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母珍花有时候犯病了挺折腾人的,比我童年闹腾多了,可她从不让人厌烦,而是让人心如刀割。

那天傍晚,黄昏的光亮像远光车灯一样强烈,落日熔金,我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咬着笔头做作业,珍花也在傍边晒着余晖织毛衣,别人家的橘猫跑到了我们家来讨吃的,然后我一边喂它,一边思考学习。

调皮橘猫蹿来蹿去跳下小桌子的某个瞬间,不经意碰掉了桌上的什么东西,我们听到东西咕噜掉落的声音都下意识转头去看,一个圆溜溜的紫黑色果子一路滚到了我和珍花的中间,她突然魔怔丢了织到一半的毛衣,马上扑到了黑色果子上死死压住它。

珍花一边毫不犹豫地压住黑色果子,一边大声痛叫道:“元香、存同快跑啊!快跑啊!手榴弹要炸了!”她哀嚎着闹了大半天,不停地哭啊喊啊,完全胡言乱语的,甚至一会儿说日语,一会儿说俄语,还叫了柳波芙阿姨的名字。

罪魁祸首之一的橘猫意识到自己无意的举动犯下了事,它落荒而逃了。

听见珍花肝肠寸断的哭闹声,在厨房里做饭的严元香连忙跑出来同我一起抚慰珍花,我们手忙脚乱 只能跪在地上努力地想要抱她起来,但她挣扎闹腾的力气非常之大,一直拼命推开我们。她五内如焚一声声喊道,手榴弹真的快炸了!大家快逃啊!她压住了不会让它害死我们的!她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怕啊!要把她的血肉捡回来埋好啊!

大概闹了有一个钟头,珍花的战争创伤后应激障碍才缓了过来,就算进屋歇息了,她整个人都在哆嗦,不安地东张西望总说鬼子要来了。我们让她吃饭却连饭都喂不进去,她情绪激动吃什么吐什么,至多能喝点水。

我们叔侄俩都没胃口吃饭了,全都陪伴在她身边,一起帮她洗漱好了,哄她上床早点睡觉,睡一觉也许她就能忘记当时手榴弹炸得苏联大兵血肉模糊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在过年的时候发生得比较频繁,每次过年珍花都很害怕放鞭炮,就连没有威力的小烟花点燃了,她都觉得烟火要产生巨大的爆炸,将毁灭这片好不容易重新修建起来的和平土地。她完全不能听见炮仗的声音,完全不能看见烟火,所以她过年的期间从来讨厌出门,平时更不去参加别人结婚之类的酒席,那时候热热闹闹的都会放炮庆祝,她不能在现场受惊发疯毁了别人的喜事。

当喜气洋洋过年了,外面传来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我家是阻止不了也躲不过去的,怎么能去扫大家的兴呢?我们只能忍着里里外外的情况,再为珍花做好防护。自从我的姑母珍花来了,我们家再也没有放炮庆祝过年了,我一个人想玩炮的话,只能拉着镇上的小伙伴去很远的地方玩闹,我总是叮嘱他们尽量不要在我们家附近放炮,否则我姑母发病了他们没好果子吃,首先我就会揍他们一顿,再恐吓大家说严老师要找上门去。

我记得,她第一次听见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下子好像听到枪弹的声音一样,然后她战争后遗症发作,以为日本鬼子突然又来打枪杀人了,她猛地站起来不慎打翻了一桌子的过年饭菜,这个消瘦清苦的女人在一地狼藉中跑来跑去地尖叫。

当她迷茫停顿了一下,看到我和严元香围在她面前的时候,下一刻,她依旧捂住耳朵大叫,争分夺秒地用身体撞走我们,叫我们快去躲藏起来!日本鬼子杀人啦!他们来了!

她眼神里都是深深的惊恐、惶惶不安和无尽的痛苦,她始终慌慌忙忙要拉我们一起去藏身,为了我们她放下了耳边的手,把双手拿来“拯救”我们,每听到一下爆炸的声音,她全身都在狠狠发抖,抖得发哑的嗓子话都说不清了,她嘴里一直拼命叨叨:日本人杀人了!日本鬼子杀人了!日本鬼子要**我……

每当珍花如此受惊失措,我和叔叔都会竭力抱住她,耐心地安抚她,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那句,战争已经结束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通常最有效的方法是把珍花按到**,用被子盖住她的脑袋和身体,让她待在狭小的空间里看不见外面产生一种安全感,便轻声哄她睡觉,她就能暂时不再逃啊闹啊的。但是她可能睡到一半忽然醒来,也会从梦境里听见那些枪声和炸弹声从以前回**到此刻的耳边,她就突然从**光脚跑下地,紧张而使劲儿地摇醒我们,嘶吼着命令我们大家快去逃命,她总是觉得战争来了!

然后她就在家里从楼上反复跑到楼下收拾东西,一边不知疲倦地逃来逃去,一边无意识叫着她残缺记忆里所有人的名字。

有时候我们叔侄俩看着她反反复复折磨自己,彼此都会泪流满面地一把抓住她,我们的眼睛不停地发酸、心脏突突抽痛,两个人合力将她一起温暖地夹在中间死死困住,让她动弹不得,再重新将她送回**。

我们叔侄俩像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哄得她发困,才敢离开。严元香每每哄她入睡时温和地念道:“我亲爱的妻子,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件你忘记的天大好事,该死的日本鬼子已经战败了,我们在家里呢,你已经成为了我的妻子朱珍花,我是你的元香,你的丈夫啊……你已经有丈夫,有家庭了,我们还有一个儿子般的侄子……我们幸福美满……以后都不害怕了……我们在一天便陪着你一天……你再也不会孤苦伶仃的了……何金花的爹娘和哥哥也找到了……”

说着,严元香将那条红汉服安抚衣塞进珍花怀里,让她意识到战争真的结束了,那条红汉服存在的意义能常常提醒她,日本人战败了,集中营解放了。她深刻地记得第一次穿上红汉服欢快转圈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面飘**的红旗包围着她,多么有安全感啊。

屋子里烤了火,珍花的**盖了几条厚被子,脚下有叔侄替她暖脚,可是她还是寒冷到了心间缝隙和骨子里容易重重颤抖,语无伦次地呓语战争里的事情。

后来严元香亲自做了一个厚厚的耳罩,要是周围邻里过节放炮,他就立马把耳罩翻出来给珍花戴上,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珍花怕放炮的情况在家人的陪伴下好多了,但是到了晚上她依旧会做无数次噩梦,她可能梦见那些曾经惨死或者牺牲的人,代入了他们的视角说出梦话,比如那几句求求你杀了我……我不想死啊……求求您救救我……我尚存有一丝幻想……

她时常紧闭着眼睛,满面泪痕,在梦魇里苦苦挣扎,我们要是发现她的不对劲,就会试图摇醒她,通常她被弄醒后,缓了一会儿就要喃喃自语,有一回她说道:我们还活着吗?不……只有我……

她还总是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大旱裂开的田地、无边无际的昏黄沙漠、白皑皑冷刺骨的雪地里……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艰苦行走,永远只有一个人面对广袤连成一线的天地,迷失在偌大的苍茫世界。

或者她梦见大地之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上面绿草如茵,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身旁却没有一个活人可以同她分享美景,到处繁华似锦,可是在地底下全是堆积如山的人类和动物的尸体,这是他们的牺牲堆砌起来的和平之路,战后美好的花园,孤独的她无法安之若素享受,她拼命向下徒手挖土,希望躺到尸堆里去成为他们的一员,可是她挖出来的每一抔土都成了人们红糊糊的血肉。

倘使珍花安稳地睡醒了,偶尔回忆起零碎的记忆片段,她会告诉我,以前在集中营里,她有时候参与埋尸队去搬尸体,有些人半死不活或者只剩一口气之际,他们都充满希冀地把自己的遗物交给她,请求她交给他们的家人,有了可托付的人,很快这些年轻的俘虏们就死了……但别人告诉她,他们的家人已经死光了,好些人的精神已经出现错乱,他们在集中营里太想给自己希望才编造出家人还活着的谎言,慢慢地他们就骗过了自己,那些人在死之前都以为家人还活着呢……

而且珍花帮忙搬尸体埋葬同胞的时候,有的俘虏不知是死不瞑目,还是死亡后睁眼的时间过久僵硬了,她再试图帮他们合上眼皮,不管她有多努力和小心,他们的眼睛无论如何都闭不上,死人的一双双眼睛突出鼓起,大家一直空洞地睁着眼,她永远无法忘记同胞们死后如何惨烈睁开的血眼。

当她做关于战争的一幕幕噩梦时,她也总是看见那时已逝去的成千上万的中国人的眼睛。

珍花频繁的噩梦,是在梦见烈士刘宪平以后才减少的。珍花很高兴梦见了他,她激动啊,她梦见他看见她好好活着,他就放心了说,他暂时不去投胎了,会一直守护她这一生,让她不要害怕,他在地下也跟那些鬼子厮杀呢。她抹泪说,他死亦为鬼雄。做了这个梦以后,她后来战争创伤闹腾的次数都变得少了。

珍花谈起最想念的女孩子们,便叹息道:“春香和杜尼娅她们那群女孩儿死的时候才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我现在的年纪都已经比她们大一轮多了,要是你的春香阿姨和杜尼娅阿姨还活着多好啊,现在回忆起这两个女孩子,她们都可以做我的女儿了,可惜她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战争当中,长不大了。”

她也想念过山田幸子,可是对于一个日本女人,她无法说出口,只能埋藏在心里默默地思念。

某一天,我从老巷子的花鸟市场回到家里,忽然问过我的姑母珍花,您为什么没有主动讲完小金鱼的事情?它们后来怎么样了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叹息着讲起山田幸子死了以后,被战争胜利之事冲昏头的她才想起了什么,她又蹑手蹑脚地返回了那座町屋后院寻找到小金鱼缸,当时她也抱着小金鱼缸离开了集中营。她在长途跋涉时,虽然抱着金鱼缸走路很累,但是她一直紧紧抱着它不曾放弃可最后在凶险的路上,那些饥饿似野人的难民还是抢光了她怀里无法藏起来的小金鱼们,他们有的把它们活生生直接塞进嘴里吃掉了,有的是生火烤熟了小金鱼才吃掉,然而这些人却还在向她抱怨她的小金鱼们没有多少肉,不够塞牙缝。

也有人抱着歉意分给她一点儿烤熟的小金鱼,而灰心的她没有吃掉,只是把那条死透的小金鱼捧去一棵银杏树下埋葬了。她不很怨怪当时饥饿的人们,她也没有太责怪绝望的自己但是她天真地想着,她应该把小金鱼缸继续放在后院树下的原地,等着它自生自灭,她就不会眼睁睁再次经历这种无能为力的地狱场景也许小金鱼们运气好的话会被其他人发现重新给养起来,结果......唉......她只是很为小金鱼们难过......对于第二次失去她心爱的小金鱼这件事,她确实不想再主动提起。这件事她都是主动去想,才隐隐约约记起来的,对此只有大概的印象,一些细节处比较模糊。

珍花同苏联女兵柳波芙前行的那些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最后慢慢才想起了对方的地址。珍花记起柳波芙阿姨的地址以后,她酝酿着忐忑地写信给对方,还在信中把我们家的地址给了柳波芙阿姨,她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这个战争中遇到的异国故人,毕竟她想起来的时间太迟了。

至于珍花同苏联女兵柳波芙前行的那些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最后慢慢才想起了对方的地址。珍花记起柳波芙阿姨的地址以后,她酝酿着忐忑地写信给对方,还在信中把我们家的地址给了柳波芙阿姨,她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这个战争中遇到的异国故人,毕竟她想起来的时间太迟了。

很幸运的是,柳波芙阿姨依旧住在那个地方,她竟然很快回信并表示将来探望我们,我本以为她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二战大兵,所以在未曾谋面之前,对于这个苏联退役女兵的到来,我少有出现了胆怯畏生的局面。

除了上学和工作,我们一家人那段时间谁都没有乱跑出门,每个人都正式地守在家里等待着贵客柳波芙阿姨,我们期待而又害怕,不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见面。

等大家开门见到来人以后,我心里的顾虑一时之间忽然消失了。

因为柳波芙阿姨长得很亲切,她波浪似的棕色头发又浓密又卷长,一双深邃的眼睛碧绿如我喜爱的弹珠,她上年纪了身材微胖,表面看起来完全就像一个普通的外国阿姨,而且她一开口就是熟练的中国话且是南方口音,不过她的性格跟东北大妞一样大大咧咧的。

但是很难过的是,她的腿已截肢安上了一个笨重的假肢走路,两腿走路时不很平衡,不过她习惯了。那是后来被埋在地下的雷炸伤导致的,她的左腿没了。

这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她的战友踩到地雷当场身亡,她离得有一点距离只炸伤了一只腿。

大家见面互相拥抱亲吻,珍花和柳波芙阿姨更是亲抱得用力。

柳波芙阿姨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俄罗斯巧克力糖,还有饼干和蛋糕……数之不尽的俄罗斯小吃里,我和姑母珍花最喜欢吃其中的紫皮糖,外面是一层浓郁的巧克力,里面脆脆的嚼着上瘾,我们一个接一个吃着紫皮糖几乎停不下来,幸好她带了很多,够我们吃很久了。

柳波芙阿姨确实像珍花所说的出手很大方,她甚至给我们全家人都买了几件俄罗斯的名牌衣服,质量好到我们穿到老了都没有坏掉。

柳波芙阿姨的中文也越来越好了,她口音已如地道的中国人,她的大学是在金陵女校读的,在中国留学的期间把口音锻炼了出来,她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和我们喋喋不休聊天。

本来我们的氛围很开心,大家谈笑风生,但是我的一句话临时终结了他们见面的快乐,气氛一时变得冷凝下来,接着更哀伤了。

傻瓜似的我由于好奇而多嘴问了一下,问柳波芙阿姨关于战争的事情,她的嘴唇立马紧闭了一会儿,大家安静了下来都看向她,然后她才告诉我们,她不想再提以前战争的事情了,她都不想再看到任何关于战争的书籍和电影片段,提起这些内容她整颗心都会收缩得疼痛,她已经没有年少时候那么大胆了。

这位卫国苏联退役女兵从麻木之中回神后,她越老越回忆从前感到越害怕,她觉得自己始终处于死亡的边缘,三天两头整晚做噩梦,白天她也心不在焉容易回忆起那个时候,导致她的从前和现在都充斥着死亡和阴冷的恐怖气息。当时死了多少人呢?要是始终处于和平时期她这辈子都不会见到那么多的人,她只能说无论是看得见的战场还是看不见的战争,在她眼里,人间一直都是十八层地狱。

但是她还是不知不觉地讲起了自己的心境:“孩子,这样说你能理解吧,就像你们中国的神仙被贬下凡间就是对神仙一种最大的惩罚,当年我们不计其数经历生死轮回的无限黑暗循环……挣扎着活下去的人和身边惨死的人总是短暂地提醒人生所有的苦痛……我不能呼吸了……我的家人都惨烈地死光了……被那些该死的德国士兵杀光的……我也杀过很多的敌人而麻木过好多年……如果我不麻木我就活不下去了……但我深刻地记得我第一次杀人时有多么的畏惧不忍、惊骇而难过……我经常都会梦见我第一次用枪杀人的那个时刻,我竟然夺走了他的生命和未来……可明明是他们先杀了我的家人……而且要是我不杀他……就是他夺走我的生命和未来……如今我感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地狱……我曾经想过我当时不如死在他的枪下好了……但我的本能总是替我的脑子先做出活下去的反应……还好等到了最后……战争结束了真好啊……就是太孤独了……也没有男人愿意和我这个残障又孤单的退役女兵结婚……我大部分的战友都已经去世了……无论是多年前牺牲的……还是战后死去的……只要经历过战争……没有人能从它的阴影下面逃脱……一辈子都不能……我们的余生都被埋葬在战争里永远过不去……除非我老年痴呆了……但我的身体还是会记住……我会本能地感到害怕恐惧,但又不知道孤独的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啊……真糟糕……真希望你可以忘掉我这些话……唉……孩子……我不应该告诉你……”

对于战争的感受,柳波芙阿姨和姑母珍花互相感同身受,她们俩倒是可以与彼此更多地低声讲述自己的恐惧感,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宽慰着对方。当高大微胖的柳波芙阿姨缩在瘦骨伶仃的珍花姑母怀里,就像一头悲伤耷拉着眼皮的大型犬,它挤在一只悲惨而哭肿眼睛的小猫咪身上。

柳波芙阿姨依偎着珍花感动地讲述,当她收到珍花的来信时,别提有多激动了,她在战争中亲近的朋友们都已经死光了,但是她还有一位曾经交好的中国朋友啊,更何况她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亡友杜尼娅。她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又是哭笑又是亲吻信封和信纸……然后她马上准备来到中国,来之前她动用积蓄去给自己买体面的衣服,也给珍花一家人买吃的和新衣服,希望像当年那样豪爽地分食物给中国娃娃们……

听到那些内容,我向柳波芙阿姨低头说:“对不起……”我就是想道歉,没有为什么。

她们两个把我一起揽入了怀抱里,怜爱亲吻着我的额头和眼皮笑着说,没关系啊,她们就喜欢小孩子,看见小孩子朝气蓬勃的样子,就感觉一切都生机勃勃的,她们就是喜欢小孩子吵啊闹啊问啊才有人气……否则中年的她们感觉自己已经快是个老年人了。

我叔叔元香当时很沉默地在屋子里静静倾听着她们诉说一切,没有插过一句嘴,他最多招呼我到他身边去,想让我俩给她们这样特殊的友谊空出更多单独相处的时间。严元香甚至在学校请了假专门照顾我们仨,他一个人做饭打扫卫生不让我们做什么琐事,只让我们尽量愉快无阻地与远道而来的客人相聚陪伴。

除了结婚和生病,他从来没有随便休假旷课过。家里那间教室被柳波芙阿姨发现以后,她很想听一场公开课学习如何做老师,她想回国教书育人,整天和充满活力拥有未来的孩子们待在一起,能暂时忘掉孤独感。严元香本来想在家里也暂停补课的,最后因为柳波芙阿姨的期待,他没有给大人和小孩子们停课。

小镇上来了个稀罕的外国人,那个年代没多少人见过红毛绿眼的洋人,大家全部一窝蜂跑到了我们家里来围观柳波芙阿姨,莫名其妙一起混乱地上课,以至于没能让大先生发挥平时的功力,但是欢声笑语的课堂很得柳波芙阿姨的赞赏,她在蔡老板那里买了很多的糖和零食奖励给孩子们。下课休息的时间,这些学生都像我之前那样好奇地去看她、摸她,有的孩子摸完她就跑,她就佯装要抓他们,大家一边受到惊吓逃跑,一边反复回来碰她,一起玩得兴高采烈。

连那些邻居都围到我们家里来给柳波芙阿姨讲八卦,讲厂子里的事情,不知她们是夸大其词,还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们说有一个老头藏在厂子里住下,悄悄在里面吃喝拉撒,还在这个做食物的厂子里,把屎尿都拉进了装食物的大桶里面去,平时老板和员工都会吃厂里做的东西,大家发现以后一气之下就把他给打死了,他开始只是重伤,后面没钱治病才死掉了。法不责众,他也没有家人,人们看一阵热闹就没管这事儿了。

还有人说起最近有个日本人在我们镇上打听事情,然后被蔡老板举报了,举报给了军方,那个日本人就被带走了,蔡老板是不会冤枉好人的,他曾经帮助过日本平民呢,可见那个人说不定真是间谍咧!因为镇子附近部队里的士兵经常去蔡老板家买东西,听蔡老板讲起那个鬼鬼祟祟的日本人的很多行为,还有打听的话语,士兵感到不对劲上报了以后,就带人把间谍给抓住了。

大家仿佛在防备柳波芙阿姨,杀鸡儆猴讲给这个外国人听一样,但柳波芙阿姨没放在心上,她认为大家警惕的行为正确,她在家乡的时候也那么警惕呢。

……

好不容易出了一趟远门待在热闹而喜欢的地方,柳波芙阿姨便在我们家住了好长时间,后来即使回国了,做了老师的她隔几年还会过来探望我们呢,每次来都带很多的俄罗斯特产。

柳波芙阿姨回莫斯科之前,说亲道热邀请我们一起过去玩,但是我在上学,珍花舍不得离开工作的丈夫一步,于是去柳波芙阿姨家旅游的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直到珍花老年了,她才去过柳波芙阿姨的家乡莫斯科,当时是我抽空陪同她去的,柳波芙阿姨热情招待我们,就像我们招待她一样,我们也带了很多的家乡特产过去。

我没想到出手阔气的柳波芙阿姨所住的房子很破旧,她住在窄小灰暗的房间里让人呼吸困难,她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回想战争往事,多么孤零零的。幸运的是她和孩子们相处久后学会了打扮室内,屋子里开灯和关灯时的样子有截然相反的差别,待打开明亮的灯光以后,我们才看清楚里面温暖的布置。

后来,我姑母珍花和柳波芙阿姨每次分别以后,她们还经常互相写信来往,在战争当中遇到的朋友与和平时期遇到的朋友是完全不同的,我能感觉得到她们对待彼此的珍重和知心信任的感觉。珍花平时对镇上的女友人们都没有发自心底深处如此亲近过,她看起来非常依赖柳波芙阿姨,觉得对方能保护我们全家人一样。

这就是我和姑母珍花眼中强大而又孤独脆弱的柳波芙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