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待《资本论》,《资本论》所揭示的资本无限增殖的逻辑,正是人的欲望无穷膨胀的体现,是一种欲望形而上学的逻辑。马克思的形而上学批判不是以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来取代旧的形而上学,而是从根本上拒斥和超越形而上学。因此,马克思的《资本论》不仅揭示了这种欲望形而上学及其逻辑,并且对这种欲望形而上学展开了激烈的批判,试图从根本上超越同一性形而上学对人类的控制。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了G—W—G'这一资本增殖的逻辑,但是这一逻辑只是基于货币转换为资本的简单模式给出的公式。实际上,这一公式中的W并非简单的指一种“商品”,而是指一个生产过程。换句话说,W指的是资本的循环过程的第二阶段W…P…W'。“资本家用购买的商品从事生产消费。他作为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者进行活动;他的资本经历生产过程。结果产生了一种商品,这种商品的价值大于它的生产要素的价值。”①因此,货币资本循环的公式是G—W…P…W'—G'。在这里,我们必须强调这一公式。强调这一公式的意义并不是让我们清楚这一资本增殖的逻辑,而是让我们明白这一公式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合理性界限。正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揭示了理性的边界,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的《资本论》揭示了资本的边界。康德指出理性一旦超越自己的边界进行形而上学的误用,就会导致先验幻象。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一旦超出G—W…P…W'—G'这一货币资本循环的公式,就会陷入财富增长的幻象。

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是19世纪的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论》写作所依据的主要是英格兰的社会状况。马克思通对英格兰工业资本主义的考察,发现了“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社会的财富即执行职能的资本越大,它的增长的规模和能力越大,从而无产阶级的绝对数量和他们的劳动生产力越大,产业后备军也就越大。”②马克思的结论和亚当·斯密等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之间却出现了矛盾。因为根据亚当·斯密的观点,资本增长的规模和能力越大,整个社会的财富就会得到更大的增长,这种财富的增长将会惠及全体人民。而现在,马克思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工人阶级生活悲惨的世界。这促使马克思去追问工人阶级生活的苦难根源在哪里。马克思指出,根源在于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剥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谋求建立一种高福利国

家,他们在第一次分配之后,通过高税收等其他方式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分配,实现全体人民的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这使我们很难再通过剥削去指责当今的资本主义制度。罗尔斯在其著作中,倡导一个能够最大程度增进最不利者利益的理想正义社会,更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代资本主义解决了,最起码是在努力地解决马克思所谓的剥削问题。

实际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和危机还不在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因为这一矛盾在当代资本主义的努力下,已经得到了很大缓解。对于当代资本主义来说,最大的危机在于偏离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轨道,陷入了资本增殖的幻象,从而堕入了欲望的深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展现的欲望形而上学的逻辑在当代社会中愈演愈烈。同马克思时代的工业资本主义相比,当代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是金融资本主义。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范围内都开始产生“资产证券化”浪潮,衡量一个企业的资产首先要看的就是它的股价。金融资本主义开始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的本质性特征。实际上,在早期的工业资本主义时期也存在着金融资本,马克思将其称之为“高利贷资本”。但是为什么不把那时的资本主义也称为金融资本主义呢?这是因为那个时期资本增殖的逻辑是工业资本主义式的,而我们当今社会的资本增殖模式却是金融资本式的。工业资本主义时期,存在着三类资本:工业资本、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增殖逻辑是G—W…P…W'—G',通过工业生产过程发生资本的增殖,商业资本通过购买工业生产的劳动产品获得利润,高利贷资本通过把钱借贷给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获得利润,无论是高利贷资本,还是商业资本如果想产生增殖都离不开工业资本的生产过程,也就是说离不开W…P…W'。但是金融资本主义把资本这一增殖的过程给简约化了。我们时代的金融资本如果想获得增殖,不单单可以通过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实现,它完全可以自身实现增殖。资本不通过实体经济,自身发生增殖,标志着金融资本主义的诞生。

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兴起,G—W…P…W'—G'逐步被简化成G—W—G',并且其中的W逐渐被虚拟化,直到直接出现G—G'的资本增殖模式。①现今的金融资本,对进行实体经济的投资获得收益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们热衷的是资本炒作,用钱来套取更多的钱。一旦资本增殖的逻辑由G—W…P…W'—G'转变为G—G',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超越了自己的合理性界限,欲望形而上学被膨胀到了极致。“在这种虚拟的‘新经济’中,资本炮制了一种幻觉,仿佛它可以在没有劳动介入的情况下自我繁荣。”②人们不再把辛勤劳动当作美德,而是把资本的投机当作能力的展现。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欲望的癫狂之中。仅靠诸如新教伦理之类的道德法则来规范人的欲望,随着神圣的祛魅,已经不再可能。“有一种看法,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在17世纪期间变得根深蒂固,即人们不再相信能够用道德教化式的哲学和宗教戒律来约束人类的破坏欲。必须寻找约束人类欲望的新方法。”③文艺复兴虽然使人类摆脱了神圣性的奴役,但却将人置于自己欲望的控制之下。

霍布斯、培根、洛克、休谟、爱尔维修等许多大思想家都在寻求压制或驯服欲望的道路。但是,“考虑到这样的不容忽视的事实,即人类是永不安宁的、充满欲望的并受欲望驱使的动物,那么压制欲望和驯化、利用欲望的解决方式都缺乏说服力。压制欲望是以假想的方式逃避问题,而更具现实性的驯化、利用欲望的解决方式,其转变过程与炼丹术一样神秘”①。当这些大思想家们试图解决欲望的时候,仅仅是早期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主义尚未发展到金融资本主义。也许当时的社会还可以通过新教伦理、通过权力的压制或者通过欲望与欲望之间的制衡来控制、利用和驯化欲望。即使效果不是那么理想,但毕竟还处在合理的发展界限之内。在我们的社会,不仅所有的欲望都转化为对金钱的欲望,并且这种欲望被放大到极致。在我们的时代,对于资本增殖来说,生产过程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根据《财富》杂志2015年7月22日发布的2015年世界500强企业排行榜,前10名中,有7家都是银行保险类企业。G—G'的资本增殖模式已经冲破了资本增殖的合理性界限,所产生的只能是财富增殖的幻象,它会把整个资本主义推入欲望的深渊。资本主义社会的欲望形而上学逻辑把现代人整个都卷入到了对欲望的追逐当中,人的本质完全被物化了,人所具有的“神性”的本质消失殆尽。我们很难看到“崇高”“自由”和"诗意",充斥着这个世界的是"卑污""催逼”和“算计”。

实际上,马克思已经找到了彻底消解欲望形而上学的道路,那就是瓦解“资本”。资本作为人类“欲望”的现实化,正是欲望形而上学的秘密所在。资本赖以生存的前提是“私有财产”,所以马克思认为扬弃人的异化和扬弃私有财产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正是在“财产权”这一问题上,资产阶级思想家们和马克思有根本性的分歧。在马克思看来,“财产权”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根源,而资产阶级思想家们则一致认为“财产权”是现代社会中人们基本权利和自由的保障。就当前社会发展的现状来看,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们无法抛弃资本,世界各国也依然会热衷于资本增殖所带来的经济发展。这也决定了人类至少暂时无法选择马克思的釜底抽薪式的方法。但是,当代社会必须坚守住资本的合理性界限:资本的增殖必须通过实体经济的生产(G—W…P…W'-G')实现。一旦人类社会完全堕入到资本增殖的幻象(G—G')中,等待人类社会的将不仅仅是所有的一切沉浸到金钱的冰水中,连现代社会的最后一丝先验的道德规范都将**然无存。当我们被这个欲望形而上学的逻辑所控制,并津津乐道股票、基金和理财的时候,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就已经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暂且抛开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增殖的方式是否合理不谈,资本文明也必将导致资本主义的自我毁灭,当然也包括人类文明的毁灭。这是因为,按其本性来讲,资本主义理性的计算乃是谋取利润,其资本增殖的逻辑会榨干地球最后一点资源。根据丹尼尔·贝尔的论断,当代资本主义已经逐步挣脱了新教伦理的限制,“节制”不可能再出现在资本主义的字典里。如果没有资本增殖所支配的“热病似的生产”,可持续发展是可能的。但是,资本无限制和无止境的增殖和人类欲望的极度膨胀必将造成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性掠夺。按照如今的自然资源开采和地球污染速度,人类还能持续多长时间将成为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如果资本的文明是人类终极文明形态的话,那也只是人类自我毁灭前的狂欢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