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制这份书信可不容易,尤其是他刚发过一份给他的律师。弗洛伊德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但为减轻双方的痛苦,他决定非写不可。

他仍然很伤心,但已不再毫无慰藉。由于他马上会顶着任务成功的光环回到地球——虽然还不能算是英雄凯旋——他应该有讨价还价的优势。没有人——无论是谁——能将克里斯从他身边夺走。

“……亲爱的卡罗琳(现在不再是‘最亲爱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进入低温睡眠状态了。几个小时之后(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将再睁开双眼——看见美丽的蓝色地球挂在旁边的天空上。

“没错,我知道对你而言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不好意思。不过,这是我离开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的;目前的情况是,我将比原定日期提前几个星期回到家,因为任务计划有点改变。

“我希望我们能达成若干共识。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做对克里斯最好?无论我俩的感受是什么,我们必须把他摆在第一位。我决定这么做,我想你也是一样。”

弗洛伊德关掉录音机。他应该直接说出“小孩子需要爸爸”吗?不行——这太不婉转了,搞不好会把事情闹得更僵。卡罗琳会振振有词地说,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四岁,都是妈妈在照顾。假如他真的关心孩子,就应该留在地球上。

“……现在是房子的问题。我很高兴学校董事会目前的态度,这让我俩相对容易一些。我知道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地方,但现在它对我们来讲太大了一点,而且里面有太多的回忆。于今之计,我可能会在夏威夷东部的希洛市找一间公寓。我希望尽早找到永远的住所。

“我有一件事可以向任何人发誓——我永远不再离开地球。我这辈子的太空旅行已经够了。喔,除了月球,假如有必要的话——但那只能算是周末远足罢了。

“说到月球,我们现在正通过希诺佩的轨道,因此马上要离开木星系统。木星已在二千万公里外,看起来没有比我们的月亮大多少。

“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你也可以看出那颗行星上发生了可怕的事。它漂亮的橘色已经消失,变成病态的灰色,亮度也大不如前。难怪从地球上看,它只是颗昏暗的星球。

“除此之外没什么事发生,而那个神秘的期限也早就过了。整起事件是一场虚惊,还是宇宙的某种恶作剧?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得知。不管如何,我们将会提前返家。谢天谢地。

“暂时说再见了,卡罗琳——无限的感谢。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还有,跟往常一样向克里斯致上最深的爱。”

录完之后,弗洛伊德静坐在他的小舱房里好一阵子。当他刚要把语音记忆芯片拿到舰桥上拍发时,钱德拉悄悄地飘了进来。

这一阵子以来,弗洛伊德很惊讶但很满意钱德拉的表现,因为钱德拉逐渐接受必须与哈尔渐行渐远的事实——虽然他们每天还有几小时的接触,交换有关木星的数据,并且监控发现号上的所有状况。尽管大家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可以看得出来钱德拉是以坚忍的态度面对丧失哈尔的痛苦。他的唯一密友捷尔诺夫斯基曾经向弗洛伊德透露其中的原委。

“钱德拉找到新的兴趣了,伍迪。请不要忘了——他那一行的汰换非常快,一个东西刚刚能用就马上过时了。他在过去几个月学到了很多,你能不能猜猜看,他现在在干什么?”

“坦白说,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吧!”

“他现在正忙着设计哈尔10000。”

弗洛伊德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怪不得他跟厄巴纳那边的信息往来那么频繁,让科瓦廖夫满腹牢骚。不过没关系,再搞也没多久了。”

当钱德拉飘进来时,他脑子里浮现了上面这段对话,但他想最好不要当面提这件事,因为这件事他管不着。但有另一件事令他很好奇。

“钱德拉,”他说道,“我还没有感谢你在飞越木星时的表现。你说服了哈尔,使他愿意合作。有一阵子我还挺担心他会出乱子。不过事实证明,你办事我放心——你做得很好。你当时没有任何疑虑吗?”

“完全没有,弗洛伊德博士。”

“怎么会没有?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一定感受到了威胁——记得上一次发生的事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容我这么说,这次的成功或许跟我们印度人的民族性有关。”

“愿闻其详。”

“我这么说好了,弗洛伊德博士。当初鲍曼曾经试图用强制的手段对付哈尔,但我没有。我们印度语文里有一个词——ahimsa,通常译成‘非暴力’,其实它有更积极的含义。我在处理哈尔时,始终以ahimsa为最高准则。”

“真是值得赞扬,但有些时候还是有必要使用比较强硬的手段,虽然走到这一步有点可悲。”弗洛伊德顿了一下,心里挣扎着是否该发作。钱德拉那副“我们比你圣洁”的态度让他有点厌烦。现在不告诉他一些生活的现实面,更待何时。

“我很高兴此次圆满成功,但并不是每次都会这么顺利,我必须为每件事做最坏的打算。ahimsa也好,什么什么也罢,理论上是很好,然而我必须对你的这套哲学做一些补充。当时假如哈尔——嗯,一味蛮干的话,我会用我的方式对付他。”

弗洛伊德看过钱德拉哭,这次他却笑了,气氛显得很不搭调。

“真的吗,弗洛伊德博士?你把我看得那么扁,我很遗憾。很显然,一开始你就在某处装了一个遥控开关,但在好几个月前我就把它给拆了。”

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一脸错愕的弗洛伊德究竟能想出什么适当的回应。当他正像一条被鱼叉插到的鱼时,科瓦廖夫突然冲上飞行甲板,大声叫喊:“舰长!所有人员!请看监视器!我的天!看看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