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饭后,珍花帮着养父母收拾桌子,他们还默契地留了一大碗饭菜,心软的一家子想要给那小伙子送饭去。
养娘待在家里洗碗,招呼他们快去吧,天气寒冷,饭菜都要冻硬了。养爹便牵着珍花的手,一起去探望宋生华了,宋家的房子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底,他家未没落前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家里有不少田地和雇工,他算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了。
宋生华以前很喜欢和何家的女儿秀兰一起学习,他俩是青梅竹马,两家是有一些情分在的,延续到了至今。而且因为宋生华名字里也有个华字,曾被何家人打趣过他是杨素华的小儿子或者小弟弟。
昔时气派的宋家破旧成了阴森森的鬼屋,要不是有养爹在,珍花真不敢独自前来送饭,养娘怕黑怕鬼才不想一起来,她白天路过瞅着宋家都瘆得慌,宋生华的父母就是被日本鬼子折磨得半死后,彻底吊死在院子大门口的。
养爹敬鬼神守礼仪,敲了门才敢进去。反正他们得不到宋生华的回应,宋生华不肯说话,也不肯轻易搭理人。珍花寸步不离地跟在养爹身旁,宽阔的宋家真大,稍不注意落在后面了说不定会迷路,跟镇上地主家有的一拼了。
父女俩到处呼唤宋生华的名字,劝他出来吃饭,大过年的把饭给他带来了,年夜饭是一定要吃的,沾了何家的喜气去去霉气。
他们七拐八弯在各处房间和荒芜的院子里找来找去,最后才在水池边看见一个单薄的瘦长黑影,宋生华穿着一身读书人的薄薄的长衫,他笔直地立在那里,仰头安安静静地望着月亮。
养爹脱下外套搭到小伙子身上去,没好气嗔骂道:“倔驴啊你,叫你吃饭,你听不见,嘴巴不用了,是不是耳朵也不用了?屋里头那么多厚衣服不穿,就知道穿你这个上私塾的衣服,当心冻死你!快,赶紧去桌上坐下吃口热乎饭,咱新闺女给你把饭菜捂在怀里,捂得热乎乎的,还没冷呢……”
养爹怎么拉宋生华,这脑子时好时坏的倔驴都不动,就犟在那里看月亮,他们都不晓得瘦成竹竿子一样的小伙子平时有没有吃饭,他战争期间受了刺激以后,成天迷迷瞪瞪的。
抱着饭菜的珍花不觉也看起了清亮的月亮,宋升华忽然转头看她,他抬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那枯树枝似的手伸到一半,见珍花退缩了,他慢慢地僵住了,嘴里用唇语无声地说了几个字:秀兰,你来了。
珍花看得出来他的唇语,她莫名打了个寒战,不禁四下张望周围,想着宋生华是不是能看见秀兰的鬼魂,秀兰见她抢了何家父母,会不高兴缠着她吗?
宋生华低了一会儿头,把冻得僵住的手慢慢往下放,养爹叫珍花快给饭,她反应过来连忙把饭菜塞给了宋生华,他便将饭菜端到了石桌子那边去吃,吃得味同嚼蜡,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吃饭,但活着又不得不吃。
养爹也拉着珍花坐到了石桌上,他唱独角戏热热闹闹说起了话,珍花最多附和几声,宋生华从头到尾闷声不响地塞饭,嘴里塞多了,他哇一下呕吐了出来,呕得鼻涕眼泪混流。养爹伸手拍拍他后背安抚着,叹气劝道:“生华啊,人生在世总有遗憾,熬过了战争结束,能捡一条命已是万幸。咱们秀兰走了,你是她的好朋友,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沉浸于过去的时候,别忘了未来的自己。我也看开了,咱们秀兰和你父母是解脱了,在世的人,何必拖着他们的灵魂不放,互相折磨呢?你说是不……”
宋生华蘸了点饭菜里的油水,在石桌子上写道:我是不可饶恕的汉奸。
每当那个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想为中华崛起的少年这么写,养爹都哑口无言,他知道确实帮着日本鬼子做过坏事的宋家小子不肯原谅自己,他暂时没有办法和立场让一个放不下过去而自责的人去原谅自己,更不能替受到伤害的村民教他原谅,人们至今都恨他。
毕竟养爹也恨过宋生华,但是后来他恨不动了,他只好蘸油水在石桌子上写道:我何继明原谅你了。
珍花也蘸了油水写道:小哥,往前看。
每当她看到这些年轻的男孩子,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小哥,猜想他会不会经历那些事情呢?然后她很容易对他们动恻隐之心。
宋生华摇摇头,闭上眼睛重新塞起了饭,像野蛮人一样用手抓得一塌糊涂。
养爹和珍花看他这样,总是五味杂陈。
第二天晌午,在阳气最重的时刻,珍花装好一份饭菜,打算尝试一个人去给宋生华送饭菜,养娘巴不得她出去走走,闺女来村里这么久,都没怎么出去过。
珍花将饭菜送到宋升华面前的时候,他又呆呆地用唇语无声地唤她,秀兰。
听说,秀兰以前也会给读书的宋生华送吃的。珍花点点头说:“我替秀兰姐给你送饭,我知道你们两个要好,你要振作起来。”
宋生华吃饭的期间,珍花试着用日语问他,好吃吗?
他像受了惊吓似的忽然之间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间顿住了,他半捂住耳朵盯着她的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少年的眼神里充斥着愤怒、迷茫和仇恨……
珍花便用日语开始讲述,自己曾经在日军集中营做了间谍一样的事情——伪装成日本人帮助了俘虏们和游击队。她告诉他,那时候她纠结而质疑的心情,她非常明白他的感受,她做俘虏的时候也帮日本人干了不少事情,那里的俘虏们全都得被逼着那么干,否则就活不下去,连共产党战俘都躲不过去,何谈他这个平民小百姓呢?
既然当初他没有刚烈得一死了之,如今这么拧巴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宋生华做了令自己非常过意不去的事情,但是他可以往前看将功补过,想读书就变卖点家里的东西,继续去上学读书,以后毕业了为百姓做实事。或者平时帮助大家,做些有用的事情……
宋生华彻底捂住了耳朵,然后发狂用脚踢翻了饭菜,摔碎了碗,不遗余力地在地上踩来踩去,将珍花心疼的食物踩得稀巴烂。他也动手把珍花推出了宋家关上了大门,便靠在门内像打呼噜那样大口呼吸着抽噎。
可过了几天,宋生华出门看见珍花的时候,他没有逃跑也没有推她,而是冲了过去。
因为村里那群无法无天的大小孩子围着难得出门的珍花,嘲笑她是逃荒来的野孩子,还嘲笑她的养娘给日本鬼子睡过,说不定她也被日本人睡过,一样是汉奸。大家看见何汉奸一家子给宋汉奸送饭了,以前还要避着,现在都不避了,真不知羞,就像她养娘给日本鬼子睡过了还有脸出门见人,有脸待在村子里。
这戳中了珍花难忍的痛处,她抹眼泪反驳道:“你们胡说,乱说的你们才是汉奸。”
他们肆无忌惮欺负势单力薄的女孩子,珍花终于发怒了,欺负她可以,绝对不能让人欺负对她好的养娘,她便大叫一声撞过去,一头撞到他们身上胡乱地撕打了起来。
宋生华瞧见珍花被那群平时比较恶劣的大小孩子围殴,他便冲过去做肉墙挡住了大家的拳头,任凭她怎么挣扎,他都挡在上面,他已经习惯被他们殴打了。
直到何家夫妇听外面人的说孩子们打起来了,他们气得立即拿了家伙也冲出去保护好不容易捡来的小闺女,那群大小孩便如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
听了珍花说她是怎么和大家打起来的,养爹认为他必须得去上门教训他们一顿,养娘难受得躺**默默怄气,这种事情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了,人言可畏啊。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宋生华还是一声不吭,珍花拿了药蹲在院子里给他擦抹,他哼都不哼一下,药还没上完他就离去了。
见宋生华走了,珍花又忙着去宽慰养娘,母女俩抱在炕头互相偎傍着,下午灰头土脸的养爹回来了,他上门去教训人家没讨着什么好,有理说不清,激动到跟人打起架来,也势单力薄被人们打得鼻青脸肿的。
娘俩哭笑不得给养爹上药疗伤。
一家子早已被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中伤得疲惫,所以养娘不爱出门,珍花随养娘也不怎么出门,只有给宋生华送饭去的时候,她才偶尔出门。
那天傍晚她送饭送得算是及时,但她到处都找不到宋生华,以为他神志不清乱跑到外面去闲逛了,结果听到村里的孩子和大人起哄说,小汉奸自杀去咯,苍天有眼啊,大家都盼着他死,他自己总算知道要去死了……
珍花搁下了饭菜藏起放好,才马上狂奔到大河边去看情况,村子里的某些人群都在围观宋生华跳河,那是何秀兰当初轻生的地方。他站在高高的大石头上,转头环视每一个村民看热闹的面孔,有些人还捡起石子儿纷纷砸他,叫他赶快去死啊!何必惺惺作态!
他额头上被砸出了一股血液,血渐渐越冒越多,他点着头缓缓张开双臂,终于说话了:“是的,我是汉奸,我对不起大家,我当初应该刚烈地去死……终究是我太犹豫了……不该扭扭捏捏抱着读书人的美梦又贪恋这繁华的人世间,我当以死谢罪……”
“不!”珍花像他上次那么冲过来一样,冲到前面拉住他的手臂,他却狠狠地推开了她,毫无留恋地坠入冰冷的河中,他看着趴在石头上的珍花那张亲切的脸孔,恍惚地微笑道:“秀兰,我来了。”
珍花生怕是她那晚的劝解导致他选择了一条结束的路,所以她必须要救他,她不会游泳,想跑回去找养爹,正巧养爹也听村民议论纷纷说起宋生华自尽的事情,他同时朝河边的方向飞奔过来了。
珍花赶紧告诉会水性的养爹,宋生华已经跳下去了。
养爹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猛一头扎入了这条宛如充满他老爷们儿胸中血泪的浩浩****的河流,这个令他最伤心、痛苦的地方,他那时候压根不知道秀兰去河边了,否则他也能救下自己闺女的,何秀兰浮起来的尸体被下游的村民发现,他们才知道疼爱了十多年的她永远没了。
溺水的宋生华被养爹救了后,村子里大部分经历过被汉奸出卖的本地人都失望了,连带着把那种失望一起转移到了何家,从前何家在本地人的圈子里是暗地里被排挤,如今大家光明正大地排挤何家。
何家夫妇将宋生华关在家里养病,听见外头有人骂山门,还丢石头砸进来,骂他们都是一窝汉奸互相包庇。何家已经怄气累了,懒得再同那些目不识丁只晓得泄愤的村民计较。
何家夫妇商量了一下,计划整理一下家产,搬离这个是非多的村子,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们顺便打算把宋生华给收养了,捞个儿女双全,一家人以后去镇上或者县城里过活儿,夫妻俩做个小本生意,供两个苦孩子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