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学中充满许多巧合的事件,但仅止于巧合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最有名的一件就是,从地球上看起来,太阳和月亮的直径几乎相同。同样地,老大哥目前所在的地方,也就是位于木星与艾奥连线的L.[2]平动点上,也有类似的现象。从这一点看去,木星和艾奥看起来也是一样大小。

它们的尺寸可不得了!不像太阳和月亮那样只有可怜的半度1大小,它们的直径足足有四十倍大,面积则有一千六百倍大!人们只要看到它们中的一个,心里便油然而生敬畏与赞叹,两个在一起的奇景更是震撼人心。

每隔四十二小时,木星和艾奥刚好都完成一个盈亏周期。当艾奥为新月时,木星则为满月,反之亦同。即使太阳躲在木星背后,木星仅仅显现其黑暗面,你仍然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黑影遮蔽住星光。不过这个黑影里,经常会出现持续数秒钟的闪电亮光,那是巨大的放电效应所产生的,其范围比整个地球还要大。

在天空的另一边是艾奥,它永远以同一面对着木星。其表面宛如一大锅红色或橙色的东西缓缓地沸腾,偶尔会出现火山爆发,喷出黄色的云雾,然后很快落回表面。艾奥和木星一样,表面上没有固定的地形地貌,几十年就翻新一次——木星更快,几天内就翻新一次。

当艾奥由盈转亏来到下弦月时,可以看到木星表面的带状云层,在遥远、微弱的阳光下,一条一条并列着。有时候,艾奥或其他外围卫星的影子会飘过木星表面,而且每绕一圈回来,都会经过那个叫作“大红斑”的巨大气旋——一场可以吞下地球的飓风,其存在即使不以千年计,也有数百年的历史。

盘桓在这么多天文奇景之间,列昂诺夫号上所有的成员搜集到的资料一辈子也研究不完。不过,木星系统的研究在优先次序上,却被排在最底端;老大哥永远是最优先的。虽然目前宇宙飞船已经移到只剩五公里的距离,但奥尔洛娃舰长仍不批准任何直接的实际接触。“我要继续等,”她说,“直到必须紧急撤退为止。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瞧,直到有隙可乘,到时候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经过五十分钟缓缓地降落,妮娜号终于着陆在老大哥的表面上。奥尔洛夫因此计算出老大哥的质量:竟然只有九十五万吨,差不多是空气的密度。或许它是中空的吧?如果是,那么里面是什么样子呢?这又是个没完没了的问题。

但是,舰上有许多日常生活的杂事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法专心研究这些重要的议题。无论是列昂诺夫号或是发现号,虽然两艘宇宙飞船已经连接起来,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花在处理日常例行事务的时间仍然占总工作时间的九成。由于库努曾经向奥尔洛娃拍胸脯保证,说发现号的旋转区绝对不会突然停止运转而造成两艘宇宙飞船的损坏,因此现在才有了条方便的通道来往两舰之间,不用每次都要穿上航天服,或从事费时的舰外活动。每个人都很高兴,除了布雷洛夫斯基,因为他最喜欢到外面去骑扫帚柄。

钱德拉和捷尔诺夫斯基则觉得没有区别,他们两人一直窝在发现号上,不分昼夜地与哈尔没完没了地对话。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被问:“你们什么时候会弄好?”他们拒绝做任何预测,因为哈尔仍然是个低能的白痴。

然而,在会见老大哥一个星期之后,钱德拉突然宣布:“我们弄好了!”

当时在发现号的飞行甲板上,只有两位女性医护人员不在场,因为那里没她们的事——她们只在列昂诺夫号上通过监视器观看。弗洛伊德站在钱德拉的正后方,手不离口袋里的“巨怪杀手”——这是库努取的名字,他最擅长这个。

“容我再强调一遍,”钱德拉说道,“大家都不准讲话。你们的腔调会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全部由我来讲,其他人一概不准吭声。听清楚了吗?”

钱德拉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濒临累垮的边缘,但声音里带有未曾有过的权威。奥尔洛娃在其他地方也许是头儿,但在这里,钱德拉才是主人。

一旁的听众,有的抓着把手固定自己,有的飘来飘去,个个都点头同意。钱德拉关闭一个音频开关,然后以温和、清晰的声音说道:“早安,哈尔。”

只过了片刻时间,弗洛伊德却仿佛过了好几年。哈尔的回答不再是单调的电子玩具声:“早安,钱德拉博士。”

“你觉得可以重返你的工作岗位了吗?”

“当然。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胜任了,我所有回路都完全正常运行。”

“那么你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吗?”

“一点也不。”

“你记得AE-35天线控制组件故障的事吗?”

“完全不记得。”

虽然钱德拉警告在先,但旁边仍然传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弗洛伊德一边将手伸向无线电遥控器,一边想着,这简直是在闯雷区嘛。假如钱德拉的这句问话触发了另一次精神异常,他会在一秒钟内杀死哈尔。(他已经预演过十几次,绝不会失手。)但是对计算机来说,一秒钟是很长的时间,因此必须好好把握。

“你不记得鲍曼或普尔出去更换新的AE-35组件吗?”

“不记得。不可能发生过这件事,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记得。鲍曼和普尔现在在哪里啊?他们是谁?我只认得你一个人——不过根据我的计算,站在你后面的那个人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几率是弗洛伊德博士。”

由于钱德拉严厉警告在先,弗洛伊德不敢出声褒奖哈尔。经过整整十年,百分之六十五是非常好的成绩,即使是人类,很多人的表现还没这么好。

“别担心,哈尔,以后有时间我会说明一切。”

“那次任务完成了吗?你知道我一向对任务都是很认真的。”

“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已经执行完程序。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私下谈一谈。”

“没问题。”

钱德拉关掉主控制台的影音输入。就舰上这个部分而言,哈尔现在是又聋又盲。

“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奥尔洛夫质问道。

“就是说,”钱德拉谨慎地字斟句酌,“我已经将哈尔从出事那一刻开始的记忆完全洗掉了。”

“听起来很了不起,”科瓦廖夫赞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恐怕说来话长,解释起来比实际操作还困难。”

“钱德拉,虽然我的能力不如你和捷尔诺夫斯基,但好歹也是个计算机专家。就我所知,9000型系列都是采用‘全息记忆法’,是吧?因此你无法光用‘时间排序法’消除它。它一定有某种‘带虫[3]’,可以锁定特定的字词或概念。”

“绦虫?”鲁坚科通过舰上的通话系统说道,“那是我的专业。不过我真庆幸只见过泡在酒精里的标本,从未见过活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计算机术语,卡特琳娜。在很久以前——非常古早的时代——人们是用磁带做内存。于是有人就写出一种程序,专门瞄准并摧毁——或者吃掉,如果你喜欢这么叫的话——任何有用的记忆。你对人体能不能做同样的事情,比如催眠术?”

“能,但通常能不做就尽量不做。事实上,我们从不会真正忘记任何事,只是我们总自认为会。”

“计算机不一样,当我们要它忘记什么,它会照办。有关的信息会完全被洗掉。”

“你是说哈尔已经完全忘了他的……不良行为?”

“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钱德拉回答,“有可能当‘带虫’正在寻找猎物时,有些记忆刚好在从一个地址移到另一地址的途中……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很有趣,”奥尔洛娃说道,“不过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未来我们还能信赖他吗?”

弗洛伊德抢在钱德拉之前回答道:

“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出现了,我可以打包票。整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很难向计算机解释什么叫安全。”

“向人类解释也很难。”库努喃喃自语,但没有降低音量。

“我希望你说对了,”奥尔洛娃嘴里这么说,但心里不是很认同,“下一步怎么办,钱德拉?”

“没什么特别难的。只是需要花很多时间,而且枯燥无味。现在我们给他设定程序让他开始规划逃离木星的一系列动作——并且将发现号开回家。从我们回到高速轨道上算起,三年后才回得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