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霍溦便将李鸥所求告诉越夫人。越家男丁不在,府中唯有越夫人有资格代子写放妻书。
“真是她自己要求的?”歪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红梅,越夫人声音很淡。
霍溦知道,这封放妻书对背负夫君儿子皆被困囚的越夫人很残忍,可她还是要说。因为,她为越家的百般筹谋还未见效,不能倒在李鸥身上。
凛冬已至,外面的世界风似刮骨。越夫人盯着外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她……好歹也嫁入我们越家五年。既是她真心所求,我这个做婆母的也只有应承地份。毕竟,咱们越家还没有到硬要将她留下的地步。”
提笔代子写下放妻书,越夫人脸色更白了。
“快过年了,她如果愿意留下里过年,就算了。要是执意要走,就多给她支点银子,再给她派几个得用的人。她嫁妆都在边关,别让她空手离开。”
说完这些话,越夫人又躺回软榻。惨白日光照耀下,她的鬓角好像一夕之间冒出许多白发。
不知李鸥等这一刻等了多久,拿到和离书,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只要了些许金银,越家的人,她一个都没要。
“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褪下越家媳妇的华衣,李鸥身穿粗布衣裳,头上唯有一根木簪绾发,平凡的就像大街上都可随手拉过来的人般。
站在镇国将军府的金字牌匾下,李鸥忍住想哭的冲动,竭力扯出一个笑来。
“一路平安。”
越家在人监视之下,按理说李鸥离开,走小门更安全,可她却非要从正门离开。
将手中装着干粮的包袱递给她,霍溦拍了拍她的肩。现在世间所有的祝愿,对李鸥来说,都没一路平安更好。
点了点头,李鸥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将军府庄严肃穆的大门。利落翻身上马,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府前的青石街道上。
李鸥离开后,纪纯安静了很久。就连过年只在越夫人房中吃了一个小宴,没让她出去凑热闹,也没多说一个字。
元微二十七年的开始,就在越家蒙冤的阴影下,悄然开端。
“外面怎么突然这么吵闹?”
因越家身上罪名未清,没人敢上越家的门,也没人敢让越家人上门。外面喧腾欢闹的新年,于越家而言就跟两个世界般。
本以为这个年要这么悄然过去,可正月初七,鄞都却突然陷入莫大的热闹之中。就连人人避之不及的越家门前,也染上几分热意。
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抢了不少的喜钱,那仆妇本喜不自禁,如今被任然一问,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
最后,在任然多番询问下,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听说是晋国使臣来了,街上正举行欢迎仪式呢。”
“你说……是晋国人来了?”霍溦想过魏国公会按捺不住促成议和之事,却没想到他连一个年节也忍不了。
越家战功多为抵抗晋国敌寇所立,被霍溦这么一问。那仆妇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口称只是想凑个热闹,没想却是晋国人来了。
这晋国本是姜国周遭一弹丸小国,却不知何时竟发展成一方势力,开始侵虏两国边界。姜晋之争连绵多年,可偏姜国皇室软弱无力,尚文抑武,常割地赔款于晋国。
直至越振横空出世,率越家军骁勇善战,才将敌寇抵挡在沅江之北。
而自打越振抵寇开始,朝中便为和战,争议不休。更添有皇位之争,直将和战之事推上风口浪尖。
“派人守好娘的院子,不能让晋国消息传入分毫。”越夫人好不容易因为过年,身上添了几分喜气。如今乍一听这消息,霍溦下意识就想瞒着她。
可到底还是迟了,她跟任然赶到越夫人院中时。她正面如金纸,唬得路妈妈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护心丹一颗颗放入越夫人口中,可她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小了。最后,竟连身子也变得凉起来,好似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
“你干什么?”一把拉住往外跑的霍溦,怕她不理智惹出事端,任然不让她离开。
咬住牙关,看着皇宫的方向,霍溦捏紧了拳头,“我去请大夫。”
“你请不到的。”越夫人身子不好久矣,越家不是没有试过请大夫。可只要听到个“越”字,那些大夫便跟吓破胆似的,左右推诿,不敢前来。
“我今天就是抢,也会抢个大夫回来。”
推开任然的手,满目通红的霍溦跑入象征生命的春雨之中。
“不好意思,今日都约满了。”
“我们家大夫突然肚子不适,出不了门,真是对不住了。”
“你们越家如今境地,谁敢上门,我劝夫人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
一户一户地上门,一次一次地被拒绝。
春雨越来越急,将鄞都大大小小的医馆跑遍,霍溦最后连挪都挪不动了,可她还是没有放弃。
她答应过越珵的,会帮他照顾好家中女眷的。所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绝不会言弃。
晋国使臣前来,乃是鄞都难得的盛事。作为鄞都之中最好的酒楼,天香楼的包厢自然早被人哄抢完。
看着街上那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少女,于楼上陪伴家眷的沈御医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能被诸多医馆接连挡在门外,阖都之中除了越家人,不作他想。
铮铮男儿,精忠效国。到最后却落得个污名在身,连家眷也得不到医治。他将目光挪回,叹了一口气。
“祖父,这是什么意思?”被长孙拽着衣角,沈御医含笑看向家中这个手不释卷的孙儿。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沈御医喃喃念着孙儿指着的地方,心中那原本坚硬无比的地方好似被人猛然触动。
他自幼立志为医的信念,难道只是为了在官位上有所精进吗?
如若这样,他跟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蠹虫有何不同。
医者眼中应只有患者,何时那些外物也成了他们看诊的准则。
汲汲于名利者,不堪为医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