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社会形态中人都是有欲望的,正如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也都存在着货币、资本和市场。但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欲望和其他社会形态中的欲望却有着本质性的区别。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一版序言中明确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①这意味着,马克思研究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有一个根本的前提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我们在研究“欲望”的时候,也必须将这一问题置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大前提之下,否则对“欲望”的研究就有可能成为抽象的。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区分了“自然的需要”和“历史形成的需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欲望的产生和“历史形成的需要”密切相关。马克思说:“资本作为孜孜不倦地追求财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驱使劳动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这种个性无论在生产上和消费上都是全面的,因而个性的劳动也不再表现为劳动,而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而在这种发展状况下,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消失了;这是因为一种历史地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①“自然的需要”和“历史形成的需要”是两种具有本质性差异的需要形式。何谓“自然的需要”?“自然的需要”就是人作为生物体存在的本能层次的需要,它是维持人的基本的生存的需要,只要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需要就是必须存在的。这一点在动物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和突出,动物身上的需要只能是自然的需要,动物终其一生都在为这种需要而努力。“自然的需要”是维持人类本身再生产的必要的需求,而“历史形成的需要”则是超越本能需要的欲望。“自然的需要”的放大,我们可以称之为“贪欲”,但它并不是对“自然的需要”的超越,依旧是自然的产物,贪欲在没有货币的情况下也是可能的。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欲望表现为对一般财富的追求亦即致富欲望,致富欲望本身则是一定的社会发展的产物,而不是与历史产物相对立的自然产物。在马克思看来,货币不仅是致富欲望的对象,同时也是致富欲望的源泉。
“欲望”只有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才真正地诞生,并获得它全部的意义。这是因为历史形成的需要即欲望通过货币和资本在现代社会中彻底地实现出来。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指出犹太人要想获得真正的解放,“就其终极意义来说,就是人类从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马克思这里所谓的“犹太精神”指的是犹太人在经商牟利的活动中表现出的唯利是图、追逐金钱的思想和习气。“实际需要、利己主义”就是犹太精神的基础。马克思指出:“实际需要、利己主义是市民社会的原则;只要市民社会完全从自身产生出政治国家,这个原则就**裸地显现出来。实际需要和自私自利的神就是金钱。”①因此,犹太精神的实质归根到底就是对“金钱”的崇拜,这构成了现代社会的精神实质。“金钱是以色列人的妒忌之神;在他面前,一切神都要退位。金钱贬低了人所崇奉的一切神,并把一切神都变成商品。金钱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独立自在的价值。因此,它剥夺了整个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固有的价值。金钱是人的劳动和人的存在的同人相异化的本质;这种异己的本质统治了人,而人则向它顶礼膜拜。”②
“金钱”为什么能够在现代社会中获得“神”的地位,受人顶礼膜拜?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引述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表明了这一原因:金钱作为货币具有购买一切东西的特性,货币的特性的普遍性是货币的本质的万能,它被当成万能之物。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写道:金钱或货币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它是有形的神明,它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特性变成它们的对立物,使事物普遍混淆和颠倒;它能使冰炭化为胶漆。”③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是一种颠倒黑白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为货币占有者所拥有。“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性质颠倒和混淆,使冰炭化为胶漆,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它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①正是由于货币具有这样的“神力”,所有的人都在追逐金钱,膜拜金钱。因为他们坚信:“凡是我作为人所不能做到的,也就是我个人的一切本质力量所不能做到的,我凭借货币都能做到。”②
中世纪前夕,奥古斯丁曾经谴责了三种罪恶的欲望:金钱、权力和性。对金钱和财富的贪婪是令人堕落的主要罪恶中的一种,对权力的贪婪和性的渴望是其他两种罪恶。在现代社会中,对权力的贪婪和性的渴望都可以转化为对金钱和财富的欲望。“货币的力量多大,我的力量就多大。货币的特性就是我的——货币占有者的——特性和本质力量。因此,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决不是由我的个人特征决定的。我是丑的,但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可见,我并不丑,因为丑的作用,丑的吓人的力量,被货币化为乌有了。”③所有的欲望都将汇聚成一个欲望:致富的欲望。因为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一切。中世纪,对荣誉的渴求凌驾于人类的所有欲望之上,为荣誉和光荣而奋斗成为美德和光荣的试金石。中世纪的骑士风气就是对“为荣誉和光荣而奋斗”的精神的弘扬。在文艺复兴时期,对荣誉的追求更是占据了主导意识形态的地位。随着教会影响的衰落,贵族理想的拥护者能够利用大量的古希腊罗马文本来颂扬对荣誉的追求。但是对金钱的追逐在这一时期也逐渐获得了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合法性地位。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道德和意识形态背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转变,英雄主义迅速覆灭。“英雄主义理想的毁灭,只能恢复耻辱式的平等,即奥古斯丁所指的赋予对金钱的热爱、对权力欲和荣誉欲(更不用说正当的欲望)的平等。事实上,不到一个世纪,攫取欲和与之相关的活动,例如,商业、银行业,最后是工业,由于种种原因得到了普遍认可。”①
欲望开始成为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的精神状态。这是因为资本主义使人类欲望的无止境和无限度成为可能。个人拥有的有形的、特殊的财富终归是有限的,但人类对一般财富的追求却可以是无限的,因为人类可以无限制地拥有金钱和货币。“货币不仅是致富欲望的一个对象,而且是致富欲望的唯一对象。这种欲望本质上就是万恶的求金欲。致富欲望本身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欲望,也就是说,它不同于追求特殊财富的欲望,例如追求服装、武器、首饰、女人、美酒等等的欲望,它只有在一般财富即作为财富的财富个体化为一种特殊物品的时候,也就是说,只有在货币设定在它的第三种规定上的时候,才可能发生。”②马克思这里所说的货币的“第三种规定”就是货币作为资本。资本的本性是“增殖自身”,资本增殖的逻辑所展现的正是欲望逻辑的现实化。对于金钱的欲望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所造成的现代人唯一的真正需要,因为这种制度使得金钱能够购买一切,权力、名望、地位、荣誉,甚至亲情和爱情。
“资本主义世界的真正上帝是金钱。强烈的占有欲、金钱欲,变成支配一切的东西,而一切价值都以金钱来表示。工人、资本家也一样,都想得到更多的金钱,但是即使工人的工资得到了提高,他仍旧被非创造性的劳动所奴役。”①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悲惨的生活境遇阻挡不住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相反富裕的生活条件、对金钱的欲望反而使工人阶级逐渐丧失了自己的阶级意识。人们会沉浸在这种异化中,而不想超拔出来。人们不是想推翻资本家的统治,而是都梦想成为资本家。资本意味着权力、魔力和欲望的实现。从根本上来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欲望形而上学对人的控制。现代社会的人们遵循着利益最大化的法则,每个人都按照“成本—报酬”这种计算的方式实现着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在欲望的催逼之下,人们永远不可能停下追逐金钱的脚步。“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们永远处于一种相对的贫困和一种相对收入差距的逻辑驱使下,人们对利益最大化的奋斗永远没有止境,也就意味着永远在焦虑、紧张,永远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