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宇宙飞船开始加速,像下坡一样向木星狂奔而去。它早已掠过无重力区的四颗外围小卫星——希诺佩(木卫九)、帕西法厄(木卫八)、阿南刻(木卫十二)和加尔尼(木卫十一)——这四颗卫星各自在离心率很夸张的轨道上摇摇摆摆地逆向运行。它们的形状都很不规则;毫无疑问,它们都是被木星捕获的小行星,其中最大的只有三十公里长,上面崎岖的碎裂岩石除了行星地质学家之外,没有人会感兴趣。它们的归属问题一直在太阳与木星之间犹豫不决,不过将来有一天,太阳会完全把它们捕获回去的。

另外一组的四颗卫星——伊拉拉(木卫七)、莱西萨(木卫十)、希玛利亚(木卫六)和勒达(木卫十三)——则会留在木星身边。它们与木星的距离只有前一组的一半;它们彼此靠得很近,轨道也几乎共平面。有人认为它们是由同一个天体分离出来的,如果此说正确,那么原来的天体最多不超过一百公里长。

当舰上人员看到这四颗卫星时,都像看到老朋友般欣喜若狂——虽然只有加尔尼和勒达比较近,肉眼即可看到其圆盘结构。这里是经历长途航行之后首度见到的陆地——可说是木星外海的岛屿。最后的几个小时逐渐逼近,整个任务最重要的阶段即将到来:进入木星大气层。

这时候的木星看起来已经比地球上空的月亮更大,内围几颗较大的卫星也清晰可见。每颗卫星都有明显的圆盘结构和特殊的颜色;不过距离都还很远,看不出任何细部特征。它们亘古的芭蕾舞表演——时而隐身在木星背后,时而复出向日面,以自身的影子为舞伴,优雅地掠过木星前方——永远是最叫座的节目。自从四个世纪以前被伽利略首度发现之后,不知多少天文学家为之着迷。不过,列昂诺夫号上的全体人员是唯一用肉眼欣赏到这场表演的人。

下棋的人早就下腻了,现在,没当值的人员有的看望远镜,有的认真交谈,有的听音乐,但通常都会一边注视着窗外的美景。同时,舰上有一对恋人正打得火热:布雷洛夫斯基和泽尼娅常常同时不见人影,这变成大伙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

他们是很奇特的一对,弗洛伊德常在想。布雷洛夫斯基是个身材高大的金发俊男,也是个杰出的体操选手,曾经进入了2000年奥运会决赛。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却有一张稚气无邪的娃娃脸。相貌不会骗人,他虽然有辉煌的工程师资历,但弗洛伊德老是觉得这个人太天真、太单纯了一点——就是那种你喜欢跟他攀谈但不久就觉得索然无味的人。在无可挑剔的专业领域之外,他是个可爱但肤浅的人。

二十九岁的泽尼娅是舰上最年轻的姑娘,仍然有点神秘。既然没有人愿意讲,弗洛伊德也就不曾问起她受伤的事,华盛顿方面提供的数据也没有任何线索。她显然遭遇过严重的意外事故,但充其量不过是车祸罢了。有一种说法她是在一次秘密的太空任务中受的伤——这种谣言在苏联境外很流行,但应该不太可能。五十年来全球追踪网络无孔不入,要偷偷进行什么任务已经不可能了。

除了身体和心理伤痕之外,泽尼娅还有一项障碍要克服。她是在最后一刻被换上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列昂诺夫号本来的营养师兼医药助理是雅库妮娜,但由于在玩滑翔翼时与人争吵,不幸摔断了好几根骨头。

每天的格林威治时间18点整,七名舰上人员加一位乘客都会在狭小的交谊厅(位于飞行甲板、舰上厨房和宿舍区之间)开会。交谊厅中央的圆桌勉强可以挤八个人,因此钱德拉和库努醒来之后,就没有位子可坐了,必须在旁边加摆两个座位才行。

这场每天例行的圆桌会议被称为“六点钟苏维埃会议”,开会时间通常不超过十分钟,但在提高士气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各式各样的抱怨、建议、批评、进度报告等,统统可以提出来——舰长有最后的否决权,但她很少行使。

会外非正式的议题倒不少,一般不外乎请求常换菜单、增加私人与地球的通信时间、电影节目的建议、交换新闻和八卦消息,以及人数居于劣势的美国人经常受到的善意揶揄。弗洛伊德因此曾经放话,等另外两名从低温睡眠醒来以后,情势会明显改善,人数将从目前的一比七变成三比七。而且根据他的私下盘算,库努的高分贝大嗓门足以抵得上舰上的任何三个人。

不睡觉的时候,弗洛伊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交谊厅。原因之一是,交谊厅虽小,但比待在自己的小寝室里较没有幽闭恐惧感。另外,交谊厅的陈设也比较活泼,所有可贴东西的平面都贴满了漂亮的风景照片、运动比赛图片、知名影星的大头照,以及令人怀念的地球事物。不过,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幅列昂诺夫的亲笔画作——1965年的素描《近月》;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中校,因爬出“上升2号”宇宙飞船而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太空漫步的航天员。

这幅画虽然谈不上职业水准,但显然是出自一位有天分的业余画家之手。画中描绘出满是坑洞的月球表面,前景是美丽的虹湾(Sinus Iridum),上方若隐若现的是巨大的地球,其新月形的向日区环抱着黑暗的背日区。最远方是炽热的太阳,摇曳生姿的日冕环绕着它,直入数百万公里的太空。

这幅作品令人瞩目,它所描绘的未来景象在短短三年内就实现了。1968年的圣诞节,美国宇宙飞船阿波罗8号上的三位航天员安德斯、博尔曼和洛威尔就亲眼目睹了这幅壮丽的景象。

弗洛伊德对这幅画赞不绝口,但心里还是百感交集。他绝不会忘记,它比舰上任何人的年龄都老——除了一个人。

列昂诺夫画这幅画时,弗洛伊德已经九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