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微二十七年,正月的最后一天。

越家女眷在漫天飘雪的世界里,像是尊尊冰雕。

鄞都常年无雪,昨夜突降之雪,大家起先还以为是气候所致。

可如今见这状似柳絮的大雪在地上积累成毯,让人不得不想起还在宫门处久跪不起的越氏女眷。

是否真是越家蒙冤所致,才像话本子里那样,六月飞雪。

瘦削的四个弱女子在宫门久跪求见圣上,满朝文武皆以为她们不过做戏,可如今远望着那四个黑点,他们不禁为自己先前所想而愧。

车帘放下,没人敢久久注视着那跪在地上的四个人。

“夫人,请饮一杯热水吧。”

就如把双刃剑,世间有恶人的出生,便有好人的存在。

年迈老人,颤巍巍从怀中取出自家中一直捂着的热水,倒在一尘不染的碗中。

将碗递到身上满是寒凉之气的越夫人面前,见越夫人不接,那老人结结巴巴地说:“夫……夫人放心,这……碗新买的,干净得……很,您可……放心喝。”

老人眼中满是忐忑,她生怕自己的举动,会惹得这金尊玉贵的贵妇人会不喜。

朝老人露出个笑,越夫人轻声说道:“多谢老人家,不是嫌不干净,只是我们现在实在是不方便喝。”

“咋会不方便呢?”老人知道她们是鼎鼎有名越大将军的家眷,跪在这里想见圣上。

她弄不懂大将军为什么突然去世,她也不明白圣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英雄遗眷。这些不懂,跟这些贵妇人不肯喝她送来的热水驱寒的不解,混在一起让她更不懂了。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朴素念头,那就是,好人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被接连拒绝,不解的老人还是在家中青年的搀扶下离开。

这不曾停息的雪,不仅在地上积累厚厚一层,也将越家女眷紧挨地面的腿给遮盖住。

“你没事吧?”纪纯好歹也是在山窝子里面跑跳着长大,还算皮糙肉厚,身体尚能支撑。可杏林世家的任然,身娇体弱,就撑不了这么久了。

尤其是,在这数年不遇的天降大雪,将她们微薄衣衫尽数打湿。水成冰,冰刺骨。

撑起晃动的身体,任然朝一直跟她不对付的纪纯笑了笑,“别担心,我没事。”

见她跪好了,纪纯才松开为她支撑身体的手。

白了一眼任然,她有些没好气,“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这是担心你坏了大事。谁吃饱了没事干,担心你?”

身后纪纯跟任然的声音传入耳中,霍溦满口血腥气,眼皮子似有千斤重。

在人意识薄弱的时候,身边的每一处异响,都会是她如惊弓之鸟。尤其是那毫不掩饰的哭声,更将她浑身神经提起来。

来到宫前,撩起帘子,岑老御史还未下车,便老泪纵横。

“越夫人,您受苦了啊!”推开身边扶着他的小厮,岑老御史扑到越夫人身边。

花白的发丝,随着鸡皮老人哭动,而微微发颤。

“岑……岑御史。”越夫人从这苍老面容中,依稀找出点熟悉感,“您,您不是已经告老归乡了吗?”

跟小孩似的将眼泪擦干,岑老御史道:“老朽在江南,闻越将军蒙冤入狱,又听他们已……”

“他们已经去了。”颔首将泪意压下,越夫人看向三个儿媳手中的牌位。

顺着越夫人的视线看去,猛地往头上一拍,岑老御史不顾阻拦地朝着那黑沉沉的牌位叩了三个响头。

“是老朽,是老朽不好,耽搁了时间,否则……”

在越振多年前携家眷回京述职时,岑老御史曾跟越振有一面之缘。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数年,二人再见竟是如今境地。

黄泉相隔,死的却不是他这个老不死的。

“岑大人,使不得。”

就是抱着越振牌位,霍溦到底也还是小辈,如何禁得起长辈如此叩首。扶着岑老御史,她轻声说道。

看着面前抱着牌位、面容憔悴的妇人们,岑老御史眼中一热,心中哀恸不已。

“不论别人如何泼脏水?老朽,都始终相信,越将军是清白的。”

被那些人拒绝惯了,如今听到这难得的相信之言,越夫人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几个头。

“这就是丹书铁券吗?”

姜国丹书铁券向来都是颁给那些开国朝臣,立国百年,直到现在,朝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它的踪影。岑老御史也没见过,所以才有此问。

既以丹书铁券求见,越夫人自然将它护得很好。

红肿的手将它取出,越夫人将它放到岑老御史的面前,“这就是的。”

见岑老御史仔细端详着上面的鎏金刻字,越夫人低语,“也不求,什么九死,三死了。我现在只想,想将阿珵救出。”

越将军跟越家三子在火场丧命的消息,岑老御史早就于途中听闻。

他也知,越家还有一幼子尚存。他此番紧赶慢赶的来,就是想助越家人救出此子,为越家留一血脉。

冰天雪地中,铁制品凉的瘆人。

把手从那上面取下来,岑老御史盯着越夫人的眼,“教导圣上多年,圣上脾性我还是知道些许。他不想见你们,便是你们跪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见。”

郑重其事地跪在越夫人面前,岑老御史收敛衣服,行了个大礼。

“若夫人肯相信老朽,将此物交给我,老朽愿为越家暂效犬马之劳。”

岑老御史未告老之前,乃是以耿直闻名朝堂。

他是死守道义底线的人,曾数次于朝堂上跟成帝对峙。若非他是成帝启蒙之师,他早被拖出去十几回了。

没想过事情会走向这样的发展,越夫人秉住呼吸,望着岑老御史的头顶,有些发愣。

这可能是成帝的阴谋,可让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能从江南千里迢迢的奔来,越夫人不想这么怀疑他。

将丹书铁券放到岑老御史的手中,越夫人也对他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

“那既如此,妾身将此物交给大人。越家此身,便全系大人手中。”

接过丹书铁券,岑老御史的背影,薄弱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