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和蒋子澄的对话没有一个结果,但在楚瑜的坚持下,她还是陪蒋子澄去了医院。事实证明验孕棒的结果没有出错,蒋子澄确实怀孕了,不仅如此,也诚如蒋子澄所说,医生认为她的年纪已经偏大,加上她当年流过孩子,对身体也有影响,所以从医学角度来讲建议蒋子澄留下这个孩子,不然以后自然受孕的难度会很高。

蒋子澄没有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也没有听从楚瑜的建议回去自己考虑清楚了、再决定是否告知张骏,她和楚瑜分开之后就给张骏打了电话。和张骏在一起以来,蒋子澄一直长居南都,张骏则是郁京、南都两地跑,此时张骏应该还在郁京。

“我有事和你谈,很重要。”蒋子澄还是开门见山。

张骏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往南都,赶到蒋子澄选择的饭店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蒋子澄的面前摆着一桌酒菜,但看得出她一筷子都没动。

“不是让你先吃?”张骏连忙说,“饿坏了吧。”

蒋子澄摇了摇头:“不想吃,你吃吧。”

“怎么了?”张骏见蒋子澄如此,也顾不得胃的感受,问道。

“先吃饭,”蒋子澄帮张骏夹了一筷子菜,说,“午饭吃了吗?”

“刚吃了飞机餐,”张骏示意蒋子澄不必忙,接着说,“你要和我谈什么事?”

蒋子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后还是为自己夹了菜,说:“还是先吃饭吧。”

这一餐饭吃得不算愉悦,蒋子澄一直在帮张骏夹菜,说自己没什么食欲,看着他吃就好。张骏则是知道蒋子澄心情不好,但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所以尽管在配合地吃菜,但心里总觉得忐忑。一直到张骏真的吃不下了,蒋子澄才开口说话。

“你记不记得,我说我喝酒喝没过一个孩子?”

“提这件事做什么?”

蒋子澄读研那会儿有几次没做安全措施,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中了招,结果没等她和男朋友坦白,男朋友就移情别恋说了分手,蒋子澄借酒消愁,直接在酒吧喝到流产。也是因此,蒋子澄对男人颇为不信任,不愿意进入到一段亲密关系当中。后来张骏对蒋子澄实在是好,她也真的对这个男人动了心,但害怕重蹈覆辙,索性在答应张骏之前坦白一切,由张骏选择是否要和她继续下去。

“那件事情我没和你说全,其实还有后续。”蒋子澄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我本来打算一直瞒着你的。”

“什么?”

“我养好身体之后开始逛夜店,每天去找不同的男人。”蒋子澄低着头说,“男人可真贱,我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跟我走了。我从来不找同一个人,每天去钓不同的,不谈感情、只做|爱。有时候也有非要我联系方式,甚至去等我、找我的,”蒋子澄露出自嘲的表情,“我有千种万种方式告诉他们,他们不配。”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那段日子可能持续了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吧。”蒋子澄虽然回答了张骏的问题,但她还是不敢抬起头去看张骏的眼睛,“后来觉得这种生活实在没劲,就渐渐不去了。”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觉得应该告诉你。”

“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说过了,觉得应该告诉你。”

“那你怎么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张骏问,“你想跟我分手,所以编谎话出来骗我,好让我做那个提分手的恶人?”

“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想分手,还是没有骗我?”

蒋子澄避而不答:“我只是把我身上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你,你要做什么反应那是你的事。”

“蒋子澄,你有没有觉得在我们俩的感情里,我永远是那个主动的人,我要走十步、你才愿意走一步,你总是要带给我这样那样的问题,然后说‘随你吧,你怎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如果你要和我分手,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又来。”张骏没好气地说,“那你呢蒋子澄,你和我说这些总要有个动机。就算你不告诉我动机是什么,你也可以告诉我你想听到我怎样的回答。”

“我怀孕了。”

“什么?”

“我怀孕了。”张骏猛地站起身,然后听蒋子澄继续说道,“**大约有98%的有效性,其实可以理解,咱俩做了肯定不止49次。”

“怀……怀孕。”

“对,怀孕。”蒋子澄终于看向张骏的眼睛,“你不用紧张,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必须要!”张骏打断蒋子澄的话,然后坐了下来,“这是我们俩的孩子,我说要。”

“怎么养呢?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夫妻,难不成我以后要告诉我的孩子说这是你爸爸,但是他和妈妈没有关系吗?”

话说到这里,张骏算是彻底明白蒋子澄今天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想了想,然后尽量让自己冷静地说:“我应该没怎么和你说过我的姐姐吧?”

蒋子澄摇摇头,一是因为张骏确实没怎么说过,二是因为不理解张骏这时候提他姐姐做什么。

“其实她不是我姐姐,她以前是我的哥哥。”张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着,“以前她叫‘张骐’,马字旁的‘骐’,和我一样,后来才改用了三点水的‘淇’。”

蒋子澄打断张骏说:“我现在不想和你聊这个。”

“但我现在必须和你说这个。”

张骏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一个着实超越了蒋子澄想象的故事。

张骏生长在一个很严苛的家庭,父亲以一种类似于清规戒律的方式管束着他和哥哥,甚至还有他们的母亲。他的父亲与这片土地上大多数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同,他不信仰佛教、也不信仰基督教,而是信仰伊斯兰教,或者张骏更愿意说他的父亲是一名极端的伊斯兰教徒。按理说生下两个男孩儿的张妈妈应该是家族荣光,但他的父亲对待女人的方式更为极端,在外的荣耀自不必说,可在家的时候,连彼时年纪尚幼的张骏都能感受得到,母亲与父亲的仆人无异。所以张骏理解母亲的离开,他只是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不能带着他和哥哥一起离开。

“你能想象吗?像我这样的一个富二代,从小过得实际上是清教徒般的日子。”

作为家族未来的继承人,父亲对于哥哥的管束比张骏严格得多,在哥哥的庇佑下,张骏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或者青少年时期有太多痛楚,因为哥哥的庇护,他甚至有过肆意而张扬的青春;但在他哥哥成年的那一年,一切都变了。

哥哥喜欢男人这件事张骏早就有所察觉,他只是不确定,又或者说他不知道这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喜欢男人不该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但如果遇上不理解的老师,那一定会变成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还生长在一个视同性恋若洪水猛兽的伊斯兰家庭。所以在哥哥的情书被他喜欢的人一封封交给老师,还在整个学校公开嘲笑之后,哥哥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种自我怀疑甚至强烈到他产生了性别认同障碍。这是张骏后来才明白的事情,但当时的他只知道哥哥的行为让父亲觉得耻辱,仿佛哥哥做了杀人放火一般有辱门楣的事情——张骏甚至相信,哪怕哥哥是真的杀人放火,父亲的反应都不会那样强烈。

在极端父权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多半敏感脆弱,被爱人背叛、朋友嘲笑,回来还要被父亲当作垃圾,今天的张骏尚且不敢想象那时张骐的内心究竟经历了多少折磨,何况彼时的张骐又是如何经历这一切。总之在张骐被父亲当作垃圾似的扔去国外没多久之后,张骏就被张骐告知,他做了变性手术。手术前医生告诉张骐,他有可能活不到手术结束,张骐觉得那样最好,但他活下来了,他变成了她,她就必须面对他的一切。

父亲自然是震怒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将张骐赶出家门,或者不如说他真的这么做了;只是在张骏威胁他敢如此,张骏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情况下,父亲换了一种说法——对外说张骐在国外的时候因车祸去世,而他找回了小时候丢失的女儿,于是便将“骐”改作“淇”,张骐也就由家中长子,变成了家中长女。

“你知道我和张淇的关系为什么会恶化吗?”张骏说,“当然不是为了争什么家产。”

张骐变成张淇是18岁的决定,太冲动、太极端,所以在后来逐渐消除了她的性别认同障碍之后,张淇后悔了,但已回天乏术。那时的张淇需要一个嫉恨的目标,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张骏。

凭什么?都是在同样的家庭长大,凭什么张骏就可以健康顺遂、凡事如他心愿,凭什么她就被嫌弃被排挤、甚至为此搭上一生?张淇想不明白,她便只能将所有的、对世界、对父母、对经历过的一切又一切的的怨与恨,通通施加到张骏的身上。

最开始张骏会忍耐,因为他知道从男性变成女性,张淇的内心一定有太多他不能分担的苦楚,所以承担张淇的怨恨就变成了他分担的方式;加上张骏也承认父亲对他远比对张骐和善,也正是因为张骐的庇护,他才得以相对率性自我地长大,所以他觉得自己对张淇有所亏欠。然而随着张淇的变本加厉,张骏逐渐认识到张淇的心理问题不再是他退让就可以解决的,他劝张淇再去看心理医生、无果,后来用粗绑着张淇接受心理治疗,效不效果的张骏说不清,他能说清的只是那之后两人的反目。

“我当初有一段时间觉得你不愿意结婚正合适。”张骏忽然岔开话题说,“不结婚,在父亲眼里我就不是令他满意的孩子,这样张淇的怨恨也许能轻一些。”

张淇后来有没有定时接受心理辅导张骏也不知道,但他想是有的,毕竟这两年姐弟之间虽然再难回到当初亲密无间的样子,但也不至于剑拔弩张。父亲那边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可能是人上了年纪有太多力不从心,面对孩子们的特别,虽然还是做不到接受,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蒋子澄和张骏在一起后从没有单独见过张骏的父亲或者姐姐,蒋子澄只当他们家庭不睦,也没有想太多,今天听张骏从头这么一梳理,才觉得瞠目结舌。

“其实不单是做个不听话的儿子以减轻张淇的怨恨,子澄,你说,我这样的一个家庭,我怎么敢向你求婚?我怎么能让你嫁到这样的一个家庭?”张骏沉默了几秒,又说,“我有妈妈,但是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我有爸爸,但你说他,也不是很像一个父亲吧;我甚至还有一个……sibling,但一年也说不了两句话。子澄,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幸福,我这辈子都没体验过家庭的感觉,但是你给了我一个家,一个真正的、温暖的、让我向往回去的家。”

“我……”蒋子澄紧紧握着张骏的手,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今天和我说的事情我需要时间消化,我相信我说的事情你也需要时间,但我可以确定告诉你的是,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今天和你讲这些事情就是想说,你有你不愿意面对的过去,我也有,而且你的是过去,我的还是一个没有完结、不知未来发展走向的现在,如果你都不会嫌弃我的家庭、我的背景,我为什么要介意你的曾经?

“留下这个孩子,子澄。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如果你不愿意结婚,没关系,我们一起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只要你不说分手,我一定不会离开你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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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伊斯兰教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其教义平和。本文中提到的人是极端者,这是人的问题,不是宗教的问题,作者没有任何冒犯此宗教的意思。如感到不适,作者为此致歉,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