下这些吏员们看座、倒茶。大伙儿聚在一起,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等太阳出来。太阳出来了,他们也就可以开始办公了。
现在,他们唯一期盼的,就是太阳照常升起,什么加官进爵,声『色』美女,全都抛到脑后去了。——要是太阳始终也不『露』面,又会怎样?虽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想。
等着等着,太阳没有出来,天『色』倒渐渐暗下去了,周围的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晦暗不明。慢慢的,连最后的一线微光也消失了。
夜幕,再次降临。
月亮从云层里探出了头,冷眼窥视着人间,幽暗的苍穹中,有几粒小星,叵测地眨着眼睛。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众人心头忐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他们的主官——裴伷。
裴伷想了一会儿,又同身边的幕僚低声商议了一阵,终于果断地道:“天又黑了,夜漏未艾,那么,诸位都回去歇息吧!”
手下文武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都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同家人在一起。
吏员们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手捧蜡烛,纷纷散去。裴伷也回到自己的寝处,蒙头大睡去了。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往窗外看。——阳光灿烂,那刺目的光明,铺天盖地地直泻下来,令人无法『逼』视。
——太阳照常升起。
裴伷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从来没有哪一天的太阳,令他如此雀跃欢喜。
吃过早饭,来到军府,看到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喜不自胜,仿佛遭遇了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这样的喜事,抑或受到了朝廷嘉奖一般。
裴伷把众人召集在一起,再次询问,众人是否对昨夜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了。无论文官还是武将,都『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看来,对于此事,大伙儿心里仍是没谱。
裴伷也不深问,像平常一样,照常处理公务。私下里,却派出自己的心腹,四处打听,看看别处是否也是这样。
几天以后,使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消息是,整个广州境内,都是如此。——半夜里突然天亮,不久,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听了使者的汇报之后,裴伷沉『吟』了一会儿,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这样的结论,他并不满意,当然,也不会就此轻易放弃。他又派出一队人马,往湘岭以北寻访,他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样的怪事,只有他治下的广州才有。
这一次,使者的报告无疑是令人振奋的,湘岭以北,就没有这样的怪事发生。
至于其原因,谁也说不上来。
既然如此,裴伷心里纵然有万般疑『惑』,也只能姑且存疑,新官上任,日理万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寻常的老百姓忘得更快,事情虽然怪异,但是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服役纳税,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哪个都比这个要紧。
时间能改变一切,记忆是最先被漂白、洗刷的。
几个月之后,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差不多快被清除殆尽时,一个从外地来的商人,使它有了下文。
商人跟着浩大的船队,载着贵重的货物,从远方而来。下船交易完毕,同当地人闲谈时,他提起了此前亲眼目睹的一桩异事。
“八月十一日的夜里,货船正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航行,我半夜醒来,想到甲板上去透透气,刚从船舱里走出去,就见前面黑黢黢的,好像有个东西在蠕动,好在天上有月亮,借着月『色』一看,吓得我差点张到海里去……”说到这里,商人拍了拍胸口,仿佛心有余悸。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别卖关子了,快说啊!”旁边有心急的,连连追问。
“有一只巨鳌,正从海水里浮出来,『露』出水面之后,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好家伙,那身子啊,比朝廷演武的教场还大!它头朝北,两只眼睛,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光芒照出去有好几千里。在那双眼睛的照耀之下,转眼之间,天就亮了,周遭的景物是纤毫毕现!”
围在他身边的人,彼此都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
“那后来呢?”有人问道。
“船上的人都吓得麻了爪,你想啊,要是那巨鳌想对我们不利,谁也没辙不是,别说人了,连这货船都吞下去,也不在话下呀!水手们都伏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也跟着找个隐蔽的地儿趴下了。”
“恩,有意思!”身边的人附和道,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那巨鳌好像对我们这货船也没有什么兴趣,在海面上浮了一会儿,就沉下去了!天『色』也随着变暗,黑夜再次来临。只听见哗哗哗哗的水声,还有,它下潜时带起的滔天巨浪,巨大漩涡,差点把我们的船也卷进去,幸亏离得远!说起来,这次行船也算九死一生啊,回去我可得好好享乐享乐!”说罢,促狭地朝众人一笑。
八月十一,不正是广州半夜天亮的时候吗?那天晚上,大伙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上学的上学,出工的出工,干活的干活。而都督裴伷的府里,正召集幕僚,一起商议对策……(出《集异记》)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这起奇异的事件,终于被远道而来的商旅揭开了谜底。
故事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几千年以后,从一个落魄文人的记载中,我们知道,这事还没有完。
清朝某年,有商旅到南海贩运,三更天的时候,船舱里忽然光芒大作,亮如白昼,大伙儿都从**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出去观看,只见海水里浮起一个庞然大物,半个身子没入水中,还有一半浮出水面,远远看去,挺立如山岳。
它的两只眼睛,犹如初升的太阳一般,光芒四『射』,照彻了黑暗,天地之间陡放光明。
商人心中骇异,问同行的水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水手们一概摇头,表示自己以前从来也没见过。众人躲在货物后面,偷偷向外窥探。等了一会儿,那怪物又缩进水里去了,原本明亮的视野,也陷入了昏黑。
但是,他对船上行人所造成的心理震撼,却久久不散。
后来,货船行至闽中(今福州及其西南一带),当地人传言,某夜先是光芒大作,同白天无异,后来,天又莫名其妙地黑了,大伙儿都觉得这事挺奇怪。过了这么久,仍然念念不忘。
商人听后,心里一动,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那正是自己在舟中见怪之夜啊!
也就是说,千年以后,类似的事件又再度重演。
记载这个故事的落魄文人为谁,蒲松龄是也。这件事,收入《聊斋志异》的第八卷。
蒲老先生的描述,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一个目击者的视角,同上一个故事,正好相互对照。
那么,千年以前唐代的那个商人,和清朝在海上夜航的贾客,看到的庞然大物,真的是巨鳌吗?
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对于那些远离自己知识背景的事物,总习惯用自己熟悉的东西去比附。海里面出现的巨鳌,也是如此吧。
鳌,传说中是海里的大龟或大鳖。据说,女娲补天时,曾经“断鳌足以立四极”。
鳌的背部,就是龟壳的形状。
我总觉得,那商贾对于巨鳌的描述,同现代人感兴趣的一种不明飞行物十分相似。
这种物体,经常在黑夜出现。凡是它出现的地方,周围亮如白昼。如果,有人驾车、开飞机、或者航海,会发生罗盘失灵的现象。有的时候,还会造成大规模的停电。甚至有人觉得,那东西出现时,自己的时间被莫名其妙地被偷走了一段。——凡是那时候发生的事,都记不起了。
这种不明物体,会飞,也能够在海水里潜行。它出现时,无声无息,消失的时候,也是如此。
有人说,它象一个草帽,也有人说,它像一个飞动的碟子。
有目击者说,它的上半部分,是椭圆形的,若浸在水中,是不是在古人眼里,就像漂浮在海里的龟壳。
它还有类似飞机舷窗一样的装置,能够放『射』出炫目的光明,对古人而言,这就是巨鳌的眼睛了。
据说,百慕大三角海区,就是这种不明飞行物体经常出没的地方。所以,在该地,过往的飞机和船只屡屡失事。有的时候,当地的人们还能看到,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船只又出现了,但甲板上空空『**』『**』,没有一个人。人们把这种船,叫做幽灵船。这片三角海域,就是传说中的魔鬼三角。
没有人知道,在中国的南中国海域,也曾经存在这么个地方。
在国外的目击事件中,当那物体消失之际,有时人也跟着一起消失。幸运的话,他们还会再度出现。只是,忘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有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里,你能够猜出,我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了吧。对,就是大家谈之『色』变,却又津津乐道的不明飞行物——飞碟。
那么,这起夜明事件,也许就是飞碟出现,再消失的过程。
所幸,这一次,它没有带走任何人。
三十一、遇狐
唐代渑池西南三十里,有一个占地颇为广阔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姓田,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家里田宅广布,锦衣玉食,婢仆成群。
距离田氏庄园十多里的地方,漫漫平畴就变成了连绵起伏的山地,有几处山势还颇为险峻,山崖陡峭,石壁高耸,直入青天。
山上生长着很多栎树,枝叶繁密,浓荫蔽天。树身之上,青苔满眼,古藤缠绕。树与树之间的空地,都被疯长的荒草侵占,连人畜足迹踏出的小径,也湮没在荒烟衰草之间,若隐若现。
枝叶如罗盖一般,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即便是头顶艳阳高照,走进这片树林,眼前也会马上变得『迷』蒙晦暗。岩石『穴』壑,在微光之下,朦朦胧胧。苍松翠柏,更显古意盎然。
站在林间四顾,周遭静谧,幽暗。叶子显得更绿了,绿得发黑,绿得深不可测。恍惚中,仿佛有无数形状各异的眼睛,潜藏在浓密的枝柯之间,躲躲闪闪地向外窥探,令人不禁遍体生寒。
深山含精怪,大泽藏龙蛇。据说,这片树林里,有修炼千年,已然成精的狐狸,经常出来魅『惑』过往的行人,她眉目如画,身段袅娜,媚眼如丝,莺声含情,有着销魂蚀骨的美和媚,无论缠上谁,谁都逃不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投怀送抱,辗转绸缪,得手之后,在竟夕的云雨中,便榨干生人的真元,使其血气消尽,恹恹而死,这就是狐狸精的手段。
离田氏庄园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少年,据说,就是在路过这片树林时,着了狐狸精的道儿。没过多久,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人,就变成了一具瘦的脱了形的人形骷髅。
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就这么去了,父母花重金请来和尚道士,多次设坛做法,烧符施咒,无奈这狐妖道行高深,谁也奈何不得。那痴情的种子,临死之前,还在想着同狐狸精脂香满口、甜唾融心、**的过往,口中一迭声地喊着他的胡媚娘……
那些剪径的强盗,不过是求财;而林子里的狐妖,要的是人的命!——那媚到骨子里的『色』相,可以令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为她去死。
自从此地传出魅狐『惑』人的消息后,过往的行人,谁也不敢独自行动了。一定要成群结队,才敢从这片密林经过。
田氏『性』格豪爽,热情好客,有朋友到庄子上,都好酒好菜地招待,直到尽兴为止。
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田氏的老友,朋友从千里之外赶来,到另一个地方去办事,路过此地,顺道过来看望田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田氏非常高兴,家里的厨子早早爬起来,将昨天新打的野味儿精心烹制一番,一一端到席面上。
有菜无酒,再好的菜也显得寡淡。巧的是,庄子上人来人往,家里窖藏的美酒早在前两天就已经喝得涓滴不剩了。这可怎么办呢?主人犯了难。想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大腿。家里没酒,可以出去买啊!渑池有一家酒肆,酿制的酒香飘十里,味道也十分醇厚,正是待客的佳酿,自己怎么忘了这个茬了。
于是,他亲自跑到厢房,把家里的老仆从**叫起来,让他火速到渑池去,买两坛好酒,给客人佐菜。
老仆是家生奴,打小儿就在田家,后来又随了田家的姓氏,在田家娶妻生子。他手脚勤快,识人眼『色』,年青时跟在主人身边跑前跑后,年岁大了,就不再让他干重活了,也就扫扫院子,买买杂物,晒晒太阳,舒活舒活筋骨。
老仆听了主人的吩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摸』索着穿上衣服,挎上装钱的褡裢,从牲口圈里牵出一头『毛』驴,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就上路了。
他不愿意旁人把他当成吃闲饭的废物,能在这个家里派上些须用场,对这个老仆来说,是颇令他得意的事。——这至少证明,主人还信任他,而他,也没有旁人说的那么老。
主人之所以派他前往,也有自己的打算,去渑池要经过那片妖狐盘踞的密林,少年人血气方刚,美『色』当前,难免不心旌摇『**』,掉入彀中。而老人经得多,见得广,就是有魅狐出来引诱,多半也能把持得住。何况,狐狸『惑』人,为的是采阳补阴,除非是饥不择食,否则,皮肉松懈,血气渐消的老头子,她应该是看不上眼的吧。
院门咯吱一声,老仆牵着驴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脚步声和驴子的踏踏声,就消失在了巷口。
谁知道,老仆这一去,是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厨子做的菜肴已经全都摆在了桌子上了,客人也洗漱完毕,被家人延入厅堂,就等斟满美酒,主人致辞,向客人表达离别之思和欢迎之情了。
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老仆却连个影子也没有。
这仆人一向办事妥帖,主人交待的事,从来也没有出过差头,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
美酒总也不来,饭却不能不吃,主人口中热情地跟客人寒暄,心里却在暗暗着急,趁着转身擦嘴的时机,回过头去,朝侍立在背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很是精乖,连忙附耳过去,他压低了嗓音,叫这小厮带上人手,沿着老仆的去路迎一迎,小厮答应一声,做了个“您就瞧好吧”的姿势,悄悄地退了出去。
心里有事,这顿饭吃得也不是很安生。宴席结束之后,主人又同客人拉了几句家常,便着人带着客人前去休息了。
几个仆『妇』进来,把桌子上的剩菜剩饭收拾干净。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前的树叶,照在几案之上,印出斑痕,青与白交错,一道一道的,不甚分明,有风吹过,那斑痕便凌『乱』了,如同主人此时的心境——焦虑、烦『乱』、担忧,还有期盼。
他在屋子里面踱来踱去,眼睛,不时地扫向窗外,单等这福伯象往常那样,扯着拉风箱一样的嗓子,从天而降。
一直到日暮时分,院子里面也没有动静。
——难道那妖狐真的能诱人自蹈死地,果真如此,岂不是让福伯白白送死?这老仆看着自己长大,二人名分上虽是主仆,田氏在内心深处,可是拿他当作长辈看的。倘若福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又有何脸面去面对他的家人呢!
田氏正在屋子里自怨自艾,房门忽然被推开了,早些时候打发出去的那个小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主人急忙站起身来,问道:
“怎么样?看见福伯没有?”
小厮摇了摇头,待气息喘匀停了一点,才张口道:“我们一直迎到那片闹狐狸精的栎树林子,也没见着福伯,又等了半天,逮着从那里出来的行人就问,可是谁也没见过像福伯那么个人,按说,这时候,他早就该回来了,可是……”
主人烦躁地跺了跺脚,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我看……我看……八成是凶多吉少!”小厮偷眼看了看主人的脸『色』,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
主人挥了挥手,让这些人出去了,他伫立在窗前,打定主意,再等一会儿,要是老仆还不回来,他就亲自带人去找。人多势众,量那个妖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躁扰声,夹杂着刚才走出去的那个小厮那兴奋得变了声的语调:
“回来了!回来了!老爷……快去告诉老爷!”
田氏一听,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扔下手里的茶盏,就往外跑,匆忙之间,咣当一声,差点把椅子带翻。
来到屋外,只见一个满面伤痕的老者,跛着一只脚,动作迟缓,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神情惶恐,呼吸急促,强忍着痛楚,低低地呻『吟』着,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刮得破破烂烂。冷眼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在街上讨要残羹剩饭的老叫花子。
要不是那小厮在外面大喊大叫,他根本就认不出来,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福伯!
几个时辰的功夫,这老仆竟然变得如此的疲惫、衰弱、狼狈,仿佛骤然之间老了十岁!
经过那片栎树的时候,在这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何等惨烈的事?
而他竟然能够活着回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
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算不用为此事牵肠挂肚了!
有小厮上去扶着福伯坐在凳子上,田氏叫人为老仆仔细清理了伤口,抹上治铁打损伤的草『药』,又让仆『妇』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等老仆吃饱之后,精神不再像刚回来时那么委顿、惶『惑』,才小心翼翼地问,他在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仆一听这话,放松下来的精神再度紧张起来,他抓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定了定神,道:
“老爷!大伙儿说的没错,那片栎树林子里,真有狐狸精!”颤巍巍的声音,从老仆那嘶哑的嗓子里说出来,送入众人的耳朵里,令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为之一沉。
在旁边伺候的人,同田氏一样,闻听此言,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真的遇见狐狸了?”田氏问道。
“那还有假!”老仆信誓旦旦地道:“不信的话,老爷去问问老太爷,我田福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那真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啊!”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腿,“瞧瞧我身上这些伤,这都是铁证啊!”
看着福伯的惨状,众人都跟着同仇敌忾起来。
“没有人不信你,福伯!那狐狸精是什么样子的,您老还记得吗!她有没有对你……”旁边有个小厮接过话头,心痒难忍地问道。看来,他对狐狸精的关心,远远超过福伯。
田氏拿眼睛瞪了那小厮一下,小厮讪讪地笑着,在主人威严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田氏问道:“福伯,别听他瞎掰,你身上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仆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摸』了『摸』头上绑着的纱布,那上面,仍不断有血迹渗出来,他咧了咧嘴道:
“老爷,您有所不知,早上我照您的吩咐,骑着『毛』驴,前往渑池买酒,走到那片树林子的时候,我就从驴身上下来了,一手牵驴,一手挽着褡裢,穿过林间的那条小道,正往前走呢,冷不防就叫林子里的狐狸精给绊了一脚,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腿也伤了,脚也崴了,这不,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露』出怀疑的神『色』,田氏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妖狐作祟,那林子里面极是昏暗,你不小心被路边的石头绊了一跤也未可知。”
福伯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目光里暗含着谴责与不满,田氏只一瞥,就明白了那双眼睛里的意思:难道主人你也以为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连精怪和石头都分不清?这话虽然没说出口,也够令田氏汗颜的了。他朝老仆笑了笑,表示和解。
福伯叹了口气,道:“我原本打算在路上找人搭个伴,偏偏走了半天,也没碰着半个人,牵驴下坡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长相俊俏的『妇』人,紧紧尾随在身后。谁都知道,这一带有魅狐出没。这深山老林的,一个女子,长得又好看,孤身独行,她家也放心?说不定……说不定……”
旁边侧耳倾听的人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唾沫,接着那老仆的话头道:
“说不定就是魅狐!”
福伯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心里害怕,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谁知道,那魅狐……那魅狐,竟然追了上来!”
“啊——”旁边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叹,大家都跟着紧张起来,他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福伯当时是何等的惊慌失措。
“把我吓的呀,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前跑,没想到,我跑她也跑,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是千年狐狸精的对手啊,没跑出几步,就叫这狐妖给追上了。当时心想,就算拼出这条老命去,也不能落到狐狸精手里!索『性』放下驴子,一门心思地狂奔。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叫这狐狸精给追上了!”
“天呐!”旁边有人捂着嘴,惊呼道。
“那狐狸精可真是歹毒啊,伸出腿来,绊了我一下,我正跑着呢,哪防备她这招啊,当下倒在地上,不知道是哪儿擦破了,身上是火烧火燎地疼,腿重重地磕在树上,差点没骨折……”
说到这里,福伯活动了一下他的腿脚,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精神头恢复了不少,伤处也不再象以前那般疼痛了,似是并无大碍,他的嗓音,也比以前宏亮了许多。
听众们伸着脖子,正听到关键之处,见福伯竟停了下来,急得要死,纷纷七嘴八舌地问:
“后来呢,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怕那妖狐对我做法,强自忍受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劈头盖脸地给了那妖狐一顿胖揍。”
“打中了吗?”众人又关切地问道。
“打中了!哈哈——”福伯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得意地笑道。
“哦——”听众脸上也『露』出了感佩的表情,不过,那感佩中又夹杂着疑『惑』。
“倒不是我老头子有多厉害,只是那狐妖太不中用,根本就不堪一击。我还没打几下呢,她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哀求,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叩头野狐,叩头野狐!”
旁边的几个小厮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口中还连连叫好,不知道是感佩福伯的宝刀未老,还是在一旁瞎起哄。
“看来这狐妖被我打得『迷』失了本『性』,本身是狐妖而不自知,反倒说我是狐狸。狐狸可是狡猾着呢,报复心又强,我怕她缓过劲来,再加害于我,就暗自卯足了力气,趁其不备,一下把她打翻在地,趁她昏厥在地上的时候,抓紧逃了回来。这一路,可真是险象环生啊!”
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众人替福伯长舒了一口气,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纷纷向福伯表示祝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伯!你真是福大命大呀!”
福伯也抱起拳来,向众人拱手道谢。只有田氏,看着福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好几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得热闹,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主人脸上的异样。
田氏威严地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叫家丁把福伯扶回他住的屋子里去,好好休息休息。——这么连跑带颠地一通惊吓,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何况是年迈的老者。
送走福伯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阳渐渐落山了,西天的最后一抹胭脂红,也已被夜『色』吞没。
这一整天几乎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田氏感觉十分的疲惫,他洗了把脸,就想到上房歇着了。
忽然,从院门那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敲打声,侧耳细听,似乎有人正在拼命敲门,那声音,急切、焦灼,然而越来越无力,好像,门外的人早已筋疲力尽了一般。
这个时候了,还有谁来呢?
来的人,又所为何事呢?
身边的仆人看着田氏,眼睛里带着询问。田氏冲他点了点头: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事,总得打开大门才能知道。
小厮得了令,一路小跑,朝院门的方向跑去。
吱呀一声,朱漆的大门打开了,紧接着,一声惊呼传到田氏的耳朵里,那是出去开门的小厮的声音,声音里面,充满了惊异与惶恐!
田氏听了,知道门外,一定发生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事,否则,仆人不会如此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他朝身后的仆佣们挥了挥手,这些人身强力壮,是看家护院的好手,万一真有什么非常之事发生,只要人数相当,对方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去。
走到院子里,只见仆人把门开了一道缝,身体挡在门口,正回头朝他这个方向张望,看见田氏走过来,便把身子让开了,一副请老爷拿主意的表情。
门仍是半掩着,田氏走了过去,身边的一个仆人抢先一步,把门推开。
——门后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女人。
她脸上挂着灰,带着土,借着灯光,能够看到那张脸上被抓出来的血痕。长发蓬『乱』,身上的白麻衣服,已经污秽破损,撕扯成一条一条的,衣襟上,还隐隐带着已然干涸的血迹。
这个女子,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她看见有人过来开门,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遮住『露』出来的肌肤。低着头,怯怯地道:
“大老爷,行行好,能给我口水喝吗?”声音有些沙哑,似是干渴的缘故
田氏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仆人后退一步,那个女子被让了进来。
家里的丫鬟,用清水绞了一条手巾,递给那个女子。那女子背对着大家,擦了擦脸,又接过盛满清水的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转眼之间,水碗就见了底。
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众人才发现,擦去了脸上的污垢,这个女子,竟然是十分清秀的。眉目盈盈,面孔白皙,衬得脸上那几道血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真是造孽呀,是谁下这样的死手!”有个仆『妇』低声咕哝着。
这个女子,此前究竟有着怎样不堪的际遇呢?众人心里都画了一个问号。
那女子把手巾递给仆『妇』,虽然衣衫不整,然则,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楚楚的风致。
她似乎看出了众人的疑问,不待大伙儿开口发问,便道:
“妾身乃北村人士,路过此地,干渴难耐,故来相扰!”
“您这是……是在路上遇见盗匪了还是怎么着?”有仆『妇』问道。
那女子摇了摇头,眼睛里显出了愤恨的神『色』。
“昨天傍晚有人送信,说是娘家出了事,我心里着急,就一个人出了门儿。走到山那边那片栎树林子的时候,想起这一带闹狐狸的传闻,心里有点害怕。正好,前面来了一位老者,须发斑白,看上去很是持重。我就快走几步,想赶过去,跟这老者搭个伴儿……”
众人一听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哇。
“哪成想,那老者是野狐变的,我刚走到他身边,还没开口呢,他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人家说狐狸歹毒,真是不假啊,瞧我这身上的伤……”说着,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众人:“……”
那女子擦了擦鼻子,“我给打的啊,差点闭过气去。幸亏那老狐先走了,否则,『性』命难保哇!”
女仆把衣襟上的帕子递给她,那女子在眼皮上按了按。道:
“多谢老爷收留,我借贵地歇个脚儿就走……”
“你歇着,你歇着!别着急,呆到什么时候都成!”田氏忙道。
回过头来,他朝身边那些仆人眨了眨眼,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仆人忍笑差点忍出内伤,听了这句话,如蒙大赦,匆匆走了出去。原来,田氏说的是:
“赶快把福伯藏好,千万别让这女子看着!”
他早就怀疑,福伯在栎树林子里,把良家『妇』女当作狐狸精,误施痛手,现在,自己的猜测果真得到了证实!
(出《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