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书桌前,看着这些年我姑母珍花累积书写下的满是血泪的旧稿,重新细细目睹了她大部分曲折跌宕的人生,自己便回想起了当年刚刚见到姑母时的样子,她那时候在寻常百姓眼里是个人见人躲的流浪人,因为她明显患有精神病,路上的人们都管她叫疯女子。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子,被我的亲叔叔严元香收养了,那一年我刚刚失去我父亲严元山,一时之间对吃喝玩乐都没兴趣,人日渐消瘦了下来。我时常撑着脸庞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发呆,邻里有一个热情的胖大婶见了我就调侃道:“存同啊,你说你也是的,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叫你过来吃饭你都不吃,叫你回家吃也不多吃点,你拿出镜子瞅瞅,你如今瘦得跟猴子一样,真难看滑稽,以前有肉多俊呐。”
我便还击她说:“你胖得跟猪一样,成天就知道吃,你这个猪大肠婆娘。”
好心话损的胖大婶气得来揍我,我们在外面奔跑追打,打不过胖大婶,我便躲到了流浪至此的疯女人身后去耀武扬威,胖大婶一时怕疯子不敢上前来,她叫我等着。
疯女人有些义气搞怪,她护着我,像护她的儿子一样。她一脸坚毅地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两手乱挥,猴子似的哇哇吼叫,想把胖大婶吓走。
胖大婶真的被吓走了,流浪的疯女人傻呵呵满足地笑了,她还摸摸我的肩膀,做出宽慰我的动作。
我扭着身体躲开她,嫌弃她手脏,嚷嚷着叫疯子别碰我。
她听话缩回了手,仍旧傻笑着,叫我回家去,外面有搬石头的人牙子拐小孩的。
我走前把兜里的几颗糖砸到了她身上去,她捡起来要还给我,我退后嗔道:“你笨呢!丢给你吃,你都不知道吃,其他人都要跟我抢!”
她撵过来要还糖叫我吃,真别说,被一个疯女人在后面撵的感觉心惊肉跳,她越来劲儿撵,我心底越害怕,也疯了似的跑回叔叔严元香家关上大门连忙上锁。她轻轻地敲了一两声门,就没有敲门的声音了,只见她把糖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我又塞了出去。她再次塞了进来,然后我把糖一分为二,又塞了两颗出去,她就没有塞回来了,但是她把一颗糖吃了以后,最后将纸壳塞了进来。
我看了不觉稍微笑了一下,她有一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滑稽,吃了糖连纸壳都要还。
我和姑母珍花后来都爱吃那个老牌子的糖。
我记忆中最开始遇到的珍花是个邋遢肮脏的疯子,她遇到我的叔叔后才重新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女人,一个家庭能完全改变一个人。
珍花四处游**着来到了我和叔叔严元香住的镇上,大家都怕外面的疯子,没多少人理她,若是理她,几乎都是驱赶她,不让她在自家门口拾荒翻东西。只有我们家没有驱赶过她,她便常常在咱们家附近转悠,一开始只有我的叔叔严元香对她最好,他经常做了饭还从家里装满饭菜送一碗过去给她吃,她饿急了吃相很不好看,不过就算她脸黑不溜秋的也看得出来原本的长相可以。
我的叔叔严元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长得同样斯文秀气,每一天都穿得整洁而体面,此人气质很是温文尔雅。他为了做很多学生的教师,没有空娶媳妇,也不想草率地娶媳妇。他的大部分工资都拿来做慈善了,不太能补贴家里,自然不想耽误别人,在经济上养我一个已经很勉强了。
镇上的人们非要给他介绍媳妇,然后相亲的女人们一听他这些做慈善的行为不利家,也就不欢而散了。
他唯一在自己身上花了大价钱的是一把银亮亮的自行车,他每天早晚擦一遍自行车,很爱护那辆自行车,都不同意让我学着骑行,但是他这么爱护这辆自行车,某一天却把它砸得七零八落。
有一次严元香在学校熬夜工作,他下晚班回家的路上撞见有人把珍花按在墙上故意伤害,她本来挣扎过,挣扎不过又麻木了,便问那个人有吃的吗?
那个人说做完了就给她吃。
然后这个场景被路过的严元香撞见了,他用车上专门安装的电筒照射过去看清了具体情况,才气得下车赶紧拿起自己的自行车朝不要脸的男人死劲砸了过去,同时激动骂道:非人哉!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砸死你!你该死……
那是做事和风细雨的严元香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动肝火地动手打人,他以前也生过这种气乃至于仇恨到咬破唇齿间的血肉,但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后生,还要帮忙照顾身后的一群人,不能擅自冲上去送命,如今他终于可以站出来保护一个女人了。
严元香把镇上的街溜子往死里揍,砸得自行车的部件像全部被拆坏了一样,零件崩落一地,有些都找不回来了。
街溜子从一开始没设防落了下风,仓促提起裤子连滚带爬地逃了。
抓不住跑得像狗一样的杂种流氓,严元香气喘吁吁地回头顾着缩在角落里的珍花,珍花看到他发狂打人的样子,她害怕了,但是她并没有跑,因为他之前给过她好几次吃的。她心想,他打她一顿,她就可以有吃的。
严元香平息怒火,调整好状态慢慢地靠近珍花,他不仅把她身上被脱了大半的破衣服捞起来,还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到了她身上去。整个过程他非礼勿视,什么都没看,凭直觉帮她穿好的衣服。当时是夏天,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结果自己只能光着上半身看起来倒像不法分子,后来还被人家传谣是他欺负疯女人。
亲眼目睹了珍花在外头会随时给人欺负,忙碌的严元香终于把她带回家暂时收留着了。他之前已经问过她是哪里的,但她一问三不知,他本来打算忙完学校期末的各种事情,便想带她去警察局的。
然而街溜子的行为,使得严元香更快地报警了。一听警察两字,珍花就害怕并开始发疯,严元香只好换了一种说法告诉她是抓坏人。
已经有人冤枉严元香强迫疯子流浪女,谣言没几天就传开了,也有很多人都相信严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某些家长暂时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去严老师家补课了,直到便衣警察和珍花还了他一份清白,众人才及时止损,没有冤枉这个邻里眼中的好人,家长和孩子们心中的好老师。
那天镇上的警察没穿警服,穿的是自己平常的衣服,珍花也只晓得他是抓坏人的,起初才没有发疯。而且在严元香的引导下,珍花有些清醒地指认了侵犯她的街溜子是谁,那个人就被便衣警察抓起来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体会到有人保护她,还给她做主的感觉了,颠沛流离的此女下意识更亲近严元香了。
他们本来还要一起去警察局录口供的,严元香顺便想帮珍花找找家里人,但她跟着去到警察局门口,慢慢看清楚是什么地方,还看见很多穿警服的警察,她受惊了退缩着突然发起疯来,两个男人几乎都按不住她。
等严元香安抚着珍花把她扛起来远离警察局,她才平复下来,但她瘦成排骨似的身体直哆嗦着,嘴里一直说怕警察,警察抓她,不要去警察局。严元香猜到了她过去大概经历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才那么害怕警察局。
他很久以后才难过地知道,她被拐卖的那一段黑暗经历,从此他让自己的警察朋友在她面前照顾着些,在他家办事或者做客尽量不穿警服。他也不断地告诉她,真正的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她以前遇到的那些只是披着羊皮的狼,侮辱了警察的职业。
严元香只能自己先去录口供了,从警察局离去前,他嘱咐警察朋友穿便服上门帮忙查查珍花的身世。珍花神志不清,很难查到什么,警察朋友便叫元香先暂时收留着她,最好治治她的精神病,他回头报备一下慢慢查案,但查了几十年都没有查到珍花的身世,渐渐地,珍花就在我叔叔家里当上我的姑母长久住了下来。
早先,珍花是被严元香当作妹妹一样收留的,我叔叔也让我叫她姑姑、姑母。
我这位正人君子的叔叔收留她以后,一个男人毕竟要避嫌不好照顾女人,他总是花钱请人来帮她洗澡和打理卫生,还花费了很多的钱给她治疗精神病和妇科病。那阵子我连饭都吃不饱,叔叔更是把饭菜都让给我们吃,他大多等着回学校用膳去,晚上便在家饿着。
起初珍花在我们家安定下来,我叔叔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她不记得,回答是乞丐、疯子、丑八怪。
我和叔叔都感到无奈而又酸涩,心里很不好受,我们分别都说乞丐、疯子和丑八怪不是名字,那是蔑称,名字就是我叔叔的名字严元香和我的名字许存同这样的。
她想了半天,含糊不清地说不知道,没有名字。
我叔叔便给她取了名字。严元香说女人是天上的仙草,下了世便也是花儿一般美丽的生命,原本应是人世间珍珠似的女孩子……
所以叔叔为她取名珍花,倒是恰好与她本名里一个字对上了。
珍花受到好几年照料,慢慢才时好时坏地恢复神智。
以前,珍花总是想起那些耻辱的记忆来,她决心忘掉这一切,于是她忘掉了自己,便彻底疯了。可是后来再次遇到了好人家的帮助,她感受到了长期的温暖和好意,她潜意识里要做回自己,便痛苦地清醒过来,她知道她的身体也忘不了,所以她开始使劲儿地去想那些羞耻的记忆,直到想到想不动为止。
“流浪的日子里,我经常看见有个心好的书生跟着我,一出现就宽慰我,立春的时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此后他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个有时候友好出现,有时候消失的男人,只是我的一个慰藉……”珍花精神出现幻觉的那些年,她总是看见很多以前死去的人陪伴在周围,其中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据她说跟我叔叔严元香长得很像,所以她才对我叔叔有熟悉的感觉,对他没有那样防备。
几十年来,珍花的记忆约略恢复了一大部分,她记得的大多数都是痛苦的回忆,特别是集中营和被拐卖的那两段记忆。她还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暂时想不起来,但她知道它存在过,等着她去重新寻找它们。偶尔她才会在无意之间短暂地记起某某和某个片段。
珍花想做牛做马报答我叔叔严元香的收留,我叔叔人好总不让她做苦力活儿,叫她做些轻松的事情就行了。他看她手上那么多冻疮,全身有很多旧伤痕,担心累着她旧疾复发,身上哪里又作痛了。
……是啊,她终于遇到了我叔叔严元香这样的好人家,一个两袖清风乐于助人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