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元香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找了运货的人手一起回来了,因为分别还有一辆新自行车和二手自行车,是租了货车从县城里辛辛苦苦地拉回来的。

我和珍花心底见他安全回家,都比见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件更欣喜满足,我想念他,她更想他,她想的一见面就冲进他怀里哭鼻子。

新自行车是为珍花买的,小二手自行车是我的,他太实诚了,真给我买了个二手自行车。见到了珍花崭新的自行车,那破破烂烂的小二手自行车哪里香得起来,后来珍花的新自行车大多被我骑着玩,要是元香叔替妻子不满,我就叫他俩爸妈,哄得他们感觉有亲生孩子心花怒放了,我东倒西歪地学骑新自行车,都能被准许了。

其实他们一直将我视若己出,要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放着小二手自行车不练习,一上来就用新自行车练车,将车摔出很多刮痕,那肯定被训不知道珍惜。

严元香和珍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晚上两人吃了饭,早早上床歇息了,双方都好像做好了洞房的准备。

刚开始青涩的两人躺上床了都手足无措,彼此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最后是珍花主动脱的衣服。严元香以前已经听帮她洗澡的妇人说了她满身伤痕,瞧着让人心痛。那天夜里在煤油灯下,仁爱的先生亲眼看见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他那张不忍的脸上逐渐落了两行清泪下来,他一时不敢再触碰她皮肤一丝一毫,生怕抚过她身上的哪一处都能摸痛她。

是珍花尝试着将严元香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身上,女人软语温言地让他安心圆房。他眼睛湿润地闭上眼皮,他那只被按在她身上的手更是颤抖着,他压抑地骂起那些人渣,这样害苦了她……

她动容地帮他擦掉脸上的泪,请他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看她,这就是真实的她,她终于能尝试面对他,把不堪的自己完全展现给心爱的人看。

她问道:“你会爱这样的我吗?”

“我会的。”元香哽咽说。

他们看着彼此不禁面对面落泪,缓缓抱在一起抽噎着哭了起来。严元香无措地替她擦掉泪水,认真承诺道:“珍花,我元香从今以后,会待你如绝世珍宝,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有我在一天,我便挡在你身前护你一日。”

珍花啜泣着应他,她从不信男人的话,但是元香的话,她信。

她一件件脱了自己身上的枷锁,试着去取悦元香。

在那之前他们同床共枕,他知道珍花害怕,他说过他等她,等多久都行。所以他多日来都是纯粹抱着她睡觉,轻轻拍着她肩膀和后背,除了拥抱和亲吻,他完全都不会更近一步。

如今她主动宽衣解带,一身洁净而赤条条地靠近他,他仍旧不敢有任何举动。她便撺掇他,好声好气道:“你不必这种呆子样,只要是你,我不怕了,来吧。”

“可……可我不会……我……我也害怕……”严元香窘迫地坦白了。

珍花将他热乎乎的双手往自己身上按来按去地轻抚,她正经地说:“那……我教教你……你要像上课那样学习……”

她一直耐心引导着他,反而忘记顾虑自己的过往,成为了一个为爱人主动的女人,这是她从前不敢设想的事情。

虽然他宛如木头时不时歇歇停停,但是哭笑不得的她产生了兴趣,本能的抵触在互相的学习和引导中被遗忘了下去。

夫妻之间第一次疲惫不堪的事后,她忐忑不安地问他:“你……是不是嫌我脏,才不怎么主动……”

“我是真的不会,辛苦你受累……我怕自己做不好……我怕伤害到你……”他抬头目光清明地看着月色下的她,温声嘱咐道:“珍花,切莫觉得自己脏,也别觉得被毁的是自己,该毁灭的是那些腌臜人,脏的是那些十恶不赦的不法分子。”

他累得汗流浃背,轻吻了一下珍花的额头,真情流露道:“你是天上的仙草,人世间美丽纯洁的花朵,我元香心里的珍珠,下凡渡我来了,渡走那些让我蒙羞的污泥。”

“元香……你说话真好听……”不管是声音还是语言,哪怕他的喘息声,落入她耳中都是别样的动听。

后来的夜晚,在这方面迟钝的严元香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学会了如何照顾珍花。他将她放躺在被子上,轻缓细细地按摩着她的皮肤,像是在哄他喜欢的小动物睡觉似的,他让她昏昏欲睡放轻松,也让她像丝绸一般滑落在他身上。

她纯净的眼睛变得泪眼蒙胧,夹杂了一些血丝红,她仿佛变成了他喜爱的各种水果,他埋在那里品尝,感受到果子似乎熟透酝酿出了酒味儿,令彼此一起沉醉。

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望着别人家树上成熟落地的果子,趁四下无人,那小后生努力奔跑过去,跪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捡起一堆果子,当他用力抱着满怀的果子,拿起一个又一个吃掉,这是他童年最满足的时刻。他记得熟果子第一口咬下去,清爽甜蜜的汁水从下巴流淌到脖子上的衣襟里,是如此幸福的感觉……他品尝她,正如品尝着那些不同的果子,时而酸涩,时而甜蜜,时而发苦,时而清爽……万般滋味儿交杂在心头,他像堕入了天上长满仙果的云端里……

他被果园的老板抓住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去偷过谁家的果子,如今他偷满了妻子的禁果,今后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他们互相都如同刚出锅的食物热气腾腾的,让饥荒中的两人一起狼吞虎咽。吃饱了,累了,睡了一觉醒来,他们似乎看见黎明时刻水果在清晨滑落的露水,清新而美好。

几次过后,严元香讨教了医生和过来人,做起了一些避孕措施。可是珍花想为元香生一个孩子来报答他,可惜珍花大概是不能生育了。

做了检查,她身体状况不允许,几乎已无法生育,回来以后她忍不住地感到一阵悲哀,忽然间犯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元香。

而严元香希望她不生孩子,他实话实说,一则她患有精神病,对孩子有影响。二则他不想珍花再吃苦,高龄产妇生育危险。三则他只想要许存同这个不易的孩子,想把疼爱都给侄子,把侄子养大他对严家就算有个交代了。四则说句挨骂的话,他不知道何时又会发生战争,二战是突如其来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他不想他的孩子在未知的危险中生活……

最后一点其实也是珍花的想法,她记得她和苏联女孩儿杜尼娅隔着牢狱坐在一起,谈论过她们都不想生孩子,她们怕万一又有战争来临,或者是其他无形的战争,这个世界对她们来说太苦了……

而她能想到的最大的报答是替元香生孩子,既然他不愿意,那么她应该投其所好与他好好生活,已足够了。

珍花和严元香都是三十七岁在一起的,但是他们两个人都长得不显老,严元香心态年轻看着像二十七八岁的读书人,珍花那张娃娃脸让她看起来也像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

他们结婚后,去拜过严家的祖宗交代这件喜事,至于珍花第一次回门是在好些年后的某一天,那时候他们都四十多岁了,珍花对往事的记忆恢复了一大半。某日她听说河边有人跳河,一起跟镇上要好的女友人前去阻止,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何家父母和宋生华哥哥来。

于是,她和严元香做好了准备,在学校放长假的时候,专门坐长途车回去探望了他们一趟。何家的小饭馆已经变成了大饭馆,在那个县城的街上到处张贴着寻女启示,都是关于她的内容,她何金花,妞妞,小珍的名字全写了。

当她泪流满面看到爱女被拐那几个字,感动之余颇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贸然进饭馆认养父母去,严元香陪在一旁等着她调整好心态,等她先哭个够。

珍花哭得把那张寻人启事都打湿完了,家常饭馆在晚上也要打烊了,她才在丈夫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进了那家大饭馆认亲。

亲人见面哭天喊地,一家子惊天动地,闹得隔壁睡觉的邻居都醒了起夜围观热闹。何家灯火彻夜通明,是为爱女归家与回门点的灯,得知珍花安好,已头发花白的两位老人家慢慢放心了,宋生华愧疚的那颗心也终于能少疼痛着点跳动。

珍花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她被拐卖中间经历了什么,她报喜不报忧。只敢告诉他们,她在被拐卖的期间,遭到可恶的人贩子的殴打,一时打伤了头部,才忘记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找回来,幸好她一路流浪到了严家的镇上,遇到好心人收留,他才成为了她的丈夫,她再也没有吃过苦了。

何家人看见严元香仪表堂堂,穿着打扮虽然文气朴素,但很有体面人的精神气,一看就谈吐不凡,再者他是一位学校的教师,很让全家人都满意,看待他就像看另一个失散的儿子都回家了一样。

他们全家渐渐跟着相信珍花没有再受苦,三颗心脏踏实了许多。

当年珍花最爱的红汉服,养爹和养娘都保存得很好,他们赶紧把珍花以前睡觉抱着的这件安抚衣拿了出来。他们一家子还在深夜里准备好大鱼大肉的宵夜,一起招呼看热闹的邻居吃了更正式的晚饭,就当是迎接女儿和女婿回门了,给晚辈接风洗尘,必然要吃得满足。

珍花已结婚多年,养父母都打趣她女大不中留,夫妻俩笑话她当初稚气的发言说要给某人守活寡,不出门子。

连宋生华都打趣她:“不是要给宪平哥守寡吗,女人就是信不得,还好人家烈士早投胎过好日子找新媳妇去了。”

严元香是气度不凡的人,就算心底有些吃味儿也忽略不计。他改日主动张罗着大家去探望一下烈士刘宪平的坟墓,他想要亲口告诉妻子以前的那位未婚夫:这些年,他把妻子照顾好了,请烈士泉下有知,尽管放心。有他一口吃的在,他也全让给她,不会饿着烈士舍命保下来的未婚妻。

何家一家子暂时关闭饭馆,陪伴爱女和女婿一起回了老家一趟,探望也得到承认的第一个女婿刘宪平,大家买了很多东西为他上香,在珍花失踪的每一年他们都没有忘记替她、替自己、替百姓给刘宪平扫墓,而且每次来,大家必然为害怕饥饿的刘宪平带很多的食物。

此后不管再忙,严元香和珍花同样每年都会回何家村,至少去给刘宪平上一次香。平时珍花就算在家里,都会给韩永莲以及那些在战争中逝去的人们烧纸遥祭。

该做的事情做了,大家说说笑笑回到饭馆,人生在世,双方难得过起合家欢乐的日子,何家的饭馆一再歇息了几天,只为了空出更多的时间招待珍花和严元香,陪他们在越来越繁荣的县城里到处游玩走走。

宋生华在县城里的地位已经不同凡响了,是一位为百姓服务的书记干部,由于他经常出来为大家办事,不少人都认得他,人们见了他,都热情得很。

珍花夸她的哥哥有出息了,宋生华顺势大方承认了。他不管是外在还是由内而发的举止成熟稳重很多,性格变得开朗了一些,他有时替养父母打理起饭馆,要周旋那些客人,锻炼出来的。毕业以后,他一边做县城里的干部,一边做少东家看馆子。

宋生华当真一心一意替何秀兰守了一辈子,他心无旁骛侍奉她的高堂,谁要给他说媳妇他都翻脸不认人,连养父母说这种事,他都急上脸,日子久了就没人瞎劝他了。

何家父母更多的是想着不能让宋家断了香火,更不能让秀兰耽搁了他,他们怕对不起帮助过他们的宋家父母。既然宋生华实在不愿意,他们不好再逼他,养子平安顺心比那些虚礼重要。

何家父母是真把宋生华当作亲儿子的,当初珍花被人牙子拐走以后,他们不仅没有怪他,怪的都是大人监护不到位,而且夫妻俩此后不管再忙,两人都轮流亲自接送宋生华去学校,即使他后来出远门读大学了他们都不放心,三天两头写信问候他。他也没让他们失望,他考入北平的名校并照顾好了自己,毕业后他便回县城里谋了个差事从基层做起,一边陪伴在父母身边,一边为百姓做事,最后不忘寻找妹妹何金花。

有宋生华大哥照顾何家父母,珍花便放心回严家过日子了,两家人后来始终保持来往,有时候放寒假严元香都跟着珍花回她找得到的好娘家过年。

何家爷爷奶奶对待养女的养子同样好如亲孙,宋生华大舅都把我当成了亲外甥,他们每年巴不得我一起回何家过年,什么好菜好肉都拿出来招待我们,一家子相聚在一起的时间是越来越少的,他们生怕怠慢了一星半点儿我们就不回去了。

我姑母珍花这个娘家非常值得回去,值得做她另一个永远的家乡。

我听见爷爷奶奶和宋生华大舅都给过我元香叔下马威了,他们玩笑话里夹杂了警告说,要是元香对妞妞不好,他们一家子都不放过他,做鬼都缠着他,到时候他的教师也做到头了。

我这个做侄子的让他们放心,我平日里看着呢,倘若元香叔变了,我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家叔叔的,但是他在我眼里已经是世界上最有品德的男人了,我的姑母珍花是吃不了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