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飘着。

鹅雪无声,却笼盖四野。就仿佛是越家的诸位将军,在对他们至死保卫的家国黎民细细诉着,他们身前所遇不公,跟心底至死不甘。

霍溦脸色泛青,肿如萝卜的手却固执抱着越珩的牌位。

自岑老将军将丹书铁券带入宫,越夫人便接过越振牌位。

四个人,就这么抱着四位英豪之灵。在这无声天地间,恍惚要跪到地老天荒。

跪久了,人也麻木了。

所以,在宫门缓慢开启的时候,霍溦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陌生又熟悉的人影走进,她才发现这不是幻觉。

“越家诸位夫人,圣上有请。”

说实话,李公公是敬佩这相互支撑从地上爬起来的四个女人的。只可惜以他的立场,他只能将这敬佩之情,压入不见阳光的心底。

“圣上开恩,夫人们腿脚不便,可乘轿撵前往养心殿。”

看见李公公身后轿撵,霍溦放在越夫人臂上的手掐了掐,提醒她出声拒绝。

因为这是施恩,而不是命令。她们有拒绝的权利。

果不其然,越夫人开口拒绝后,李公公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带着步履艰难的四个人往养心殿挪去。

没在宫中生活过,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隐形规则。

霍溦前世得宠时,也被成帝赐过轿撵。她那时什么都不懂,自然兴高采烈坐了。可就因为这超常之举,她差点被后宫那些乌眼鸡给整死。

而这一切被成帝知道,他也不过说一句,她就是违秩了,便挨罚,也不亏。

在场除越夫人都是白身,坐了这轿撵,享受不了多久,还要提防着被人倒打一耙,倒还不如不坐。

反正这么久都跪下来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霍溦跟越夫人互相搀扶着,纪纯跟任然互相搀扶着。

脚下软雪被踩出簇簇之声,让霍溦有恍若回到跟越珵初见之日。

可膝盖乃至整条腿的麻木,都无一不在提醒着她,现在的大然不同。

等狼狈不堪的四个女子抱着四尊漆黑的牌位入养心殿之时,大殿的争执之声瞬间消散下去。

“大胆,此乃御前。谁准你们将此等腌脏之物,带入殿中。”

许是亏心人都不敢直视自己所亏欠之人,越家父子四人的牌位进来时,成帝跟魏国公的眼皆不约而同地移开,魏国公甚至还厉言出声。

将越振牌位捧在怀正中,越夫人跪得笔直。听魏国公用这样不堪的字眼形容夫君儿子的牌位,她眼中闪过哀痛。

而她还没开口,已然红透眼睛的太后猛地将手中佛珠扔到地上。

玉制佛珠,跟坚硬地面相撞,很快呈碎冰状。

而比这佛珠更碎裂的却是太后口中的话,“腌脏之物,好个腌脏之物。高洁无暇的魏国公,哀家且问你。你为官多年,食君之禄,可做过半点忠君之事,分毫利民之举。”

“你不能,便也不许别人能,若无越家诸君于边界厮杀,驱除贼寇。你魏国公今日何能高床软卧,买婢蓄奴。”

“你心中不感激便罢,可越家忠魂入殿,皇帝跟哀家尚未出声,你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哀家且问问你,你眼中还没有皇权,还有没有君父。“

“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徒,还能在大姜为官,还能列国公之位。哀家真要去太庙,哭一哭天地祖宗,必得为我大姜再降英才,才是。”

太后说完,殿中久久无声。她这是在骂魏国公,又何尝不是在影射成帝。

宫中就没有没缝的墙,太后今日之言,不过片刻,便会飞遍鄞都的每一个大街小巷。且太后出身世家,虽多年未归京,族中却还是有不少才俊当朝为官,

想起太后之言传遍鄞都的后果,魏国公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头上豆大之珠不断滚下,再无半分先前巧言令色模样。

成帝能为心中不安,除去越家之人。便也会因太后之言,对这些年为他鞍前马后的魏国公生疑。

纵使心中生疑,可在越家之事上,跟他阵营相同的却只有一个魏国公一直死咬着不放。

心中念头翻转过几回,望着底下气的浑身发颤的太后、隔岸观火的邬阳以及还在研究越家认罪书的岑老御史,成帝还是压下疑问,做出决断。

“母后多年清修,何必为一个小小人物破功。既然心中不快,他便任由母后打杀。只希望,母后能早早息怒。”

含笑的声音一转,成帝将手边端砚掷到魏国公身上,“你个杀才,口中无状,还不赶紧跟太后以及越家诸位夫人道歉。”

成帝短短几句,局面便大转。魏国公叩头拱手跟太后以及越家女眷致歉,可并无一人开口原谅。

“算了,既然是皇帝宠臣,哀家又能多说什么?只是,皇帝可终须记住,何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软不硬的又刺了成帝一句,太后将目光投向形如枯木的越家女眷们。

“越夫人,你们的苦,哀家都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求的都尽管说出来?且放心,越家骁勇多年,决不会断在你们这一代。”

刚被太后刺过,现在又听到她近似保证的话,成帝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臣妇别无所求,惟愿可以丹书铁券,将幼子从牢中换出。”

熬了这么久,终于熬到这一刻,越夫人将这句支撑她始终的话说完,便歪倒下来。

抱着越珩牌位的霍溦,紧跪在她后面。见她歪倒,连忙伸手相接,却没想到,她会因此将一直遮掩的面容露出。

“这是伤着了,赶紧叫人去请御医。”

因这突变,太后身边的女官,在面前不断地晃悠着。可高坐龙椅上的成帝,却突然捂着心口位置,良久未言。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刚才在看清越夫人身后跪着那个女子的面容时,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极大的悲伤。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就在那一刻,突然消失了。

“你是谁?”克制再三,成帝还是将这个问题抛出。

好不容易见越夫人醒了,霍溦还没来及跪直,便听得那个熟悉的嗓音开问。

成帝的眼光直愣愣勾在霍溦身上,便是不点名,也知道他是在问谁。

身上泛起一阵鸡皮,前世跟成帝相处的那些时光飞快从眼前划过。霍溦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情绪压下。

她行了叩首礼,而于此同时,她口中高声说道。

“民妇乃越家四子之妻。”

“越门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