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是一天中埃洛蒂·温斯洛最喜欢的时光。伦敦夏日里的某个向晚时分,日头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就势西沉,霞光透过路边的小块玻璃砖洒在埃洛蒂的办公桌上。最惬意的是,玛戈和彭德尔顿先生都下了班,这片刻光阴归她独享。
硕士毕业那年,埃洛蒂曾趁着假期在牛津大学新学院打零工。与新学院的档案室相比,位于河岸街的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大楼的地下室,倒也算不上特别浪漫。这里不怎么暖和,从来也没暖和过。即便是在眼下这种炎炎夏日,坐在办公桌旁的埃洛蒂也要穿上件羊毛开衫。因为日久蒙尘,再加上渗进了些微泰晤士河水,办公室里弥漫着岁月的气息。等到繁星满天时,这里倒常常让人有些陶醉。
一大排档案柜的后面是个狭窄的小厨房。埃洛蒂在小厨房里倒了杯热水,然后把沙漏倒置过来。玛戈觉得,泡个茶也要这么精准实在极端,可埃洛蒂就是喜欢把茶泡上刚好三分半再喝。
埃洛蒂等待时,沙砾在沙漏中滑落,她想起了皮帕的短信。午餐时,她去买了份三明治。过马路时,低头看手机的她收到了这条短信,邀请她去参加一场时装发布会。不过,对于埃洛蒂来说,去看时装发布会和待在候诊室一样无聊。好在她早有安排。她要去汉普斯特德见她父亲,把他替她收起来的录像带取回来。这也就免得她再编个理由拒绝皮帕的邀请了。
拒绝皮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是埃洛蒂最好的朋友,自从在松橡树初中念三年级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是埃洛蒂最好的朋友。埃洛蒂常常在心底感激佩里老师安排她俩坐在了一起。转校的埃洛蒂穿着陌生的校服,梳着歪了的辫子,她爸爸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辫子编上;面带灿烂笑容的皮帕,有着一对小酒窝,说话时双手总是动来动去的。
从此,她俩就一直形影不离,从初中到高中,甚至是后来埃洛蒂去念牛津大学、皮帕去念中央圣马丁学院。如今,两人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但这也在意料之中。混迹于艺术圈,就是要忙于交际应酬。在参加完一个画廊开幕式或艺术展,赶着去参加下一个之前,皮帕会把邀请发到埃洛蒂的手机上,一条条的邀请短信接连不断。
相比之下,埋首于档案之中显然不是件忙碌的差事。换言之,在见识过五光十色的皮帕看来,档案的世界与忙碌绝缘。埃洛蒂的工作要花费大把的时间,而且她要经常和其他人打交道。只不过,他们不是那种活生生的、依然在世的人。原来的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把业务拓展到地球的另一端时,这个世界正开始变得越来越小,远方似乎不再那样遥远。当时,人们还没有因为电话的问世而不再那么依赖写信,这才令埃洛蒂如今有机会徜徉于早已作古之人的字里行间。她日复一日地沉浸在那些泛了黄、落了灰的档案里:这份记录的是东方快车上的一次晚宴,那份讲述的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探险家们在寻找西北航道时的偶遇。
这样穿梭于时光中的社交活动令埃洛蒂非常快乐。她确实没有太多朋友——有血有肉的那种朋友,但她也不会因此感到烦闷。现实生活中的社交套路简直要累死人:面带微笑,互报家门,在天气的问题上绕来绕去。不论同聚会的人有多么亲密,她总会在离开时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就好像她在无意间遗失了自身某些重要的部分,再也无法将它们找回来。
埃洛蒂把茶包取了出来,在水槽里把茶包里的水挤干,然后在茶杯中倒入牛奶,倒牛奶的动作刚好两秒钟。
她捧着水杯,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透过小块玻璃砖洒进来的五彩霞光,正如往日一般无声无息地缓缓移动。茶杯冒着袅袅热气,她的手心也暖和起来。她查看着当天还有什么工作要做:1893年,小詹姆斯·斯特拉顿前往非洲西海岸的旅途见闻需要埃洛蒂编制索引,这项工作她已经做了一半;为下一期《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月刊》写篇文章;为即将开幕的展会准备的展品目录需要在印刷前送去校对,这个活儿是彭德尔顿先生交代下来的。
但是埃洛蒂一整天都在遣词造句,大脑就快要罢工了。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办公桌底下那个盒子上。盒子是浸蜡纸板做的,就放在地板上,从周一下午起便一直搁在那里。当时,楼上办公室的水管爆裂,发了大水,需要把旧衣帽间里的东西立刻搬出来。这个旧衣帽间棚顶不高,是大楼落成后改建的。打从在这栋大楼里工作时起,埃洛蒂有十年没进过这个房间了。那盒子是在一个古董书柜底层发现的,埋在一堆积了灰尘的织锦窗帘底下。盒盖贴着手写的标签,上面写着“阁楼书桌抽屉内物品,1966年——未登记入册”。
在废弃的衣帽间里找到了档案材料,更何况这些材料显然是寄来的,却时隔几十年才被发现,这着实令人不安。不出所料,彭德尔顿先生对此暴跳如雷。他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埃洛蒂和玛戈事后一致认为,1966年接收这盒材料的人早早脱离了彭德尔顿先生的魔掌,还真是幸运。
时机真是糟透了!自打管理顾问被派来给部门“减脂”,彭德尔顿先生就急得团团转。派人在他的地盘上指手画脚,已经够糟了;可是,质疑他的工作效率,这样让他有损颜面的事是他无法容忍的。一天上午,在顾问跟他们见过面后,彭德尔顿先生气得发白的嘴唇里吐出了这么一句:“这就像有人借你的手表来告诉你时间。”
那盒子就这么突然冒出来,险些把他气得中风。于是,不喜欢杂乱和冲突的埃洛蒂挺身而出,迅速把那东西收拾干净藏了起来,并且坚决保证会搞定这个烂摊子。
打那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藏好,免得彭德尔顿先生再大为光火。可眼下,安静的办公室里就她一个人,她便跪在地毯上,把盒子拽了出来……
点点光线乍然亮起,深埋在盒子里的书包仿佛长舒一口气。旅途迢迢,疲惫自是可以理解的。书包的边缘已经磨薄了,搭扣也失了光泽,内里还泛着股霉味,令人惋惜。一度精致的表面,如今因为灰尘,形成了一层透明的氧化层,除也除不掉了。它现在这副样子不免令人敬而远之,若是有人考虑是否还要拿来一用,恐怕会把头一偏,对它视而不见的。虽然已经旧得没法再用,但它也不会被扔掉,因为这书包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印记。
这书包曾因为精致秀气的外表成为主人的心头好,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它的用途。在它因美观实用而被人珍视那会儿,对于某个人来说,它曾在一段时间里不可或缺。尔后,它一直被藏起来,然后被刻意忽视;被人重新发现,然后被人贬低轻视;被弄丢了,被找到了,然后被彻底遗忘了。
不过,现在,几十年来一直压在书包上的物品被一件一件地拿开,这书包也被拿了起来。它终于在这间电流嗡嗡低吟、水管滴答作响的房间里重见天日了。房间里弥漫着黄色的灯光和纸张的味道,还有柔软的白色手套的轻轻触碰。
戴手套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手臂修长,脖颈纤细,一头黑色的短发衬着她的面庞。她同书包保持着一段距离,但并非因为不喜欢它。
她的触碰是温柔的。她的嘴巴轻轻噘起,透露出一丝兴味。一双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待到看清了手工缝制的接缝时,又睁大了些。接缝处是用优质的印度棉线缝起来的,针脚齐整,一丝不苟。
书包上的英文首字母已在前盖上褪了色,带着一抹伤感。埃洛蒂用拇指轻柔地在字母上抚过,这令书包感到一阵喜悦的战栗。不知怎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关注暗示着一段旅程,尽管出乎意料地漫长,如今可能就要到达终点了。
把我打开呀!书包催促着。看看里面!
很久以前,这个书包也曾泛着崭新的光泽。它是在邦德街上的西姆斯品牌店定制的,由店主西姆斯先生亲手制作。他的店有皇家御用供货许可证。书包上的首字母是镀金的,由手工刻制而成,表面还做了热封处理,显得气派非凡;每颗银质铆钉和每件银质搭扣都经过千挑万选,还打磨得锃亮;优质的皮革经剪裁后被仔仔细细地缝了起来,打油上光后熠熠生辉。西姆斯品牌店的隔壁是家香水店,丁香、檀香和藏红花这些来自远东地区的香料的气味,顺着墙壁上的管线飘过来,令书包浸润了些许遥远国度的味道。
把我打开呀……
戴着白手套的女人打开了发乌的银质搭扣,书包屏住了呼吸。
把我打开呀!把我打开,把我打开……
她把书包盖子上的皮扣带推开,光一下子照进了书包里面的阴暗角落,这可是一百多年来的头一遭。
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回忆的片段喷薄而出,令人费解:西姆斯品牌店的大门响起的门铃叮咚声,一个年轻女人的短裙的沙沙声,马蹄发出的嗒嗒声,未干的油漆和松脂的味道,身体的热度,躁动的欲望,喃喃的低语,还有火车站的煤气灯,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夏日里麦子的香气——
戴着手套的那双手撤了回去,从书包里涌出的回忆也消失了。
那些往日的莫名记忆、声音和铭刻于心底的感受消散了,最后,徒留一片空白,一片静谧。
一切都结束了。
埃洛蒂把书包里的物件放在腿上,把书包搁在了一旁。与这个漂亮的书包相比,装在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就相形见绌了。它们都是些乏味的办公用品——一个打孔机;一个墨水台;一个可以嵌入写字台的木匣子,用来隔开钢笔和曲别针;还有一个鳄鱼皮的眼镜盒,上面的标牌写着“L.S-W的物品”,说明了眼镜盒的主人是谁。这让埃洛蒂弄清楚了一点:书桌以及书桌里的所有物品都是莱斯利·斯特拉顿伍德的,她是公司的创始人詹姆斯·斯特拉顿先生的侄孙女。年份也对得上,莱斯利·斯特拉顿-伍德是在20世纪60年代身故的,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这盒东西会被寄到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来。
不过,这个书包对于斯特拉顿-伍德女士来说也太旧了些,书包里的物品看起来都是20世纪以前的,应该不是她本人的,除非这是一个能以假乱真的仿制品。埃洛蒂在初步翻阅这些物品时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日记本,前切口印有大理石般的花纹,封皮上有姓名首字母E.J.R.组成的花押字;一个黄铜的钢笔盒,风格属于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一个褪色的绿色皮质文件夹。乍一看,根本没法弄清楚这个书包是属于谁的,但是在文件夹前盖下方的标牌上铭刻着镀金的文字:“詹姆斯·W.斯特拉顿先生,于伦敦,1861年。”
文件夹稍平一些,埃洛蒂起初觉得里面会是空的,可打开扣子时却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物件。那是一个精美的银色相框,只有手掌大小,里面是一张女人的相片。她年纪轻轻,长发飘飘,发色不深,但不是金色,一半的头发都松散地盘在了头顶。她看向镜头,下巴微微抬起,高高的颧骨凸显着脸部的线条。她的双唇微抿,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感觉,也许还有点恃才傲物。
埃洛蒂在看清了照片的色调是深褐色时,生出了一份熟悉的期待感,这里必然有一个人的一生待她去重新发现。那女人的连衣裙不太合身,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白色的布料垂在双肩上,领口成V字形。袖子是透明的泡泡袖,其中一只堆在肘部。她腰身苗条,单手叉腰的姿势突出了她的腰部曲线。
这张照片的处理方式和照片的主题都不同寻常,因为在维多利亚时期的人物照里,女性都是在室内的,不是坐在长沙发上,就是站在布景前。可这张照片中的女人并非如此。她这张照片是在室外取的景,四周是茂密的绿色植物,这样的环境表现的是运动,是生活。照片中的光线朦朦胧胧的,营造出醉人的效果。
埃洛蒂把照片放在一旁,拿起了带有花押字的日记本。打开来,本子里面是厚实的米色棉浆纸,价格不菲,上面书写着漂亮的字迹,但也不过是许多图画的陪衬。图画有的是用铅笔画的,有的是用钢笔画的,有人物,有风景,还有其他有趣的静物。这并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本素描簿。
一张从别处撕下来的纸片从素描簿中滑落,上面写着一行字: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若是无法拥有她,我一定会疯掉,因为要是没有她在我身旁,我害怕……
纸片上的话还有下文,不过,剩下的字就好似被大声说出了口,都从纸片的边缘跃了出去。埃洛蒂翻看了纸片的背面,什么都没有,无论写下这句话的人在害怕什么,都不得而知了。
她戴着手套的指尖划过这些文字在纸面上留下的凹痕。她举起纸片,对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看出了纸片特有的纹路,还有钢笔锋利的笔尖将纸片戳破而留下的那些小孔。
埃洛蒂轻轻地把边缘参差不齐的纸片放回了素描簿。
虽然成了古董,但它透露出的信息却有着紧迫性,令人感到不安:如今看来,写下这句话的人还有尚待完成之事,这一点十分明显。
埃洛蒂继续小心翼翼地快速翻阅着这本素描簿,里面的每一页都有艺术家以交叉阴影线画出的习作,偶尔在页边空白处还画有粗略的面部轮廓的草图。
然后,她停住了——
这幅素描比其他那些都要更细致、更完整,画的是一条河,前景有一棵树,越过一片宽广的田野能看到远处的树林。右手边画了一小片灌木丛,后面是一栋房子,房顶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尖角、八个烟囱和一个华丽的风向标,上面有代表太阳、月亮和其他星辰的图形。
这幅画的技法高超,但这不是埃洛蒂盯着它看的原因。她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令她的胸口感觉闷闷的。
她知道这个地方。它在记忆中是如此的鲜活,就好像她曾去过那里,但是埃洛蒂却莫名其妙地清楚,自己从未亲身去过那里,那不过是一处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地方。
然后,她想起了这样一段话,每个字都真真切切,就好似黎明时分鸟儿的叫声格外分明:顺着蜿蜒的小路,穿过开阔的草地,他们来到河边,心底藏着秘密,手里握着剑。
然后,她想了起来。那是她母亲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讲给小孩子的睡前故事,情节浪漫,跌宕起伏,里面有好多英雄,还有恶人和仙后。故事发生在一栋房子里,四周是阴森的树林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大河。
但是,并没有什么画着插图的故事书。故事是母亲讲给她的,就在那间有斜屋顶的房间里,她们母女俩在埃洛蒂的小**,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坐在一起——
彭德尔顿先生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响起了报时的声音,那声音低沉,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埃洛蒂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她要离开的时间。时间再一次走了样,它的箭矢在她的周围便会化作尘埃。埃洛蒂最后看了一眼那幅令她莫名感到熟悉的风景画,然后把素描簿和其他物品都放回了盒子里,盖上盖子,推回到桌子底下。
往常,埃洛蒂拿了自己的东西后,会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做一番检查再锁门,可这一次,平常的流程刚做了一半,她便升起一股难以自持的冲动。她按捺不住地朝盒子冲了过去,翻出那本素描簿,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