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花竭尽全力将刘宪平的尸体拖到了一处地方掩藏起来,她几乎也快要被饿死了,为了刘宪平生平最后的愿望,为了他塞给她的那口命,她以超出躯体极限的意志力,终于随着一些人流来到了东北膏腴之地。
闯关东的队伍都很有规矩,人们不打扰当地人,通常敲门礼貌要点儿粮食就走。本地人家都知道这些人流队伍不惹是生非,是逃荒来的,大家一般都会打开门给灾民一些粮食。还有些灾民的孩子被人家给口吃的收养下来,有儿子留下以后做苦力报答本地人,也有女孩儿留下来以后做童养媳,大人孩子们互相愿意如此。
当时珍花学着逃荒队伍里的人,才鼓起勇气上前敲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那家农户的大门刚打开,撑到极限的珍花就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何家夫妇一看是饿得晕倒的小姑娘,二话不说把已经准备好的稀粥一点点喂进了她嘴里,她残留的一点意识使她自动稍微张嘴,将喂来的粥喝进了干瘪的肚里,但是她的眼睛还是睁不开,酸痛的浑身筋疲力尽。
夫妇俩看了看外面没有找到小姑娘的家人,便把珍花带回家里用棉被裹起来暖上。何继明让媳妇杨素华用热水帮小姑娘擦擦黑不溜秋的脸蛋和小手,两个人都喜欢闺女,便围在旁边照顾起了珍花。
等擦干净珍花脸上的脏东西,夫妻俩清楚看到她那张乖巧秀气又瘦成尖瓜子的小脸,更心疼怜悯着喜欢她了。
何家媳妇颤抖地握着珍花的手,不禁擦了擦眼泪说:“要是咱们的闺女没给日本鬼子害死的话,也是这么讨人喜欢的,她们还差不多大啊……”
何继明坐在旁边抽着旱烟,唉声叹气地劝媳妇别再提了,一提他这心窝里就像给马蜂扎了个千疮百孔一样,痛得他呼吸不过来,他那么宠爱的闺女啊……要不是还得照顾媳妇,要不是人们拦着他,把发狂的他捆了起来,他早就找日本鬼子同归于尽拼命去了……
夫妻俩沉默一阵,彼此对视一眼,慢慢又默契地出声商量道:“要是这闺女在逃荒的路上只剩下一个人了,咱们收养她好了?”
“好啊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媳妇微哂应道。
“那还得等人家小丫头醒过来了,问问人家的意愿。”上回有一对闯关东的父母得了恩惠,想把自己儿子送给何家养的,但何继明这个老爷们儿最稀罕闺女,他想着自己去世的闺女,怎么着也得收养个女孩儿,要把爱女的感觉找回来,那次便没有同意人家送儿子来。
“十有八九成了,我上次出去转悠看见了,那些逃荒的好些父母都把孩子送给有饭吃的人家养了,这小丫头的父母看样子也没了……我们这么好的人家……她还不跟吗?”
“到时候可别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这样说话,你啊太直白了……”
“知道啦知道啦,瞎操什么心,我平时是没分寸的人吗?你经常喝醉了,搁外头吹牛的时候咋不说……”
“别吵……醒啦……”长得五大三粗的何继明想去探头看小闺女,又怕靠太近吓住人家,便只让长得温柔些的媳妇待在小丫头面前,自己眼巴巴远远地望着。
珍花睡了大半天就醒了,按照她的身体情况,她应该一口气再睡个三天三夜的,但她心里和潜意识里耽搁着事儿,昏迷做梦都想着,就渐渐清醒过来了。她稍微转头,望着干净温暖的房内四周,目光缓缓停留在了夫妇俩身上,她喉咙发热而沙哑道:“谢谢大叔大姨救了我……”
“不谢不谢,客气啥呢,都是中国人互帮互助是应该的。”何继明最先出声回答。
“就是啊,人家的闺女也就是我们的闺女……”媳妇忙着倒水给珍花喝,珍花喝了一口水缓过来后,她费力地想爬起来给夫妻俩跪地磕个头,但她行动不便,浑身痛得像生了锈似的。
夫妻俩也给珍花按回炕上坐躺着了,劝她好好休息,感谢不急于一时,等她好了就是最大的感谢。
珍花想着刘宪平的尸体还藏在路上呢,她是一定要厚葬他的,在她的心目当中,他也是她的第二个未婚夫。她便一边喝杨素华喂来的温水,一边说起了她闯关东路上发生的事情,她泪流满面地哽咽着乞求夫妻俩能不能帮忙厚葬了士兵刘宪平,她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他们的,这会儿她终于有力气翻起来跪地给夫妻俩磕头了。
夫妻俩不肯受她的跪拜,安葬抗过日的士兵刘宪平,那是他们认为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这牺牲的士兵生前算是替他们为亲闺女报过仇了!但夫妻俩心里的想法趁这个档口也给问出来了,他们问珍花愿不愿意留下来做他们的闺女?
珍花没多想就答应了,生怕夫妻俩反悔安葬刘宪平的事情。至于找母亲和小哥的事情希望渺茫,以后再说,有一户好人家主动收留身无分文的她,她暂时求之不得。
于是第二任养父母开始询问珍花的家世和姓名年龄,珍花和盘托出,他们更心疼她了,也不是一定要强留人家,养父母便拍着她的小手告诉她,他俩会想办法帮她打听老家的位置,找不到就暂时住在何家,等珍花以后想走了,她还是他们的干女儿,以后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就好。
遇到这样一户好人家,珍花感动得涕泗横流,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了,便又跪在炕上给人磕头,认了干爸和干妈。
这一回夫妻俩总算没拦着她了,受用答应了一声,一家三口完成了发自真心的认亲仪式。
而养父母并没有问到珍花实际的年龄,因为那会儿珍花的年龄她自己都不晓得,后来估摸一九四六年南方饥荒的时候她应该十六七岁,但她有着一张娃娃脸加上发育不良比较矮小,整个人瘦骨嶙峋的,看起来还像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
听养父母说她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左右,她就以为自己应该那么大。
养父母也只问到了她叫小珍的简名,既然她不记得全名,所以养父母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做何金花,小名便叫原来的小珍就好了。
夫妻俩等珍花能下地活动了,他们领着珍花在堂屋里给祖宗上香。堂屋上方还贴了一张主席面貌端正的画像,珍花和养父母都说一看见伟人就安心,有伟人的画像在家里坐镇,什么牛鬼蛇神和倒霉的运气都会统统挡开。
接下来,他们夫妻俩向村干部报备了一下,召集了一些人手,由珍花领头带路去寻找卫国烈士刘宪平的遗体,人们正式将受人尊敬的抗日战士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抬了回去,请资深的入殓师将刘宪平打理整洁,大家伙便把他隆重请到了老百姓们集资修建起来的烈士陵园里,那里面黑压压埋葬的一大片可都是抗日时期牺牲的士兵。
珍花用帕子把刘宪平银黑色的勃朗宁手枪擦得锃亮,轻轻放到了他的身边,最后她摘了一束鲜花放在他合握的两手上,代表了她和人们对他的喜爱和敬意。可盖棺下土的那一瞬间,珍花舍不得她这辈子的第一个心上人啊,她大哭一场,稀里糊涂亲吻了男人的嘴巴一下,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吻献给了刘宪平,刘宪平也得到了今生梦寐以求的女孩子的亲吻。
珍花便趴在棺材旁边告诉刘守平,下辈子她对他好,他也对她好,他俩就和和睦睦过起好日子……下辈子中国一定就一直和平下去了……他再也不用小小年纪上战场害怕受伤……他再也不用怕生病的时候没人来探望……他再也不孤独了……他再也不用忍饥挨饿……那时候人人都有饭吃……她到时候天天给他做香喷喷的米饭端到他面前来……让他吃都吃不完……
这场面看得人们眼睛发红,人们都说何家夫妇收养了个知道疼人的好闺女啊。
而珍花的干亲父母更是知道疼人。
她这一次撞大运被失去女儿的一家人纯粹心疼地养了下来,两口子都对她很好,既不要她干什么粗活儿,更不要她去打工,只叫她吃好喝好玩好,长大以后侍奉他们或者来看看他们就够了,将来再替他们夫妻俩收个尸。
他们原来的女儿就跟个少奶奶一样从来不用干活儿,只需要上学读书玩乐,给养得知书达理、细皮嫩肉的,本来他们想着以后再给闺女找个好人家继续做少奶奶过好日子,谁知道闺女在外头玩的时候被日本鬼子糟蹋了,她心高气傲受不了这种侮辱,便投河自尽了。
厚葬了未婚夫刘守平以后,何家夫妻做了一大顿饭菜安抚沉浸于与未婚夫生离死别的珍花。他们给她碗里夹了满满的肉菜,慈祥笑着叫她别光顾着看,别舍不得吃或者不好意思吃,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放着也是发霉坏了可惜,闺女要多吃饭长肉了才能更健康好看。
满屋子热气腾腾的粮食,是珍花和刘宪平在路上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珍花跟往常做梦一样看着面前的食物,饿的那些天他们连做梦都不敢做得这么圆满,满屋子水蒸气导致一家人几乎快看不见彼此的人影了,她处于失真当中,真怕是一场梦。她不停地挥掉雾气,一声声地叫养爹和养娘:爹!娘!这是真的吗?
他们都探头向她喜气地答应:哎!金花!是真的!比真金还真!千真万确啊!
养父母还给珍花取了个叫妞妞的小名,私底下爱管她叫妞妞,养娘每天起来都给她梳辫子,还给她穿厚厚的花夹袄,让她吃饱穿暖睡在炕上养身体。
养爹要出去下地干活儿,他每天出门前和回家后,都爱把半大个珍花抱起来,四处兜圈子假装坐飞机玩一阵,像搂着他们原来的亲闺女一样,有时候大人们甚至泪眼婆娑委屈巴巴地哭。珍花便替他们擦眼泪哄着说,爹,娘,别哭了,姐姐肯定跟宪平一样去投胎过好日子了。
一家三口互相心疼彼此,日子逐渐过得有滋有味儿,他们也热心地去帮珍花打听老家的村子在什么地方,可惜那地方太偏远了,谁都没听说过。
珍花不爱往外跑,平时大部分时间黏在养娘身边,主动帮着打打下手。养娘也不用一个人待在家里胡思乱想了,有新闺女陪她说话,一起做些细活儿,不像之前那样独自孤零零的,她真感谢上天赐予了她一个知心的妞妞啊。
养娘在热乎乎的炕上教珍花纳鞋底、缝衣服,做些针线活,两个女人家唠嗑着本能地就想做这些事情。养娘低着头把针穿入布料上,不知不觉掉了眼泪,她很快擦掉了泪,不想让妞妞担心。
但珍花还是看见养娘又哭了,不知这一回是想他们的亲闺女了,还是觉得眼下幸福感动哭的,她用袖子帮养娘擦泪,哄着问道:“娘,怎么了?别怕,我会陪着您的……”
养娘不肯说,珍花继续问,她还是不吭声,到后来她心里的难过实在憋不住了,终于有一天妇人掉着眼泪,亲口告诉了珍花那件事情。
原来,养娘也被日本鬼子糟蹋过,她不像女儿那么有烈性,她怕死想活,却活得拧巴,平时老想起那些恶心的事儿来。不过她觉得自己目前已经很幸运了,丈夫未曾嫌弃过她,一致对外骂那些说三道四的人,也最仇恨日本鬼子,她遇到这样的丈夫真是庆幸啊。她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嫁给了对她好的东北丈夫,东北男人对女人不薄啊。
养娘还跟珍花说起隔壁邻居有个女人当初也被日本兵糟蹋了,她丈夫死了以后,却被婆婆一家子嫌弃不干净,不要她了。村里人背地里到处说闲话,说得可难听了。她就出走了,走得好啊,就是怕她一个人以后怎么过,这世道女人在外想有活路,难啊。
珍花喉咙胀得发痛,她哽咽着想说出自己也被日本鬼子糟蹋过的事情,如此来宽慰养娘,可是她又无法启口,即使觉着这一家子都是好人,她生怕出什么意外传出去了被村民们说三道四排挤,最终同样落得那女人的下场。
心事重重的小姑娘便忍下了心深处的话,她依赖地抱着养娘,把刘守平当初说给她听的话向养娘传达了一遍,并亲热哄道:“娘,别怕,日本鬼子走了,再也不会来了,他们要是敢来,我就拿枪打死他们,我的朋友和宪平都教我打枪,我已经学会了,以后我保护你们……”
养娘哭得更厉害了,女人啊是水做的,感动起来也爱哭。她俩抱成一团哭哭啼啼的,害得养爹以为她们被村里人欺负了,直嚷嚷给她们报仇去,她们才破涕为笑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
养爹便笑话她们爱哭鬼,然后抽烟说起其他的话题:“因为侵华战争,村里最早原有的村民都不多了,最近多了很多人户,都是闯关东留下来的人,都热闹起来了互帮互助,我今天在田里干活儿辛苦打水浇地,人家还把活水搭给我用……都得感谢这块母亲一样的风水宝地,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也帮助了其他外来人家,人家也肯知恩图报……”
一家子合家欢乐聊着天,热热闹闹,让人心里发暖。
到了过年何家也是这样热闹的,但珍花记忆深刻的是,她在炕上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看着屋内,便转头看见有一个眼熟的少年在外头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珍花在村里远远看见过这个少年,他深居简出,村里没人理他,大家好像都很讨厌他,而且他似乎一个人过。
养爹和养娘都去厨房端饭菜了,珍花爬过去靠近少年一些,她隔着玻璃木窗问他,不回家过年吗?要不要进来吃饭?
这其貌不扬的小伙子便在窗户上哈气写道:我是汉奸。
珍花愣住了,等大人端菜上桌,他立马转头就跑了,边跑边用两手背交替着擦泪,少年没注意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他匆匆忙忙爬起来马上又奇怪地跑了,连养爹看大过年的份上招呼他过来吃饭,他都不肯,一个人消失在了黑漆漆的暗夜里。
珍花问养父母,那个少年真的是汉奸吗?
他们复杂地望了一眼窗户上的字,犹豫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养娘同情地说,那孩子啊一言难尽……
养爹咬了一口馒头,哼了一声说道:“战前日本鬼子在村里作威作福的时候,把人家宋生华的父母抓走了,目的是让他给日本人当翻译官,谁叫这孩子以前跟他爹漂洋过海去日本做生意的时候,留在日本读过书,学会了说日本话。日本鬼子就盯上他了,他本来是不干的,后来鬼子就用他父母威胁他,他才被迫帮日本人做翻译官,还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得罪了村民,大家都骂他是汉奸。他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日本鬼子还是把他刚烈的父母整死了,战争刚结束那阵子我们这里清算日本鬼子,村民差点儿把他也抓起来送过去枪毙了,但是这孩子的父母以前也帮过一些人家,我和那几户人家帮忙求情,就捡了他一条命……战后他孤苦伶仃的,我跟你娘看不下去,想着他当初那么做被逼无奈也情有可原,平时就我们搭理过他,我三天两头给他送些吃的,他才敢跑我们院子里来,每次来了就眼巴巴望一会儿这里便跑了,叫他进屋里来,他死活不肯还要跑……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啊,给日本鬼子当过翻译官以后,他不止拿针缝过自己的嘴,而且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了,逢人就写自己是汉奸,看样子精神都不太正常了……”
“别说了……说这么多不如你饭后给人送点吃的过去……大过年的讲这些事情晦气……”养娘不喜欢养爹一开口讲起哪家苦命人就没完没了的。
珍花听着这些事情,心里不是滋味儿,面前一桌子冒着油光的过年饭菜都香不起来了。
是啊,谁不是苦命人呢,苦命人更难原谅苦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