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信人:萝丝·芒特榭小姐,冠达邮轮,卢西塔尼亚号,1907年9月9日

收信人:伊莱莎·芒特榭小姐,布雷赫庄园,英国康沃尔

我最亲爱的伊莱莎:

哦!卢西塔尼亚是艘很棒的邮轮!写这封信时,我的表姐,我正坐在上层甲板,维拉达咖啡馆的时髦小桌旁,眺望着广袤无际的蓝色大西洋,而我们庞大的“漂浮饭店”正载着我们航向纽约。

船上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氛围,每个人都满怀希望,相信卢西塔尼亚会迎头赶上德国的蓝带奖[10]邮轮。当我们在利物浦起航时,这艘大船缓缓从停泊处移开,并开始它的处女航,此时,甲板上的人群高唱着“英国人永远永远不会沦为奴隶”,人们挥舞着数不清的旗帜,快速上下挥动,即使在我们的船远离港口,岸上的人们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时,我还是可以看见挥动的旗帜。海港中的船儿嘟嘟响着号角向我们告别,我坦承我的手臂上起满鸡皮疙瘩,心中高涨着骄傲。能参与这类划时代的大事实为荣幸!我想着,历史会记得我们吗?我真心希望如此,想想,平庸的人们可以做某件事,参与某项重要事件,从而超越人生的平凡界线!

关于蓝带奖邮轮,我知道你会有何评论——那只是愚蠢的男人发明的愚蠢比赛,试图证明他们的船可以跑得比更为愚蠢的男人所打造的船还要快!但最亲爱的伊莱莎,坐在这里,呼吸兴奋和胜利的愉快空气,嗯,我只能说那令人生气勃勃。长久以来,我都没过得这样开心,虽然我知道你只会翻翻白眼,但你一定要允许我坦承我最深沉的希望,那就是,我们这次航行将打破纪录,并将冠军的位置抢回来。

整艘船行进平稳,因此,有时候,我会忘记我们正航行在大海上。妈妈和我住在两个“皇家套房”中的一间,房间内有两间卧室,一个客厅、餐厅、浴室、洗手间和餐具室,装饰得美轮美奂,让我想起特伦顿小姐书中所介绍的凡尔赛宫的一些绘画,就是那本她在好几年前的夏天拿到教室来让我们细读的书。

我听到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士说,这艘船比她以前旅行到外国所搭乘过的船,还要像饭店。我不知道那位女士的身份,但我感觉得到她一定是位重要人物,因为她在场时,妈妈往往无话可说,这真是罕见。你别恐慌,这现象并不持久,妈妈不会一直受到压抑。她旋即找到话题,滔滔不绝地想弥补早先失去的机会。据妈妈说,我们的旅游同伴都是些来头不小的伦敦名人,他们“魅力十足”。她严厉告诫我,要一直表现出最佳的一面,感谢上帝,我带了满满两衣柜的礼服迎头应战!只有这次,妈妈和我想法一致,却品位各异!她总是为我指出她认为优秀的合格绅士,足堪成为我的伴侣,但我时常大失所望。但我抱怨够了,我恐怕倘若我对这类话题再滔滔叙述的话,会失去最亲爱的表姐的注意力。

说回这艘船——我一直试图作些探险,想必我的伊莱莎会以我为傲。昨天早上,我终能短暂逃离妈妈的戒护,在屋顶花园度过一小时的快乐时光。我想到你,最亲爱的,你一定会对在船上也能种植这类植物惊讶不已。每个角落都有盆栽,到处是苍郁的绿树和最美丽的花朵。我坐在其间时心情非常愉快(我最了解花园的疗愈效果),我在那里做了各式各样的白日梦。(你可以想象我的幻想漫步过的那些小径……)

哦!我多希望你能改变心意,和我们同游,伊莱莎。我必须在此对你做短暂但温和的斥责,因为我实在无法了解。毕竟是你首先提议,我们两人也许某天可以共同旅行到美国,亲自见证纽约的摩天大楼和伟大的自由女神像。我无法了解你为什么会放弃这个机会,甘愿留在布雷赫,只有父亲为伴。最亲爱的,你像往常般,对我而言是个不解的谜团,但亲爱的,我深知,在你心意已决时,与你争论无益,顽固的伊莱莎。我非常想念你,我常常想象,如果你跟着来旅行的话,你会已经做出多少恶作剧。(可怜的妈妈一定会被我们弄得精神崩溃!)我已经习惯有你陪伴的日子,无法想象曾有一段时间我不认识你,我们似乎永远是一对,而那些在你抵达布雷赫前的时光只不过是可怕煎熬的等待。

啊,妈妈在叫我了。我们似乎又要在餐厅见客。(那些餐会,伊莱莎!餐会间我在甲板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散步宽心,免得我在下次见客时,无法保持礼数!)毫无疑问地,妈妈总有办法找到一位某某伯爵或大企业家的儿子来与我们共进餐点。倘若没有那些餐会,女儿的任务永远无法达成,她在这点上无可辩驳:倘若我一直躲起来,我将永远无法认识我的白马王子。

我得向你说再见了,我亲爱的伊莱莎,我必须说,虽然你人不在这儿,你却一直缭绕我心。当我第一眼看到著名的自由女神像警戒万分地矗立在港口上时,我就会知道了,我会听到我表姐伊莱莎的声音说:“看看她,想象她曾经见过的大千世界。”

永远挚爱你的表妹,萝丝

伊莱莎的手指紧抓着牛皮纸包扎的包裹。她站在特瑞纳杂货店的门口,观看着一片阴暗乌云垂挂向下方平静如镜的海面。地平线的雾霭预示海上暴风雨即将来临,而村子里潮湿、不安的空气不断摇晃摆**。伊莱莎没有带手提包来,因为离开庄园时,她并未打算前往村子。在早上的某个时刻,故事的灵感悄悄爬进她的脑海,她因此必须马上将它写下来。她在笔记本里草草、迅速写下五页,但那只是雏形,她还需要新的故事,因此,她即兴作了场购物探险。

伊莱莎又瞥了阴沉的天色一眼,快步沿着海港前进。当她抵达道路交叉口时,她对主干道视而不见,开始走上狭窄的悬崖小径。她从未走过这条小径,但戴维斯曾一度告诉过她,沿着悬崖边缘,有条捷径从庄园通往村子。

小径陡峭,杂草高大,但伊莱莎快速前进。她只停下脚步一次,眺望平坦如花岗石的大海,上面点缀着小小的白色渔船,准备回港休息。伊莱莎在看到渔船时不由得绽放微笑,它们犹如花一整天在广大世界边缘探险的小麻雀,现在一心只想急着返回鸟巢。

总有一天,她会航越那片海洋到世界的另外一边,就像她的父亲一样。越过地平线后有许多世界在等着她。非洲、印度、阿拉伯、澳大利亚,而在这样遥远的国度,她会发现新的故事,长久以前便流传下来的魔幻故事。

戴维斯建议她将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她这么做了。她已经写满了十二本笔记本,但仍然无法停笔。的确,她写得愈多,故事的声音似乎变得愈大,回**在她脑海中,紧紧压迫她的头部,等不及得到释放。她不知道这些故事够不够好,说实在话,她也不在乎。它们是她的故事,而写下这些故事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让它们成真。于她脑海里到处跳舞的角色转换到纸页上时变得更为大胆。他们采纳了她从未想象过的新癖好,说着她不知道他们会说的语言,举止开始变得高深莫测。

她的故事有位热切的小听众。每晚在晚餐后,伊莱莎会爬进萝丝身旁的床,如同她们小时候一般,然后,她会开始讲述她最新的童话故事。萝丝会睁大眼睛,专心倾听,在正确的时机喘气或叹息,于某些毛骨悚然的时刻开怀大笑。

是萝丝哄伊莱莎将她的故事送到了《孩童故事时间》在伦敦的办公室。

“你不想看到它们印制成书吗?它们会变成真的故事,而你会成为真的作家。”

“它们已经是真的故事了。”

萝丝的表情变得稍许狡猾:“但如果它们出版,你可以赚点稿费。”

她自己的收入。这会激起伊莱莎的兴趣,萝丝很清楚这点。直到这时,伊莱莎在经济上仍然完全仰赖她的舅妈和舅舅,但最近她常在忖度,她该如何为未来的旅行和冒险筹措资金。

“妈妈绝对将极为不悦,”萝丝把双手在下巴下方握紧,咬住嘴唇,免得露出微笑,“一位芒特榭的淑女抛头露面出来赚钱!”

艾德琳舅妈的反应如往常般对伊莱莎毫无意义,但让别人阅读她的故事这个点子……自从伊莱莎在斯温德尔太太的杂货店中发现童话故事书,沉浸在褪色的书页世界以来,她就深知故事的魔力。它们拥有可以填满人们受伤的部分心田的魔幻力量。

蒙蒙细雨现在转为小雨,伊莱莎开始奔跑,将笔记本紧抱在胸前,潮湿的一簇簇小草轻刷过她湿透的裙子。等伊莱莎告诉萝丝,那份儿童刊物准备刊载《化身公主》,而他们还有兴趣看更多故事时,萝丝会说些什么?她狂奔时,不禁对着自己微笑起来。

再一个星期萝丝就要回家了,伊莱莎几乎等不及。她多渴望见到她的表妹!萝丝在写信方面相当怠惰——她在航往美国时曾经写过一封信,但自那后便无只言片语,伊莱莎坐立不安地等待纽约来的手札。她很想自己去看看纽约,但艾德琳舅妈摆明她的态度。

“你毁掉你自己的前途,我可不管,”某晚萝丝上床睡觉后,她对她说,“但我不会允许你以那些粗野不文的礼仪毁掉萝丝的未来。倘若她没有独自表现的机会,她永远不会认识她未来的夫婿。”艾德琳舅妈挺直身体,“我订了去纽约的两张船票。一张给萝丝,一张给我自己。我希望避开不愉快的场面,因此,倘若萝丝觉得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这对大家都好。”

“我为什么要对萝丝撒谎?”

艾德琳舅妈深吸一口气,她的双颊突然变得凹陷憔悴。“当然是为了使她快乐。你不希望萝丝快乐吗?”

闪电的噼啪声在悬崖间回**,伊莱莎抵达山丘顶端。天空愈来愈阴暗,小雨变成滂沱大雨。一座小屋矗立在林间空地内。伊莱莎察觉到,那就是那座蜷缩在围墙花园另一边的小屋,莱纳斯舅舅将那座花园给她,准许她尽情栽种草木。她快步躲到入口门廊下,身体在大雨落下时抵住前门。大雨变得浓密快速,噼啪落在屋檐上。

萝丝和艾德琳舅妈出发前往纽约已经两个月了,现在,时间拖着脚步前进,但第一个月过得十分迅速,天气晴朗,优异的故事点子不断纷纷冒出。伊莱莎将每天分成两半,分别在庄园里她最喜爱的两个地方度过:小海湾下方的黑岩,千年来的潮汐在其顶端冲刷出座位大小的平台;以及位于迷宫尽头的秘密花园,那是她的花园。能拥有自己的地方,自己的花园多令人开心呀。有时候,伊莱莎喜欢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坐在铁制椅子上倾听。风儿吹拂着树叶啪嗒轻敲墙壁,低沉的海洋缓缓呼吸,隐隐约约地吸气吐气,鸟儿高唱着它们的故事。有时候,倘若她纹丝不动地静坐着,她几乎可以听见花儿对着太阳发出感激的细微叹息声。

今天却非如此。太阳隐没,越过悬崖边缘,天和海合而为一,形成灰色的汹涌搅拌,翻滚不已。大雨倾盆而下,伊莱莎不禁叹气。如果她不希望让自己和笔记本淋得湿透,她还是得放弃那股想冲过花园和迷宫的欲望。要是她能找到一个树洞躲起来就好了!一个故事开始啪嗒啪嗒地飞翔在伊莱莎想象力的边界;她紧紧抓住它,死也不肯放它走,当它长出手臂、双脚和清晰的目的时,仍旧抓牢着它。

她伸手进入裙子内,取出她总是偷偷藏在紧身胸衣下的铅笔。她将笔记本靠在弯曲的膝盖上,开始潦草地写着。

这里是鸟儿国度,风儿在此吹得更为强劲,大雨开始旋转起舞,飘进她躲藏之处,在她的笔记本书页上抛掷点点雨滴。伊莱莎转身向门,但大雨依然不放过她。

这样毫无用处!雨季开始时,她该躲在哪里写故事呢?小海湾和花园无法提供恰当的庇护。当然可以在她舅舅的庄园,里面有上百个房间,但伊莱莎发现,有人在身边打转时,她无法专心书写。她可以想象自己独处,但总是发现女仆正跪在炉火旁,一直用耙子翻动煤块,或她的舅舅默默坐在朦胧黑魆的角落。

大雨轻快飞奔而过,直落在伊莱莎的脚上,打湿了门廊。她合上笔记本,脚跟不耐烦地咚咚轻敲石头地板。她需要更好的庇护之处。伊莱莎盯着身后的红门。她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一把黄铜制大钥匙插在锁孔里,尾端装饰繁复。伊莱莎毫不迟疑,将钥匙往左转。锁发出“当”的一声。她将手放在门把上,门把平滑而奇妙地温暖,然后转动。“咔嚓”一声,门咿呀打开,仿佛透过魔法。

伊莱莎越过门槛,进入黑暗、干燥的子宫。

莱纳斯静坐在黑色雨伞下等待。他这一整天都没看见伊莱莎的踪迹,因此举止烦躁不安。她会出来的,他知道,戴维斯和她一直打算去观赏那座花园,而从那出来的路只有一条。莱纳斯闭上眼睛,思绪坠回多年以前,当时乔治亚娜每天都消失在花园里。她一再邀请他去花园欣赏她种植的花圃,而莱纳斯总是婉拒。但他每天都在等她,守望着她,直到他的小宝贝重新从树篱间现身。他还记得多年前他被迷宫困住的往事。那是多么微妙的感受,古老的羞愧混合着重新见到他妹妹的欢愉,真是难以形容。

他睁开眼睛,倒抽一口气。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但,不是的,那是伊莱莎没错,她正往这方向走过来,陷入沉思。她还没看见他。他干燥的嘴唇移动,想说出话来。“孩子。”他叫道。

她抬头,非常吃惊。“舅舅。”她缓缓绽放微笑。她双手放在身侧,一只手中拿着棕色包裹。

“大雨来得很突然!”

她的裙子湿透了,透明的裙摆紧贴在腿上。莱纳斯无法移开视线。“我——我怕你会被大雨困住。”

“我差点被困。但我找到躲藏的地方,在小屋,迷宫另一端的那栋小屋。”

湿透的头发,湿透的裙摆,湿透的脚踝。莱纳斯吞口口水,将拐杖戳进潮湿的土壤,用力站起身来。

“有人在用那座小屋吗,舅舅?”伊莱莎走得更近,“它看起来很荒凉。”

她的气息——大雨、海盐和土壤。他靠在拐杖上,差点摔跤。她伸手扶他。

“花园,孩子,告诉我花园的事。”

“哦,舅舅,它长得多么茂盛!哪天您该抽空过来,坐在花朵间欣赏风景。您该亲自看看我种的花圃。”

她握住他手臂的双手温暖,她握得很紧。他祈祷,在他人生的剩余岁月中,时间就这样停止流逝,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和他的乔治亚娜——

“芒特榭爵爷!”托马斯从庄园里慌慌张张地向他们快步走过来,“爵爷,您该告诉我们,您需要帮助。”

然后,伊莱莎不再扶他,托马斯伸手取代她的位置。莱纳斯只能看着她消失在楼梯上,进入入口大厅,在厅旁稍作停顿,领取当天早上的信,然后为他的庄园所吞噬。

寄信人:萝丝·芒特榭小姐,冠达邮轮,卢西塔尼亚号,1907年11月7日

收信人:伊莱莎·芒特榭小姐,布雷赫庄园,英国康沃尔

我最亲爱的伊莱莎:

光阴似箭!从上次我写信给你后发生了好多事,我都不知道该从何开始。首先,我必须为没捎上只字片语而向你道歉。我们在纽约度过的这个月如激烈的旋风。离开纽约海港时,我便打算坐下来写信给你,结果我们碰上如此强烈的暴风雨,我几乎以为我又回到康沃尔。雷电轰轰作响,哦!那些狂暴的疾风!我在船舱里整整待了两天,可怜的妈妈脸都变绿了。她需要不时的照顾,真是奇妙的角色转换,妈妈生病,而病恹恹的萝丝成为她的护士!

暴风雨最后止歇后,迷雾笼罩多日,这艘船如大海怪般漂浮于海面。这景象让我想到你,亲爱的伊莱莎,还有你在我们小时候说的故事,那些美人鱼和迷失在海上的船只。

现在,天气晴朗,我们愈来愈接近英国……但等等。我有那么多事可以讲述时,我为什么给你天气报告呢?我知道答案:我正在我真正的意图上盘旋,迟疑着叙述我真正的消息,哦!我该从何开始呢……

你还记得,亲爱的伊莱莎,我在上封信里提过,妈妈和我认识了一些重要的名人?其中一位是杜德默夫人,她的确举足轻重;再者,她似乎挺喜欢我,因为妈妈和我取得不少介绍信,那使得我们能进入纽约最上流的社交圈子,我们就像耀眼夺目的蝴蝶,从一个派对轻快地飞往另一个派对——但我仍然没说到重点——你不需要听到每个晚宴、每次桥牌的细节!最亲爱的伊莱莎,我不再拖延,我将屏住呼吸,坦白告知:我订婚了!我即将举行婚礼!亲爱的伊莱莎,我满心狂喜,几乎不敢张开嘴巴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只会滔滔不绝地诉说我的爱。我不会这么做——不会在信中。我拒绝透过不合宜的字句来贬低这些最为精致的感情。反之,我会等到我们再次相见时再向你和盘托出。请允许我保持缄默,我的表姐,我现在正飘浮在幸福的大云朵上,我想,这消息便已足够。

我从未感觉这样精神奕奕,我都要感谢你,我亲爱的伊莱莎,你从康沃尔挥舞你的仙女棒,使我最美丽的愿望成真!我的未婚夫(能写下这几个字,我的未婚夫,便足以让人兴奋!)也许不符合你的想象。尽管在每种条件上,他都非常出众,他英俊、绝顶聪明,而且善良,但在经济上,他是个穷小子!(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怀疑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了——)他就像你在《化身公主》中为我创造的白马王子!你怎么会知道,最亲爱的,我会为这种人陷入热恋!

可怜的妈妈仍旧感到震惊(虽然现在平复许多),的确,她在我告知她我的订婚消息后,好几天都没和我说话。当然,她一心想找到更优秀的对象,但我无视于金钱或头衔,此举令她相当不悦。那是她对我的期望,我坦承我曾经受她影响,但我不再如此。当我的王子已经前来打开锁住我的金鸟笼时,我还会那么想吗?我非常想见你,伊莱莎,我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悦。

我极为思念你,我无法忍受,一抵达英国后,我们还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相聚。我会在我们抵达利物浦时寄出这封信。真希望我能一路陪伴它到布雷赫,而不是在母亲那阴沉的家族里度过衰颓、感伤的日子!

你永远亲爱的表妹,萝丝

如果她够诚实的话,艾德琳会怪罪自己。毕竟,不就是她在拜访纽约期间,陪伴着萝丝参加每场令人陶醉的晚宴?欧文夫妇在第五大道的豪宅举办舞会时,她自己不就是监护人吗?更糟的是,当那位潇洒时髦、有着深色头发和丰满嘴唇的年轻男士上前来向萝丝邀舞时,她不是还点头以示鼓励了吗?

“你的女儿是位美人坯子,”法兰克·哈斯汀太太这样说,挨过来在艾德琳耳边低语,而那对才子佳人正开始跳舞,“她是今晚最漂亮的女人。”

是的,艾德琳骄傲地在座位上改变坐姿。(这是她招致毁灭的一刻吗?上帝是否注意到她的骄傲?)“她的美貌可媲美她纯洁的心。”

“纳桑尼·沃克的确是位英挺的男人。”

纳桑尼·沃克。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沃克。”她若有所思地说:这名字好像很熟悉,她似乎听说过一个因石油致富的沃克家族?新的有钱阶级,但时代在改变,头衔和财富的结合不再带来羞辱。“他的家人是谁?”

哈斯汀太太温和的五官突然闪亮起来,其中无法掩饰的兴奋是否是艾德琳的想象?“哦,他不属于上流社会。”她抬高一边的眉毛,“你知道,他只是一位艺术家,不知怎么攀上年轻的瓦特·欧文,真是荒谬。”

艾德琳的微笑在嘴角一僵,但她仍旧保持笑容。她还没全盘皆输,绘画是高尚的嗜好……

“谣传说,”哈斯汀太太给她致命的一击,“瓦特·欧文是在马路上认识他的!他是波兰移民的儿子。他也许叫自己沃克,但我怀疑那是他的移民证件上的姓氏。听说他以画素描为生!”

“油画?”

“哦,没那么伟大。据我所知,是炭笔素描。”她咬咬一边的脸颊,试图吞下她的兴奋,“但他蹿升得很快。他的父母是天主教徒,父亲在码头工作。”

当哈斯汀太太靠回镀金椅背,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时,艾德琳极想尖叫。“但年轻女孩和英俊男人跳跳舞,应该无伤大雅吧?”

一抹平静的微笑掩饰她的惊慌。“当然。”艾德琳说。

当时,她的心中蹿起一个记忆,一名年轻女孩站在康沃尔悬崖顶端,张大眼睛,敞开心扉,深情地凝视着一个带来许多承诺的年轻人——这使她如何能相信自己说的话呢?哦,年轻女士为英俊男人的短暂注意而感到受宠若惊时,就陷入了极度险境。

那个星期过去,她几乎无法形容她的惊惶失措。一晚接着一晚,艾德琳带领萝丝到一大群合格的绅士前。她等待,她希望,渴盼见到深感兴趣的火花点亮她女儿的脸庞。但每晚她都大失所望。萝丝的眼中只看得见纳桑尼,而他似乎亦是如此。仿佛被危险的歇斯底里抓住般,萝丝深陷情网,遥不可及。艾德琳极力与想打她巴掌的冲动奋战,她的脸颊热切地发着光,闪着合宜的年轻淑女不该闪烁的光芒。

艾德琳也为纳桑尼·沃克的俊脸所困扰。在每个她们参加的晚餐、舞会或读书会,她会环顾房间,找寻他那张脸。恐惧在她心中打上烙印,其他的脸庞全成模糊一片:只有他的五官清晰异常。甚至在他没出席时,她都开始看见他的身影。她梦到码头、船只和贫穷的家族。有时候,噩梦的场景转换到约克夏,她自己的父母成为纳桑尼的家族成员。哦,她那可怜、混乱又愚蠢的脑袋,想想她恐惧至此。

然后,在某晚,最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们去参加舞会,搭马车回家时,萝丝安静得很不寻常。那种特别的平稳预示心意已决,看透一切。仿佛一位小心呵护秘密的人,暂时不吐露,等待释放它的最佳时机,作出最沉重的一击。当萝丝更换睡衣要上床时,恐怖时刻降临。

“妈妈,”她边说边梳着头发,“我想告诉您一件事。”然后是那些字,那些可怖的字。爱情……命运……永恒……

“你还年轻,”艾德琳迅速打断萝丝的话,“我了解你会将友谊误认为爱情。”

“我感觉到的不只是友谊,妈妈。”

艾德琳的肌肤下方开始发热。“那会是一场灾难。他不能带来任何好处……”

“他带来他自己,这对我而言已然足够。”

她的坚毅,她让人恼火的自信。“那是你天真和年轻的证据,我的萝丝。”

“我已经大到知道我的心意,妈妈。我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您带我来纽约不就是为了认识我的白马王子吗?”

艾德琳的声音微弱:“这个男人不是你的白马王子。”

“您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你的母亲。”这听起来多么不堪一击,“你美丽,有辉煌的家世,而你愿意就此满足?”

萝丝柔和地叹口气,似乎表示她不愿再继续这场对话。“我爱他,妈妈。”

艾德琳不禁闭上眼睛。年轻!对这三个字的傲慢力量,任何理智的争论尚有机会吗?她的女儿,她珍贵的宝贝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三个字,而他是如此配不上她!

“而且他也爱我,妈妈,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艾德琳的心因恐惧而紧缩。她可爱的女孩为愚蠢的爱情思想而变得盲目。她该如何告诉她,要赢得男人的心没这样容易。就算赢得,也不容易保持。

“你放心,”萝丝说,“我以后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就像伊莱莎的故事。你知道,她写过这种事,好像她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

伊莱莎!艾德琳的怒气沸腾。即使在这里,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那个女孩还是能铸造悲剧。她的影响力越过广袤的海洋,她喃喃低语,毁灭萝丝的未来,唆使她铸下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艾德琳抿紧嘴唇。她照顾萝丝,看着她从无数烦闷和疾病中恢复健康,可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她走进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你必须收回你的承诺。他会了解的。他一定知道,你的家族永远不会允许。”

“我们订婚了,妈妈。他向我求婚,而我答应了。”

“收回你的承诺。”

“我不要。”

艾德琳感觉到她的背抵住墙壁。“你会被上流社会唾弃,你父亲的家不再欢迎你。”

“那我会留在这里,这里欢迎我。我是指纳桑尼的家乡。”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她的萝丝竟然会说这种话。她一定知道这些话会使她妈妈心碎。艾德琳开始头晕,她必须躺下来。

“我很抱歉,妈妈,”萝丝平静地说,“但我不会改变心意,我没办法。别要求我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中,她们没有对彼此说话,当然,那些平庸的社交玩笑是例外,她们都无法忽略这项礼数。萝丝认为艾德琳只不过是在闹别扭,但她绝非如此,她正在仔细考虑。艾德琳总是能将热情转化为逻辑思考。

目前的方程式完全不可行,因此必须改变某些因子。如果无法改变萝丝的决心,那就改变她的未婚夫。他必须变成一位配得上她女儿的男人,那种人们带着敬畏——是的,还有妒羡——谈论的男人。艾德琳知道她该如何促成这种改变。

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洞口。那是渴盼的黑暗深渊,填满它则凌驾于所有需要。艾德琳怀疑,纳桑尼·沃克心中的洞口是骄傲,贫穷男人心中暗藏的骄傲最为危险。证明他自己能力的饥渴,摆脱他的出身力争上游,成为比他父亲更高贵的男人。即使没有哈斯汀太太热切提供的传记,艾德琳愈熟悉纳桑尼·沃克,她就愈肯定她的直觉。她可以从他走路的姿态,他总是发亮的鞋子,热烈的微笑,以及洪亮的大笑声中看出端倪。这些是出身卑微的男人在瞥见灿烂上流社会于他头上高高盘旋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安特征。贫穷男人的皮肤上套着穿不惯的华服。

艾德琳深知他的弱点,因为这也是她的痛处。她确切知道她该采取何种行动。她必须确定他得到所有出头的机会;她必须成为他最厉害的宣传,在最上流的社会推广他的艺术,确定他的名字和精英的肖像画画上等号。既然有她有力的背书,他本人又英俊迷人,更别提还有萝丝这位妻子,他一定会让人印象深刻。他绝对不会失败。

而且,艾德琳会确定这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是谁让他平步青云。

伊莱莎将信丢在床边。萝丝订婚了,即将结婚。这项新闻不完全是个意外。萝丝常提及她对未来的企望,她想结婚生子,拥有豪宅和自己的马车。但伊莱莎还是觉得古怪。

她翻开她的新笔记本,手指轻抚过第一页,为雨滴所浸湿,表面变得凹凸不平。她用铅笔画了一条线,漫不经心地看着线条随着纸张的潮湿或干燥,忽而暗淡,忽而清晰。她开始写一个故事,心烦意乱地涂写了好一会儿,然后将笔记本推开。

最后,伊莱莎往后躺在枕头上。她无法否认,她有不寻常的感受:胃深处有某种东西端坐着,沉重粗暴、尖锐又苦涩。她想着她是否生病了。也许是雨的关系?玛丽总是警告她,不要在户外逗留过久。

伊莱莎转头盯着墙壁,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萝丝,她的表妹,她提供娱乐的对象,合作的共犯,即将结婚了。伊莱莎会和谁分享那座秘密花园?分享她的故事?她的人生?她的未来曾在她的想象中如此生动鲜明,在眼前延伸无止境的漫漫岁月,充满着旅行、冒险和创作,却在突然间成为荒诞的幻想?

她的目光投向一旁,停在镜子的冰冷玻璃上。伊莱莎不常盯着镜子,而自从上次她看到她的孪生弟弟后,时光荏苒,某样东西失踪了。她站起来,走近镜子,打量她自己。

意识刹那间完全成形。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这个倒影属于一位成年人,没有地方容塞米的脸躲藏。他消失了。

现在,萝丝也消失了。这个男人是谁?他在一眨眼间偷走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就算她吞下玛丽手制的圣诞节装饰,就算她吞下钉着丁香的橘子,她都不会感觉如此不适。

嫉妒,那是这个如鲠在喉的事物的名称。她嫉妒那个让萝丝快乐的男人,他轻易达到伊莱莎费尽心力才办到的事,而且让她表妹的情感转变得如此快速、如此完整。嫉妒,伊莱莎低声说着这两个尖锐的字,感觉它的毒刺穿透口舌。

她在镜子前转身,闭上双眼,命令自己忘却那封信和它带来的可怕消息。她不想心怀妒恨,一心想割除这个有刺的喉间肿块。因为伊莱莎从她的童话故事中学到,为妒忌所诅咒的邪恶姐妹,等待她们的将是何种命运。