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溪车站可真清静,半晌都不见有什么年轻人,也没有人匆匆赶路,都是些带着孩子的中年妈妈或老人。阳光泻在窗前,烘烤得沙发暖意融融,让人禁不住模仿起一旁的猫来,眯着眼睛想打盹。

歇了一会儿,我从背包里拿出信封和书,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老人的最后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老人的标注是:不论我是谁,又经历了什么,我依旧可以爱,爱任何人。

~1~

渡对女孩怀里那棕色的毛绒玩具熊来了兴趣,先是跃上桌子,向女孩凑去,然后就伸着爪子,向熊脑袋上拍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拦住它,正在发呆的女孩就被它惊到了。侧了侧身子后,女孩把毛绒熊揽到了一边。

不死心的渡跃下桌面,抬起两只爪子,想方设法要摸摸这个毛茸茸却又不会动的玩意儿。可无奈平日里吃得太多,没撑几秒,它就累得站不住了,索性将爪子搭在了女孩的婚纱上。

虽说江婆时不时会来修理渡的指甲,但女孩的婚纱尽是蕾丝,扯了几下,便被渡钩在了指甲上。女孩倒是不慌,依旧抱着怀里的熊发呆。反倒是我急了起来,冲到女孩身旁,一把拎起了渡。

“听话,渡。”我压低声音,呵斥了它几句。虽然渡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但好在收回了爪子,安安静静地趴在了桌上,只是眼睛还时不时瞟向女孩怀里的棕熊。

看着渡安分下来,我便也回到了座位上。面前的女孩,自打进来后便一言不发。看样子二十岁左右,长得美极了。高盘发髻,身披婚纱,只是裙摆稍微脏了些,想来应该是跑上山时,不小心蹭脏了。怀中的那个毛绒玩具熊,显然有些年头了,棕色的毛大片地打结,缠绕在一起,就连熊穿的蓝色背带裤也被洗得泛白了。

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一位五月里美丽的新娘。为何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竟跑到我这自杀公寓里来?

女孩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没有丝毫神采;嘴上虽然念念有词,但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想来上山的路,对她而言并不好走。额头沁出的汗珠,花了她的妆,几根掉出的碎发粘在了脑门上。

见状,我起身给女孩倒了一杯水。把水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女孩怔了一下,眼神撞到我后,竟向后缩着身子,抱紧了怀中的棕熊。

~2~

不明所以的我,只能坐回原位,与她拉开距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和她讲话:“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女孩不说话,头抬起,迅速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后又垂了下去。紧接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您知道这里是干吗的吗?”

“知道。”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蝇,飘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轻得几乎要消失。

“那你是有意穿成这个样子的?”

“不知道。”

听了这话,我皱起眉头。怕就怕女孩自己都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是一时受了刺激,跑来寻死,那是有违自杀公寓的初衷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不禁发了愁。

许是看我也出了神,一旁的渡又伺机溜了过来,一动不动地蹲在女孩面前,盯着她怀中的棕熊。

“这熊是你的玩具?”

女孩使劲儿摇着头,一边摇头,还一边把脸靠在了熊的身上。“它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

女孩点着头,笑意盈盈。

“那你今天是要和它结婚吗?”

女孩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婚纱,挠着脑袋,过了一会儿,笑出了声:“是的,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那怎么还跑到我这里来了?”

“我家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就来了。”

“可是你来我这里,也没有办法啊。你是想让我帮你劝劝家人吗?”

“不是啊,只是想和它在这里完成婚礼,然后结伴一起去天堂。”女孩说完这话,搂紧了怀中的棕熊,生怕被旁人抢去。

这可怎么办?女孩看上去意识不清,怀里的“男朋友”又不会说话。到底要不要接下这位客人?

~3~

我正犯难的时候,女孩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啊?”

“你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毛绒玩具,还想要嫁给它?”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把渡又扯了回来,也抱在怀里。

“可是我也不理解你们啊。既然人人都有爱的权利,那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毛绒玩具。谁规定了我只能爱人?”

“既然你能这样想,那为什么还要来自杀?”

“因为我妈妈讲过,如果我和它在一起,她就死给我看。既然我们在一起,妨碍了别人,那还不如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我想了好久,觉得世界这么大,可没有一个地方会接纳我和它的爱情,所以就来了您这里。”

“您想好了?”

“嗯,”女孩冲着棕熊扬起了嘴角,“我就是要向他们证明,我可以爱任何我想爱的,不管它是不是一个人。而且,我们也不会因此受到诅咒,坠入地狱。我们会在天堂,获得重生。”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的脸上,美得让人心悸。

许是出于自私,不想让如此美好的景象在我面前消失,我把从抽屉里拿出的登记簿又压在了手底。“这玩具熊,看样子已经陪你很久了?”

“对,我十四岁那年,它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是生日礼物吗?”

“不是,”女孩小心整理着玩具熊的背带裤,“十四岁那年,继父强奸了我。当我在医院醒来时,只有它陪在我身边,这一陪就是好多年。”

女孩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像是在诉说着旁人的往事。

“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女孩说完,哧哧笑了起来,用手指在棕熊的鼻子上点着。

“它不会说话,你怎么确定它也愿意陪你去天堂?”沉默了半晌,我只想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来拖住姑娘。

“它一定愿意的,你听。”女孩将棕熊举了起来,向我的方向靠了靠。除了怀中的渡突然来了精神,噌地蹿了过去外,房间里再没了别的动静。

“你怎么不说话了?”女孩拽着棕熊缩成一团的尾巴。

“喂,你愿不愿意啊?”

“愿意。”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声。

~4~

推门而进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也是一头大汗,想来是在晌午的日头下,跌跌撞撞地爬了上来。

“我愿意。”男人又冲着女孩说了一遍,一字一顿。

原本慌了神的女孩,看到男人后,慌乱一扫而空,眉眼间有了神采,起身向男人的怀里,一头扎了过去。

“您是哪位?”虽然不明所以,但我依旧是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我是她的爱人。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你找到她便好,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女孩扔在椅子上的棕熊,终于成全了渡的好奇心。渡跳到了椅子上,冲着棕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谢谢您,帮我留住了她。”男人突如其来的道谢,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趴在男人肩上格外安静,像是一只安分听话的小猫。男人牵着她,走到门外。此刻我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都是汗涔涔的模样。想来应是男人的朋友,也同样顶着艳阳爬了上来。

“先送她去车上歇歇,我和先生道个谢就下山。”男人冲着身后的两人交代着。

“那你快点儿,别误了时间。”

“知道。”匆匆送走一行三人,男人一边掏出手帕擦脸,一边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爱人小时候受过刺激,她遭遇了很不好的事情。”

“她跟我讲了。”

男人有些惊讶,但随后又放松了下来。“当时我正在医院实习,我很同情她,就送了这只熊给她。一直被她留到现在。”

“那她和这熊的爱情?”我不知如何措辞,吞吞吐吐说出来,倒也算是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因为被继父伤害,她患上了很严重的应激障碍,排斥身边一切的异性。我为了帮助她,便常常把这熊放在身前,装作熊的样子和她说话。后来,她逐渐开始对这毛绒玩具敞开了心扉,还一心一意要嫁给它。”

讲到这儿,男人揉着鼻子,笑了起来:“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慢慢接受,这熊身后其实有一个我。”

“那她呢?”男人听到我的问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起初她一直不愿承认这事儿,天天要带着熊私奔。现在好多了,没有强烈的外界刺激,就很正常。”

“那看来今天新娘是受到了刺激?”

“嗯,大概昨夜没有休息好,今天上午又一下子撞见了太多人。怕是有些人无意间说了什么,又让她想起那些难过的事,所以她穿着婚纱、抱着熊就逃了出来。”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于是我莫名地对眼前的男人有了兴趣。“那你是如何追过来的?”

“我一直都跟在她身后,之所以迟迟没有进来,就是想听她说完。虽然那话是说给棕熊听的,但在我耳中,那便是说给我的情话。”

男人红了脸,和女孩一样,哧哧笑出声。

“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您相信吗?”

“对,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我起身,将渡从棕熊的身上拽了起来。

“不好意思,渡也喜欢这毛茸茸的东西,怕是给你弄脏了。”

“没关系,把它留在这儿吧。”

“留下来?”

“我会一直陪着她,终有一天她会彻底接受我,我也不再需要熊的掩饰。”

说完,男人朝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看着男人飞奔下山的样子,我竟想起了女孩的那句话:“我可以爱任何我想爱的,不管它是不是一个人。”

如今,这句话要再加上一句了:我可以爱任何我想爱的,不管我经历了什么。

~5~

半月后,江婆拿来一个包裹,寄件地址不详。我打开以后,发现竟是一包喜糖和一条红色的纱裙。随包裹寄来的,是一封信。

先生:

您好,上次匆忙,未送您喜糖,还望见谅。

爱人给熊新做了一条裙子,她说渡像是个男孩子,看熊穿裙子应该会更喜欢。她执拗地要我一起寄去,我便一起寄去了,希望渡喜欢。

我迎着阳光,抖开了纱裙。层层红纱,美得耀眼。

渡正揽着熊睡得安稳。我将裙子叠放在了一旁,对江婆说:“那女孩好了。”

“你怎么知道?”江婆搓着手,抚过纱裙。

“她已经将熊彻底送给了渡。那段经历,想来应该也算是彻底放下了。”

“但愿吧。”江婆淡淡地说着,望着渡身下的熊,笑了起来。

~6~

读完这个故事,我的嘴角竟也跟着上扬了起来,正要小心收起信纸时,目光扫过桌下,看到有人冲我走了过来。

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她穿着休闲,披散着长发,戴着黑色细框的眼镜,左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穆珂?”我试探性地冲女孩说出这个名字。

面前的女孩笑了,朝我点点头:“你好,该怎么称呼你?”

“己生。”

女孩听了我的回答,明显怔了一下。我便意识到女孩在犹豫什么了。

“你可能现在还不相信我,没关系,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请坐吧。”

女孩扶了扶眼镜,朝我点点头,随后坐了下来。

点完咖啡,穆珂便直奔主题:“你说你一直是己生老师的影子写手?”

“你口中的己生老师,其实是我的哥哥。”

“哥哥?”

“对,不过我们是重组家庭,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难怪,我说你和己生老师看上去完全不一样。”

女孩歪着脑袋,目光又一次在我脸上扫过。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