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雪花自天际洒落,飘过红墙金瓦、雕梁画栋,飘落在庭前的白玉阶上。

他推开窗,狂风夹着雪粒飞扑进来,霎时占据了温暖如春的大殿。

他却恍如未觉。

迎着寒风,他闭上眼睛。

偌大的殿内悄然无声,只余炭火在寒风的摧折下噼啪作响。

他的面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明黄的龙袍,身形高大伟岸,仿佛必须仰视才能看得清楚。在一片幽静中,刚劲沧桑的声音忽然响起:“宣儿,你相信鬼神吗?”

他猛地抬起头,讶异的望向他近在咫尺的父皇,随即又低下头,他不明白刚刚还在考校他功课的父皇为何忽然提起了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心念闪过,他微一欠身,恭敬而端正地回禀道:“太傅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父皇,儿臣不信。”

是的,他不信鬼神,不是因为什么子曰诗云,而是因为他明白,只有精神上的弱者,才会将希冀寄托于鬼神。只是一向是他心目中最强者的父亲,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个问题呢?

是因为白天的那场猎狐吗?

那狐狸灵性得很,据说很有可能已成了精怪。宫人议论纷纷,父皇看似毫不在意,难道心中也在忐忑不安着?

一边想着,他抬头望向父皇的背影,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了。记忆中,父皇英挺伟岸,气宇轩昂,仿佛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是那样睥睨天下,不可一世。

此时看去,他忽然发现父皇是真的老了,这个在跟随着爷爷金戈铁马中建立起庞大帝国的君王,这个让楚国走向强盛巅峰的治世明君,也在日日的醇酒美色中,逐渐苍老了伟岸的身躯。

是不是太过刚硬的,越容易腐蚀憔悴呢?

迎着他的目光,长者忽然转过身来,“若你有一天真遇到了鬼神,该当如何?”

在那锐利的目光下,他有些许慌乱,随即镇定下来,“这……应当敬而远之……”

长者有些失望,摇摇头,“这是书生之道,而非帝王之道。”

他一怔,连忙躬身请教,“父皇,那么帝王之道,理应如何?”

长者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为帝者,不惧鬼神,不畏天命,任你人鬼妖魔,乱我心者,朕单凭掌中利剑,斩之!”

那杀气腾腾的二字一出,便如一股寒风冲入了狭小温暖的天地间。他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父皇,纵然身躯老迈,内里依然是一把利剑,任凭岁月腐蚀了剑鞘,内中依然气冲霄汉,光耀九州。

心念电转,他低下头,“父皇,儿臣知错了。”

是因为白天的那只小白狐吧,他在猎场中遇到,慌不择路地逃到了他的马蹄下,带着满身伤痕,鸣声凄切哀婉,他实在于心不忍,便替它包扎之后放生了。想不到这么细微的小插曲,也会传入父皇的耳中,明明当时并无外人。

刘启明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他很聪明,从小就是那么聪明,文也好武也好,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甚至比他预料中更加优秀,只是……他拉起他的手,这稚嫩白皙的手,能握得住桀骜朝臣的忠心,能扛得起万里江山的重担吗?面对着其他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他能够硬起心肠斩草除根吗?

迎着他明澈的目光,刘启明终于问道:“宣儿,将来有一天,朕把这万里江山交给你,你千万不能因为心软,而留有不必要的仁慈,那将后患无穷啊!”

不必要的仁慈,后患无穷么……

刘梓宣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所及是一片黑暗,几乎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浮动在空气中的龙涎香气浓郁沉滞,压得他呼吸不畅。

半晌,视线扫

过墙角的白玉更漏,他低低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禀皇上,已经寅时末了。”值夜的王公公低声道。

卯时了吗?一片黑暗中,他放缓了紊乱的呼吸。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皇了,为何在今夜……

沉寂片刻,他又低声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回禀皇上,秋祭的装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皇上起身以后出发呢。”

顿了顿,他不敢抬头,又继续道:“宁妃娘娘听说这两天皇上睡得不好,很是担心皇上,特地让司膳房准备好提神安睡的汤汁,随时热着,以备传唤。”

帐内传来刘梓宣低低的声音:“知道了。”

王公公的身躯缩了缩,退到一边。

可是刘梓宣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躺着,眼前晃动着许多人影,面容清晰的模糊的,或近或远或专注或无奈的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包围了。

在这些混乱的幻觉般的画面中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一张女子的脸,年轻美丽带着淡淡的幽怨,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

“是你?”他忍不伸出手想要触摸她。

可是她的身行一飘,幽魂一般,似乎在空中飞。

“你不是死了吗?”他似乎有些清醒,这不是沁妃么?

沁妃是两年前进宫的,当时正月十五的上元节灯会,他忘不了那个美貌女子令人惊艳的出场。

当时的景澜宫灯会,一盏盏大雁灯从景澜宫的搭建好的花楼中飞出。每只大雁用最轻薄的棉纸糊就,腹部点着一点小灯,受热之后冉冉飞起。雁脚上又系了细细的棉线,扯着这些纸雁飞不高远,围在花楼四周。灯光星星点点,衬得小巧花楼宛如云中天宫。

又一轮巨大的明月灯自楼顶支起。中心点了灯,衬得月如银盘。明月灯亮起之后,忽闻雁声哀鸣,一位身着彩色宫装的蒙纱少女缓步走出。楼顶河风吹过,少女衣袂翻飞,臂前挽着的丈二湖蓝色披帛带着她似要奔月而去。

到少女出现,楼前皇家戏班的竹板敲响,丝弦轻拔。

而此时,少女轻盈起舞,曼声唱得一曲《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佻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声音甜美中带着淡淡的忧郁。唱得最后一句时,脸上轻纱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来。

歌声中系住百雁的棉线被绞断,围绕着少女自明月之中飞翔上天,渐渐消失。花楼复回宁静。少女似随了大雁高飞,瞬间失了踪影,空余一轮明月在。

当时所有人都震住了,就连他也有些都怀疑这不是凡人是天上仙子下凡,那惊鸿一瞥后,满场鸦雀无声中,他突然说:“朕要召见这个女子。”

这位后来被封为沁妃的女子,入宫后甚得他的喜爱。

可是就在一年前,发生了一场变故,从此天翻地覆,恩断义绝。

他想起父皇说的话,不能心软,若带着不必要的仁慈,将会后患无穷。

他终于狠下心,赐死了她。

从此以后他开始梦见她,她一脸的冷静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笑,她说:“刘梓宣,从此以后我要你记住我,你让我在这个世界消失,我就在另一个世界等你,永远。”

她的笑容变得有点凄厉,他毛骨悚然,打了一个寒战,就在这时——清远悠长的声响打破了暗夜的寂静,时辰到了。

他深深的吐了口气,终于放松下来,如往常那般立刻起身。

珠玉碰触的清脆声中,刘梓宣挺拔的身姿缓缓步出,视线落在跪

伏的太监身影上,“传唤侍从,朕,要准备出发了。”

楚国皇宫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是楚桓王五年的秋天的一个早晨。

今天是秋祭第一天,按照惯例,同往年一样,楚国安排了的重要狩猎活动。

九月鹰飞,王家围猎。

秋意浓浓,山林的枫叶红得撩人,好像一把足已燃尽天地万物的大火,将每片叶子染得鲜红欲滴。这天,楚桓王带着三百多个骑射手,开始了一次中等规模的狩猎。

围猎中,楚桓王追着一只野狼不知不觉入了一片树林。随行的人不敢靠的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始终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楚桓王手中的箭“嗖”一声的飞出,射中的野狼的臀部。狼受了伤,却不肯认命,继续往林间深处跑去。后面的护卫们大喊皇上止步,年轻的帝王哪里肯听,继续追逐。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树林里的光线稀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狩猎更增加了不少难度。

但是楚桓王不达目的不愿罢休,今天狩猎颇为不顺,整个白天几乎没什么收获,这是今天最后一次机会,此狼他势在必得。

就在接近受伤的猎物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救命!救救我!”

他定睛一看,一个青衣女子在不远处奔跑,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而那匹受伤的狼正步步逼近。

当下又射出一箭,在最短的时间最近的距离最及时的杀死了狼,这时候穷凶极恶的野狼离女子只有一步之遥!

然后他跨下马,查看女子是否受伤。

他向女子靠近。

十尺。

五尺。

一尺。

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怔住。

他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美的女子。

这根本就不像凡人。

如此花容失色的面容,如此迷蒙的双眼,她抬眼望着他,仍惊悸有余,那样弱不禁风,那样楚楚可怜。

他的眼光,情不自禁的就锁在这个素衣女子的脸上了。

乌黑的头发,有几缕在仓促的奔跑间落了下来,却别添了一份妩媚,白白净净的肌肤细致如瓷,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巧挺直的鼻梁下有张樱桃般的嘴,嘴角微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整个面庞毫无瑕疵,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那么纯纯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好一个美丽的俏人儿!

刘梓宣心里忍不住喝着彩。他仔细打量,越看越加眩惑:那双眼……他的脑海中突然有白光闪过,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突然想到多年前围猎中的那只白狐,也是那么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眼睛好像琉璃一般闪着灼灼光华,还有一丝湖水般的蓝色,他眨了眨眼,明明是个人,却为何让他有那种错觉?

他的心猛的一跳,俯下身来,柔声问:“没事吧?”

盈盈眼波梨花带泪,女子峨眉紧蹙,朱唇轻咬,整个身子瑟瑟发抖,极度不安道:“我,害怕……”

“别怕。”他向她伸出手,微笑:“没事的。”

女子迟疑了一下,怯怯的伸出手。

如此柔软,真正的冰肌玉骨——握住她的手,他竟轻微颤栗了一下,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悄然浮起,他说不上这是什么,就是不想轻易放开。

“你叫什么名字?”他拉起她,问。

“我叫——玉玲珑。”女子微微低头,声音如珠玉落盘。

“玉玲珑。”他喃喃重复。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